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昨兒嗆了太多水,又是一番哭喊,第二天早晨起來嗓子有些啞。她剛起床便聽人報,說外頭來了一位叫長庚的少年要見雲卿。

“長庚已經救下你姑姑了。”雲卿記得,慕垂涼是這麽說過的。

“請他進來。”

長庚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利落少年,削瘦,健壯,穩重,機敏,身穿一件石青色葛布衫,穩穩邁著步伐走進來。

“公子救我姑姑一命,雲卿沒齒難忘,此生必報公子大恩!”

沒等雲卿跪下,長庚一手便將雲卿攔住,既未過多碰她,又沒太過唐突,雲卿心道,果然沒猜錯,這位長庚是會武的,人又有主意,恐怕是慕垂涼身邊要緊的人。

“雲小姐言重了,長庚不過是聽令行事。”

雲卿便道:“自然也是要謝慕少爺的。公子請上座。”

長庚隻半低著頭抱拳說:“雲小姐客氣了。少爺讓我告訴雲小姐一件事:蘇家大少爺蘇行畚,昨兒是濕著衣服回家的。”

雲卿點點頭,這個她昨兒也想到了,蘇行畚必定是將雲湄推到河裏,然後自己也跳河順水而下離開,由此逃過眾人視線。隻是慕垂涼為什麽要攙和這種小事呢?

還有,一大清早的慕垂涼差人過來,總不可能隻是為了蘇行畚吧?

長庚接著便道:“除了這件事,少爺還托我給雲小姐帶句話。少爺說雲小姐此刻對他恐怕疑問諸多、戒備諸多,但他實在有要事纏身無法親自向雲小姐解釋,但請雲小姐相信,他並非站在雲小姐對立麵的,以前不是,現在不是,隻要雲小姐願意,那麽將來也不會是。”

雲卿的確疑問諸多、戒備諸多,但未曾料到慕垂涼人不來,卻把話*分地說開了。她和慕垂涼之間尚且談不上交鋒,但雲卿隻覺自己節節敗退——從最近第一次相逢開始就是慕垂涼在掌控二人之間的關係,她在明他在暗,他對她知之甚多,反倒雲卿對他的認識尚且膚淺。

雲卿隻得道:“多謝公子。也勞煩公子給你家少爺帶句話:雲卿不想站在你家少爺的對立麵,以前不想,現在不想,隻要你家少爺願意,那麽將來也不想。”

長庚恭謹地說,“為雲小姐帶話本責無旁貸,但我家少爺說了,若雲小姐聽完之後想要給他帶話,便可邀請小姐八月初一到金合歡巷一道聽說書,屆時少爺自當當麵聆聽。”

雲卿盯著長庚,半晌才眯了眼笑說:“你們家少爺倒是料事如神呢!”

長庚亦笑道:“少爺還說,若雲小姐您說了這句話,便是長庚需要告辭的時候了。”

雲卿有點兒牙癢癢了。

的確是到告辭的時候了,可那個長庚偏又補了一句:“哦對了,我家少爺還說,雲小姐記性不佳,若是此番雲小姐不提他昨兒落在你這兒的外袍,便讓長庚提醒小姐,八月初一金合歡巷,煩請小姐將那外袍一並帶過去。”

雲卿也是昨晚沐浴時才發現那是男人的外袍,袖口大片銀絲繡海棠,於是記起那是慕垂涼的衣服。此番她也恨恨地想起慕垂涼的確多次嘲笑她沒一眼認出他來。

“當然,我家少爺也說了,若雲小姐你實在喜歡、執意要留下他的外袍,他也願忍痛割愛。”

“你——我——”雲卿氣得要跳腳。長庚的聲音平穩不帶波瀾,但雲卿很容易就想得到這些話從慕垂涼口中輕飄飄說出來的樣子,必是慣常的悠哉與嘲笑。

“看來長庚真的是時候告辭了,”長庚笑意愈深,坦坦****做了個揖說,“最後一件事,若是蘇家那邊有麻煩,但凡雲小姐用得到的地方,長庚當竭盡全力。這也是少爺的意思。長庚叨擾了,告辭!”

長庚說完便退下,和來時一樣利落坦**,獨留雲卿一人氣的厲害。這慕垂涼根本就是看她笑話,但氣著氣著又覺得心下驚懼,她的每一個反應都在慕垂涼意料之中。雲卿意識到這一點,不得不慎重考慮慕垂涼那句話——他並非站在她對立麵的,以前不是,現在不是,隻要她願意,那麽將來也不會是。

吃完飯,又去看了雲湄。雲湄隻是手腕被勒出血印子,人倒沒什麽大礙。昨兒雲湄身上那件外袍雲卿倒也見過,竟然是蔣寬的,黛黑色繡銀雨絲,名貴的料子,細密的針腳,倒讓刺繡極佳的雲湄看了挺久。但雲卿說起蔣寬,雲湄倒不太記得他的樣子。

“那你差人把外袍給蔣少爺送去吧!還要好好謝人家。”雲湄說。

昨兒蔣寬仁義,雲卿自然是感激不盡,便吩咐芣苢收衣服。

“哎,那兒怎麽有個口子?”雲湄說,“你拿來,我給補兩針吧,人家好心救了咱們。”

雲卿看她完全沒被昨兒的事影響,心裏開心便依了她,自己坐在一旁看她補衣服。

“那你接下來去哪兒?昨兒你問了那麽多,難不成你曉得那人是誰?”

雲卿避而不答,而是問:“姑姑不惱嗎?那人這麽對你。”

雲湄是經曆過當年夏家舊案的人,做事向來但求平安,不與人為難,她意料之中地說:“算啦,多大的委屈也都受了,不在乎這一點。”

雲卿在一旁看著她一針一線地縫好衣服才說:“姑姑,我很在乎。”

她低頭看著雲湄,雲湄臉色蒼白,柔柔弱弱的,很教雲卿心疼。

雲湄抬起頭看她,欲言又止。

雲卿還記得雲湄昨晚的話:“卿兒,你最近做事鋒芒畢露,有些招眼了。”

依約到了蘇記,孫成卻說二太太要晚些來。雲卿便去了畫室,身後隻有孫成跟著。孫成竟像是不知道昨晚事的樣子,隻一路絮絮叨叨地講著蘇記鬥燈的故事,事無巨細,越說越興奮,雲卿也不好打斷他。

“……不過說到底,蘇記之所以能拿第二還是因為雲姐姐那盞‘踏雪尋梅’,坊間都傳瘋了,個個爭著琢磨會變色的畫。旁人不知道雲姐姐你是裴二爺的徒弟,還有說你是神仙的呢!”

從前不知道,昨晚也該知道了。雲卿禁不住笑:“那有沒有說我是山林鬼怪的?”

“呃,這個……”孫成摸摸腦袋,不好意思地笑著說,“也有……”

雲卿徹底讓他逗樂,順口問了句:“那這兩天生意還好嗎?”

孫成立刻兩眼冒光,興奮地說:“好,好極了!七夕鬥燈後就屬咱們蘇記生意最好,真是門檻都快踏破了!別的不說,光江南那位曹爺的買賣一旦談下來,可比咱們上半年都賺得多!”

“這麽厲害?這位曹爺來頭很大?”

孫成琢磨一陣兒說:“來頭麽我就不清楚了,不過二太太說這是她接管蘇記以來遇到的最大一筆買賣,縱然咱們都知道蘇記這是回光返照,卻也都希望能做成這筆買賣多賺些銀子。二太太想多給小雀兒攢些錢,免得哪天蘇家敗落了苦了小雀兒。我跟師傅倒無所謂,我年輕力壯能自己賺錢孝敬我師傅。”

雲卿讚許地點點頭說:“趙掌櫃教出來個好徒弟。”

過了很久蘇二太太才來,身上鬆鬆罩著一件櫻草色繡綠柳枝的寬袍子,裏頭是銀色盤花織錦上裳和嫩綠一色留仙裙。昨兒天色暗看不仔細,這會兒卻瞧得清楚她臉色極不好,用很厚的粉也遮不住眼底的憔悴。並且素來喜歡珠翠環繞的二太太今兒沒怎麽戴首飾,隻手腕上套著一隻翠玉鐲,絮得狠了,不是上品。

蘇二太太一見麵便說:“雲卿,請受我一拜!”

雲卿和孫成忙不迭地攔著,雲卿說:“二太太使不得,這是做什麽!”

蘇二太太卻跪地不起,盯著雲卿的手腕子看了半天重重歎了口氣說:“雖說蘇記眼下是我在打理,但在我眼裏,蘇記真不算個什麽東西。可是臨了臨了,竟讓我為了蘇記欠你這麽大的恩,一隻手啊,我柳曼秋這輩子都還不完了!”

雲卿忙說:“二太太您可別這麽說。您是知道我的,我最惜命,要不是跟自己較勁兒也不會弄傷手,哪裏是二太太您欠了我的呢?”

“雲卿……”

“更何況,這手算不得什麽大傷,等我師傅回來自然能為我醫好,二太太就不必自責了。”說著雲卿便去扶蘇二太太,碰到她胳膊時她竟倒抽一口涼氣迅速甩開了手。

雲卿一愣,和孫成對視一眼,使了個眼色要他先出去。

蘇二太太起身勉強笑笑說:“雲卿,總歸是我欠了你的。日後若有什麽是我柳曼秋幫得上的你就盡管說。隻要不傷著我的小雀兒,什麽都可以。”

雲卿忙請二太太坐下,平靜地說:“二太太,今兒我為什麽來想必你也料到,我傷了手隻怕沒法繼續為蘇記畫燈,這份工,我想辭了。”

蘇二太太絲毫不覺意外,略顯疲憊地抿一口茶說:“應該的,更何況就算你願意留,蘇記也未必有能耐撐多久了。早些走也好。”

“那麽二太太你呢?”雲卿話鋒一轉眼神便有些逼人,她問,“二太太胳膊上的傷,是怎麽磕著碰著的?這麽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