蒹葭依言掌燈明路,果見兩顆毛茸茸的小腦袋從花叢中探一出來,昭和做錯事般偷看一眼雲卿又迅速低下頭,曦和那丫頭卻甚是高傲,咬著小虎牙直迎著她目光連帶拖著昭和從花叢中不緊不慢走出來,還不忘撣掉自個兒裙上粘連的花草葉兒,以及昭和發上一點海棠花瓣。雖是妹妹,做事卻反像姐姐,且身上自有一番不急不躁的悠然和不屈不撓的傲氣,真真是像極了慕垂涼。

想起方才所說黃慶兒一事,再看著倆娃兒眼巴巴看著自己,雲卿心說倒也是時候了,便略點頭簡單道:“先隨我進來。”

昭和怯生生看一眼曦和,倆娃兒很是猶豫了一陣兒方才跟上去。雲卿吩咐蒹葭去秉阮氏一聲免她著急,芣苢隨之關上了房門。

到了房裏,雲卿自在飯桌跟前兒坐下,昭和驚訝:“你也沒吃飯麽?”

雲卿不禁澀然,“也”,看來慕垂涼被關挨餓一事兩個娃兒也知道。先前若不提起便罷了,如今一想起,倒讓本就沒什麽胃口的她一時徹底失了興致。芣苢生怕她不吃,趕忙招呼說:“大哥兒和二姐兒也一同吃一些吧?外頭多涼呢,從太太處一路走過來,恐要受了寒。這裏煨了嫩嫩的羊肉湯,可香了,就一人喝一小碗驅驅寒吧?”

昭和“咕咚”咽了下口水,雲卿禁不住笑了,吩咐芣苢說:“那就添碗筷吧。不過畢竟四月了,又是大晚上的,喝羊湯恐小娃兒受不住那份兒燥熱,你給他們一人盛兩口嚐嚐鮮也就是了。倒是那山藥紅棗小米兒粥能喝,隻是他們喝的話稍嫌涼了。”

“自然是要熱一熱的,”芣苢感激地看著兩個娃兒,忙不迭應下說,“你們先坐著,馬上就好。”

待到芣苢將碗筷湯飯都擺好,雲卿與昭和都拿起筷子,曦和卻隻是坐著不動。她一個小娃兒家臉上卻偏有大人神色,一會兒凝眉細思,一會兒搖頭暗歎,雲卿約莫心裏有數,卻隻作不知,笑著給昭和夾了一筷子菜,昭和咧嘴一笑,二人便開始安靜地吃飯。

曦和愣是幹坐著看了老大一會兒,直到昭和暗暗拉她袖子,她才方說:“旁人都說你凶神惡煞地很,你為何還留我們吃飯?竟不問問我們為什麽來嗎?”

雲卿心說畢竟是小,還是沉不住氣,便也不多說,隻是道:“因我不怕那一兩個人說,也不差這一兩頓飯。”

然而這話對曦和來說到底是難懂了些,她歪著小腦袋咬著小虎牙苦思良久,最後下定決心一般問說:“可你就不擔心他麽?他卻是沒飯吃的,萬一他餓死了,你不是要守寡麽?”

雲卿一口湯差點噴出來,一時嗆得連連咳嗽,芣苢慌得上前為她拍背,一邊又忍不住怨說:“二姐兒在哪兒學的這種話?這話不吉利,往後可不能再說了呢!”

雲卿倒覺稀奇,擺手示意芣苢莫攔,緩了緩,又問曦和說:“你小小年紀,知道的倒是很多。我原是想咱們先吃飽喝足再說的,你既沒這個心思,不妨就開門見山,有話直說吧!”

“開門見山”這個詞曦和還是學過的,可她想了想,沒開口。

雲卿便笑說:“你都求到我門上了,你坐了我的凳子你哥哥吃了我的飯,若不求個什麽,豈不白承了我這份兒人情?”

“你怎知——”昭和驚愕。

雲卿便笑:“我年紀比你們略長,見識比你們略多,因而約莫能猜出些你們心思。但我堂堂嵐園小主人,素不屑以大欺小,你慕家嫡長女,想必也不屑白承了我的人情。所以今日你求我一事,我求你一事,彼此幫對方一個忙,可劃算?”

“你求我?”曦和驚訝。

雲卿重重點頭,隻是含笑未語,卻聽門外響動,是蒹葭回來了。蒹葭見屋中景象,卻不進門,在外悄悄兒招了招手。雲卿便跟兩個小娃兒告了不是,隨蒹葭到門外去了。

“怎的,太太那裏有事?”

蒹葭壓低聲音說:“太太那裏很不好,我去時剛吃了藥睡下了。別急,不是什麽病,是心病!泥融姐姐說,太太自上次夢到大姑娘後就沒睡安穩過,連著幾日幾乎每晚都會夢到大姑娘,而且奇了,回回都是那個夢!頭一次在夢裏見大姑娘跟大老爺走隻是心慌,如今仿佛夢裏也知曉些事了,一夢到那景象自己就先哭起來,心口疼得嗷嗷直叫,嚇得泥融姐姐要拚命喊她醒來。如今是既困,又不敢睡,連著熬了兩天了,泥融姐姐無法,隻得請大夫來灌了湯藥,好歹睡著歇息歇息。這一番混亂,才讓兩個娃兒鑽了空子跑出來了。”

雲卿聽了亦心急,說:“這不成,太太這是心病,非得大爺那裏遞了大姑娘的信兒給她,她才能放心的。”仔細一想,轉而又問:“老爺那裏可知此事?”

“就是說麽!”蒹葭氣道,“早知道了,可隻吩咐泥融姐姐好生照料著,便沒其他了!泥融姐姐欲請你過去安慰兩句,太太卻說你如今手疾未愈,又掛念著大爺,不能再操累你了,愣是瞞著不讓人過來!”

如此一說雲卿越發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五味雜陳心酸難當,想來慕老爺子素來最疼愛長子慕九歌,因此愛屋及烏素來待阮氏寬厚,竟不料如今遇著事了竟也如此無情。雲卿一咬牙說:“不行,若再聽他的袖手旁觀,這大的小的可真就都熬不住了!”

因而吩咐蒹葭先到阮氏處去,且帶了話兒說自個兒稍後就去。這番自己正欲折返進門,卻聽得裏頭傳來小聲說話的聲音。

“我看這位阿娘就很好,她摸我的頭,我覺得她的手軟軟的。”

“哥哥才不是呢!哥哥就是因為吃了人家的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才替她說好話兒!”

“可是……可是沒有人這樣為咱們好過……這世上對咱們最好的人是舅舅,第二個,我覺得是這位新阿娘,她看起來好聰明好厲害,連阿爹那麽厲害的人都喜歡她,所以我想如果是她幫咱們的話,興許咱們就不用回曾祖房裏去了……”

“哥哥你還說!”

昭和立刻噤聲,房裏靜了一會兒,雲卿正要推門進去,卻聽昭和又怯怯開口說:“可是,若跟著這新阿娘,就能天天見到阿爹了呀……我不想跟著曾祖習字,阿爹那麽厲害,我想天天跟阿爹在一起……”

曦和卻不再開口了。

須臾,卻是芣苢開門出來了。芣苢走過了她方朗聲說:“*奶,大哥兒和二姐兒說晚飯用好了,卻還有幾句話兒要跟你說。”

雲卿便又往偏處走了兩步,亦不壓聲音答說:“曉得了,這就好。”

芣苢這才壓了聲音說:“聽這意思,是想跟著*奶你呢。你可是先前就猜出來了?”

“原隻是猜測,如今聽說太太那裏清醒方能確定。如此也好,可算想到一塊兒去了。”

芣苢便怨說:“兩個娃兒人小鬼大著呢,我瞧著腦瓜兒靈便得很,*奶原須多防著些的。如今卻又低了姿態有商有量的,恐他們不將你放在眼裏。”

雲卿卻笑:“你這話才不對呢。曦和那丫頭心性高著呢,我若不尊著她,她反要看低了我。說來她慕家人與蔣家人別無二致,都是看旁人低劣一等的,我若不再尊著她,她便是有話也不跟我交底兒了。”

於是示意芣苢守著不準旁人打擾,自己則欲進門。到了門口,卻聽兩個娃兒還在論說。

“可是,可是,我想有個自己的房間,不用幾天住曾祖那兒,幾天住曾祖母那兒,再幾天住祖母那兒,好像沒人要一樣……妹妹,我們就跟著阿爹住吧?好嗎?”

“哥哥是太好心了,阿爹他才是頭一個不要我們的!”曦和歎說,“咱們還是太小了,再長大一些,什麽都自己做主,看誰敢輕慢了去!”

雲卿忍不住笑了,搖搖頭,輕輕叩門柔聲問:“我可以進來了嗎?”

房中立刻安靜下來,便聽曦和道:“這是你自己的地兒,問我們作甚?”

雲卿便道:“那我便進來了。”說著推門進去。走到桌旁,見昭和倒是吃了不少,曦和卻未曾動筷,兩人手拉手麵向她站著,見雲卿近前,曦和便問:“我們確然有事求你,可你也要說說,你欲求我們什麽?”

“好說,”雲卿道,“我求你們從太太房裏挪出來。”

曦和與昭和麵麵相覷,昭和傻乎乎問:“那讓我們去哪兒?”

雲卿看著曦和笑道:“這就不關我事了。我隻求這一事,該你們了。”

曦和卻不吭聲了。反倒是昭和急說:“那不跟太太住,我們能跟你住嗎?你能讓阿爹不攆我們出去嗎?”

“哥哥!”

“好啊!”雲卿點頭說,“你們是慕家嫡子嫡女,我是慕家長房正妻,你們跟著我原是情理所在,此事並無不妥。但你們要知道,進什麽廟拜什麽佛,到了我房裏就要守我房裏的規矩。我隻有三點,一是外出要跟我房裏人交代,不得撒謊瞞騙;二是要勤奮好學,專注課業,知禮知儀,明辨是非;三麽,既是一家人,自然要誠實坦白和睦相親,在我麵前有話直說不需遮掩,在你們阿爹麵前要孝順懂事不得頂撞。此三事若你們可以做到,那麽明兒一早我就秉了太太把你們挪過來,可好?”

“可……曾祖他……”昭和怯怯嚅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