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並不懼裴子曜的,此番卻怯怯開口道:“舅舅,你這樣子盯著阿娘……好嚇人……”

房中一時靜得有些瘮人。

雲卿茫然看向慕垂涼,卻見慕垂涼折扇略僵了一下,接著微微虛起眼睛,像看不清眼前人一樣。

她一時有些頭痛,卻也知此刻不是啞口無言的時候,便掙脫了裴子曜的手,不失禮數地問:“裴大爺,可有什麽疑問?”

裴子曜亦略怔了一下,旁人隻覺他甚是據守禮數,但雲卿與他麵對麵相距不過一尺之遙,自可看見他眼底滾動的複雜思緒。若她沒有看錯,裴子曜此刻臉色發青,是暴怒的前兆。

“慕太爺,三叔公,”聲音分外鎮定,裴子曜卻仍緊盯著雲卿一字一頓緩慢說,“涼*奶身上有一股子*香味兒,這房中多是女眷,其他各色脂粉味兒也重了些,是以一時不好分辨。若方便,但請一間清靜無味小屋,待晚輩一查便知。雖失禮,卻可盡快還涼*奶一個清白。”

還一個清白?雲卿品味話中味道,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裴子曜這話明明白白是告訴大家她未必有罪,但也明明白白告訴大家,嫌疑,就在她這裏。

興許的確事情有疑,又興許是礙於她身份。總之裴子曜說得極慢也極穩,十分之慎重,連瑩貞姑姑和秋蓉都變了臉色,憂心忡忡看向她。

慕垂涼依舊搖著折扇,似笑非笑,隻是旁觀。

他不發話,場麵一時更為冷凝,裴三太爺便假意怒道:“子曜!如何這般無禮!”

慕老爺子卻已了悟,如鷹隼般突顯霸氣,一雙大而突出的眼睛直直看著雲卿和裴子曜,半晌方道:“那就查,查仔細,查安心。”

雲卿知事成定局,今次必得走這麽一遭,然而心底卻在想,此事若給傳了出去,隻怕慕家內宅,要大亂啊!

因此,直到隨裴子曜進了備好的房間,她仍隻低頭快速盤算,根本沒在看裴子曜。卻見裴子曜幾乎一進門便狠推她一把將她逼至牆角,壓低聲音咬牙切齒道:“你瘋了!”

雲卿蹙眉,半晌方了悟,不免冷冷看向他。這一看不打緊,卻見慕垂涼一腳已踏入房門,此刻正將門從內裏關上。

裴子曜身上的藥草氣息突然濃重起來,雲卿心下厭煩,奮力推開他低喝道:“你才瘋了!”

裴子曜趔趄後退半步,分明已留意到慕垂涼的存在,卻絲毫不理會,仍是將聲音壓得極低一臉盛怒道:“我瘋了?你知不知道此事厲害?你手上有什麽你不知道?”

“我倒是真的不知道!”雲卿冷道,“我如今隨你進來,可不就是為了聽你說麽?你有這工夫不如說說清楚,我手上有什麽,你要怎麽跟你叔公和我們老爺子說,你打算定我個什麽罪想看慕家怎麽處置我,一並說清楚好了。早些說完,我也好早想對策!”

裴子曜的臉忽現幾分猙獰,再開口分明氣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你這話什麽意思?我冤枉了你?”說罷一把抓住她指尖湊道她鼻尖下冷冷道:“你自己聞!你原先是我二叔的徒弟,這檔子香味你縱不知是什麽也該知有異,你仔細聞一聞看是不是普通花草脂粉香氣,你好好想想看我有沒有冤枉你!”

雲卿欲掙脫而不得,欲要分辨,卻也忽覺有幾分不同。

卻不是氣味,而是手指。指腹似乎不甚清爽,上麵有一層薄薄的類似香粉的東西。

雲卿心下疑竇驟生,來之前她與慕垂涼糾纏嬉鬧,差一點就要行雲雨之事,未免出門被人看出所以特特仔細擦了身,接著方梳洗更衣,重擦脂粉。

但手上這絕非脂粉,因為自她手腕手上之後蒹葭芣苢分外小心,從不讓她自己梳洗,生怕傷口再出岔子。出門前蒹葭因怕她與慕垂涼糾纏時傷到手腕,更是讓她連梳子都不碰一碰,她擦過手之後再沒摸過什麽,怎的此時指腹上會沾有香粉?

她手指碰過什麽東西?

……或者,碰過什麽人?

雲卿不得不想起方才那一幕,她抱著糯米團子般的小人兒親親摸摸分外疼愛,小人兒也親昵地抱住她的脖子,小嘴兒在她耳根處蹭著說著甜甜暖暖的話兒……

“這裏呢?”雲卿抓住頭發,轉身露出後頸,極力平靜道,“煩請幫我看一看。”

裴子曜分明一頓,片刻之後,終是道:“有,同一種東西。”

雲卿乍然鬆開手,一頭烏黑青絲自指尖散落下,她幾乎是下意識蹙起眉頭,心底狠狠道,怎可能!

於是轉身問道:“你明知我拜師並不是學醫,我爹也素來甚少在家,如何能教我辨識藥物?你便就直說吧,究竟……是什麽東西?”

裴子曜目光突然充滿悲憫,雲卿疑心自己看錯了,因隻是一刹他眼底神色已確然無疑是深深的厭惡,一字一頓咬牙道:“元寸香!”

雲卿怔然後退半步,元寸香,麝香。

再看自己手指,便覺有幾分惡心。雲卿壓下心頭異樣,極力穩住聲音假意平靜問:“不可能單單隻有元寸香吧?那樣純粹的麝香粉,倒也並非常見的。況倘若純是元寸香,早該人一進門你就會聞到不是麽?你是那樣厲害的大夫。”

“自然不是,”裴子曜並未因為雲卿恭維開心幾分,相反,他似乎更為不悅,卻不再是暴怒,而是傷懷,因而十分平靜解釋道,“還有花香。因量太小,如今依稀辨得出茉莉和藤蘿,但至少還有七八種。今次是為查出慕小主胎像不穩原因,所以自初查之際心底便存了紅花麝香等物,否則莫說我,縱我叔公也未必能辨別出此間元寸香味道。”

雲卿指尖僵了一下,抿了抿嘴,沒說話。

她之所以這樣問隻是好奇,好奇倘若她和昭和身上果真有元寸香,那麽起初裴子曜抱昭和時豈不貼的更近,如何能不知呢?然而裴子曜此番解釋卻也不無道理,起初是在慕大姑娘房裏,房中花草香脂粉香本就重,他抱昭和時心底滿是疼愛,自然未覺有何不妥。其後情形,若找不出所謂沾染的來源,恐裴家這二位大夫難以交代,所以一心隻懸在那幾種可致滑胎的藥物上,這才十分敏感,一丁點兒的味道也能察覺到。

如此說來,她自洗手之後隻碰過昭和,所以手上香粉確然來自昭和,相反的,若她手上確然有元寸香,那麽昭和身上便毫無疑問帶著元寸香了。

於是雲卿不得不想起另一點,慕大姑娘甚是疼愛昭和曦和,這兩日若說接觸最多,恐怕除了阮氏和瑩貞姑姑,就隻有昭和了。所以慕大姑娘胎像不穩,是了,整日裏將元寸香抱在懷裏親親摸摸,自然少不得要沾染上……

所以才動了胎氣。

雲卿倒抽一口涼氣,不敢去想倘若裴子曜今日沒有查出來,慕大姑娘究竟會如何。

更不敢想,究竟是誰在昭和這孩子身上放了元寸香來害慕大姑娘腹中胎兒,這是何等險惡用心!

她差點脫口而出想要對慕垂涼說出真相,然而抬頭看看麵前二人,不得不生生咽下口中的話。

裴子曜在救她,雲卿相信他也決計不想昭和出事,但他今天必須就此事給個交代,所以一旦他知曉真相就一定會死死揪住慕家查找出凶手。接下來呢?接下來慕大姑娘這一胎有任何閃失都是慕家的罪過,再與他裴家無關。而慕家內訌家宅不寧,裴慕兩族明爭暗鬥中自然就落了下風。

若慕家鬥敗,她和慕垂涼該何去何從?

雲卿幾乎是下意識看向慕垂涼。慕垂涼並無靠前之意,他仍在門口站著,雲淡風輕搖著折扇,分明將她們所言一字不差收進耳朵裏,卻仿佛那些話根本不重要。

但是雲卿曉得慕大姑娘在慕家大局中的重要,也曉得慕垂涼無論如何不會放過帶著元寸香接近慕大姑娘的人,此時此刻,昭和的元寸香究竟從何而來仿佛根本不重要——雲卿眼神黯淡幾分——重要的是,她幾乎能夠認定,隻要她說出昭和,即便明知昭和是被人利用,慕垂涼也絕對不會放過他的。想想看,裴家自己的外孫下藥,再由裴家人查出來,且差一點就栽贓到慕家*奶身上,這麽諷刺的鬧劇這麽好的反擊借口,慕垂涼怎麽可能放過。

他原就痛恨裴子鴛,痛恨這孩子的存在,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絕對不會。

許是她眼底掙紮太明顯,裴子曜離得近業已察覺,他仔細盯著她的臉,不打算放過她任何細小動作,且問說:“你怎知,手上的元寸香後頸上也會有?你想起什麽了?你已經知道來龍去脈了,已經知道你手上元寸香從何而來,是不是?”

雲卿低頭隻是不言。

裴子曜極力勸說:“你明白此間厲害。慕老爺子不會偏聽偏信的,稍後出門恐怕除了我叔公,還會有其他大夫在。你手上和後頸上若有,恐其他地方也會有,雖藥量極小,但我能看出來,就難保不會有旁人看出來。若現在擦洗,一來未必能全部清除,二來,稍有能耐的大夫必能看得出剛剛擦洗的痕跡,到時更是百口莫辯。所以不要隱瞞,說出究竟怎麽回事,不然這個坎兒你倒是要怎麽過去!”

雲卿張口欲辯,怔然想起昭和,想起他方才那一句“阿娘,在昭和心裏,舅舅最好,第二個是阿娘。是你這位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