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二太太一愣,兩隻手不自覺地垂下去,但什麽都不說。

雲卿收了目光淡然說:“二太太,今兒我一旦出了蘇記的大門,你身上再有多少傷我可都問不得了。”

蘇二太太低頭沉默許久,突然抬頭淒然一笑道:“雲卿,我年輕的時候就像你這樣,你背後有嵐園有你師傅,而我娘家也算小富之家。但人這輩子就像下棋,一步錯步步錯,連帶著最後滿盤皆輸。我要進大家望族而非小門小戶,鬧得現在無法回頭,你還年輕,別學我。”

雲卿蹙眉,抓起二太太一隻手,指尖挑起衣袖,才一眼便放下。

“蘇老爺打的?”

蘇二太太突然古怪地笑了一聲,眼底滿滿當當的都是恨意:“不是,是蘇行畚!”

雲卿想起昨晚沁河邊聽到的事,登時不敢再問下去。

蘇二太太卻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地說:“三姨太龐茜給蘇行畚灌了藥,把他引到了小雀兒房裏!要不是我恰巧回房——總有一天我要親手殺了龐茜!”

雲卿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蘇行畚果然沒胡說,他被人陷害的?雲卿素來知道大家望族後院兒裏女人爭寵可怕,卻沒料到竟是這麽慘烈。如果不是二太太恰巧在,那簡直……

雲卿忙問:“那小雀兒怎麽樣?蘇老爺知道嗎?”

蘇二太太恨恨地說:“小雀兒嚇得不輕,現在還沒緩過來。至於蘇正德?嗬,他算個什麽東西!我還能指望他?竟然隻罵了蘇行畚一通,對龐茜隻字不提!雲卿,男人的鬼話都信不得,他想要你時能把你捧上天,等他想要別人了,能為別人把你摔在地上再跺兩腳!我真恨當年嫁進了蘇家,如果我找個小門小戶的過一輩子興許能求個安穩,至少不會嚇得我女兒連著哭了幾天!”

雲卿原不指望蘇老爺能做什麽,不想竟然連自己親生女兒都不護著,真是應了昨晚蔣寬罵的那一句“一家子王八蛋”。蘇二太太喝了會兒茶才順了那口氣,雲卿便接著問:“那麽二太太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蘇二太太冷冷笑開,嫵媚中自含悲戚。

雲卿看她半晌,緩緩道:“小女娃兒出嫁前,命都由父親和兄長做主。可是‘父母愛子女,則為之計深遠。’雀兒小姐的命說到底還是在您手裏。”

蘇二太太目光如炬看了她一眼,雲卿佯作不知,為自己倒了杯茶緩緩喝著,似不經意般說:“之所以什麽事都得被別人決定,那是站得不夠高。倘若蘇家一大家子都要仰仗二太太您,誰還敢欺負您和您女兒呢?”

蘇二太太是何等精明的人,看了雲卿半晌說:“雲卿,恕我直言。你既然抽身,必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為什麽反倒還要浪費時間來幫我?”

雲卿笑說:“二太太多慮了,不管為的什麽理由,咱們都想讓蘇記留在你手裏。你絕不會甘心看見三姨太得了蘇記對你和小雀兒指手畫腳,我也不大喜歡蘇大少爺一帆風順,所以哪裏是我幫你,不過共謀罷了。”

“蘇行畚?他什麽時候得罪了——”蘇二太太想了許久,突然麵露驚恐問雲卿,“昨晚?”

“他真是瞎了眼了,什麽人都敢招!”蘇二太太邊怒罵,邊看雲卿臉色。

“我隻不大喜歡蘇行畚一人,牽連不到蘇家,”雲卿知她意思,隻喝著茶淺笑說,“二太太您若答應,我幫您做成江南曹客商這筆買賣,若您願意,也可以帶小雀兒去嵐園小住暫避蘇家。但蘇家大院兒裏的事還須得您自己拿主意,天救不如人自救,二太太您懂的。”

“那麽你呢?”蘇二太太問,“你這樣費心思幫我,你能得到些什麽?”

雲卿笑歎一口氣說:“不過是出口氣罷了,二太太您看小雀兒多重,說句不合適的,我就看我姑姑多重。現在我看蘇行畚,就跟二太太您看三姨太一樣。”

蘇二太太久久看著她,若放在之前,蘇二太太說不定還會有諸多顧忌,但女兒出了這樣的事,相公又不濟,便隻能自己爭了,二太太向來是聰明人。

“好!”

雖說言語不多,但這件事便算這麽談成了。雲卿曉得她在做什麽,她素來對蘇二太太感激又敬重,如今她們母女出了這樣的事,她自然能幫就幫一把。

更別說這事還牽扯到一個蘇家大少爺蘇行畚了。

一出蘇記的門邊看到嵐園的馬車正候著,雲卿知道是蒹葭回來複命了。她早吩咐蒹葭取了三百兩的銀票,讓嵐園的小廝給蘇行畚送去,蒹葭則一路跟著。

蒹葭扶她上馬車,一邊幫她的手腕子換藥一邊說:“他收了,但還沒去兌現。似乎在躲什麽,一驚一乍的,銀子也不大敢收。見是銀票很生氣,非要銀錠子。”

笑話,給了銀錠子他立馬就能到沁河渡口坐船離開物華城。

再說了,畢竟已經收下了。

“哪家的銀票呢?”

“照小姐吩咐,給的是慕家銀號的銀票。”

雲卿點頭,蒹葭做事到底是令人放心。

七月初八下午,是雲卿第一次見到曹致衎。

但不是她自己去見曹致衎,反倒是這位蘇記不敢怠慢的大客商親口點了要見畫師,二太太便吩咐孫成去請雲卿。

客人所在的地方是百結廳,這花廳不大,裝潢也不甚華貴,但蘇家燈籠坊的人都知道,這裏是接待上賓的地方。孫成叩門稟報後,雲卿便隨他進了門,迎麵是一張黃花梨圓桌,桌上放著幾盤精致點心和一壺清茶。雲卿的目光卻不由得往桌子正上方看了一眼,那是一盞百結花燈,是蘇記年歲最老、做工最複雜、成品最精致的鎮店之寶。因為意義深重,所以常年不熄燈。此刻百結花燈隨她進門帶進的一點風輕輕搖晃,一時間燈火輕曳華彩流轉,婉轉生輝美豔奪目。

因先前孫成稟報過了,所以她進門時無人驚訝。蘇二太太正用絲帕掩口喝茶,神色怡然,姿態優雅,趙掌櫃萬年不苟言笑,隻在她進門時抬頭看了一眼,也看不出什麽明顯的情緒。倒是那位客人笑得放肆,目光如燭火一般將她上上下下烤了一遍,從頭發到妝容,到玉簪到羅裙,一寸一寸不落分毫。

“曹爺,”蘇二太太也不起身,落落大方介紹說,“這位是我們蘇記燈籠坊的畫師雲卿。雲卿,這位是泉州來的曹爺。”

曹致衎最多不過四十歲,清瘦,利落,目光虎虎生威,既有上了年紀的老謀深算,又帶著幾分年輕人的莽撞衝勁,既有江南文人的清高,又帶著塞北蒙人的豪情,讓雲卿不得不謹慎,卻並不反感。

“見過曹爺!”雲卿笑著行禮,然後在蘇二太太示意下坐到了蘇二太太身邊。

曹爺肆無忌憚打量雲卿許久,突然挑眉一笑問:“蘇二太太這是在開我玩笑嗎?”

蘇記的三個人對曹爺的不滿都心中都有數。蘇二太太親手給曹爺添茶,一邊倒茶一邊慢悠悠地說:“曹爺此話從何說起呢?”

“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要的宮燈,別的且不說,這字畫必須是頂尖兒的!三百宮燈畫不重樣字不重書,個個都獨一無二,精美絕倫。蘇二太太明知我這要求,卻拿個十四五歲的小丫頭糊弄我,這中原古鎮的待客之道真是令我輩驚歎呐!”

曹爺倒不顯怒,隻是著實笑得輕蔑。孫成先沉不住氣,可是才剛抬頭就聽趙掌櫃不緊不慢開口道:“年歲大抵不如靈氣要緊。”

這話從總板著臉的趙掌櫃口中說出來那可真是莫大誇獎了,雲卿心中感激,抬頭望了眼蘇二太太。蘇二太太壓低眉目抿了一口茶,然後施施然起身道:“如今我們蘇記當家的畫師就在這兒了,雖說才十五,但說句不謙虛的,您出了蘇記還能找著別的好畫師,但要三百宮燈畫不重樣字不重書個個獨一無二件件精美絕倫且還趕時間,那就隻有我們蘇記的畫師做得到了。”

曹爺正要說話,卻見蘇二太太拿著絲帕掩口輕笑繼續說:“曹爺既然看重的是燈籠上的字畫,不如這單生意就由我們的畫師直接和您談,談得攏,蘇記全力以赴,談不攏,咱們買賣不成仁義在,下次來物華城,您依然是我蘇記的座上賓。”

蘇二太太做事果真利落,雲卿禮貌淺笑,跟蘇二太太暗中點了個頭。蘇二太太也回她一個笑,全然不複一早的頹然淒涼之色。

曹爺看遍幾人神色,爽朗一笑舉起麵前茶杯站起來道:“蘇二太太果真女中豪傑,曹某佩服!這一杯以茶代酒,曹某敬蘇二太太一杯。”

蘇二太太亦舉起茶杯一飲而盡,卻一言不發地隻是笑笑,便帶著趙掌櫃和孫成出去了。偌大一間花廳轉眼隻剩下曹爺和雲卿二人。

曹爺悠然啜茶,既像是在等雲卿開口,卻又像是根本不當雲卿存在。屋裏片刻的安靜讓雲卿迅速安下心來,時間流走,頭頂的百結花燈華彩熠熠,雲卿莞爾一笑,率先開口:“曹爺的懷疑我明白,三百個八寶宮燈,從物華城走水路到江南,這買賣費時費力,還需擔著漕運的風險,自然是不能有分毫差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