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曜點點頭表示聽到了,接著站在桌子旁,目光一寸一寸看過堂中每一件東西,像是在用目光逐一審問。他站得筆直,臨近桌子的左手食指微微屈著,骨節死死摁在桌麵兒上,雲卿熟悉他的動作,曉得他每臨大事有靜氣,如今正是他最嚴肅的時刻。

裴子曜是在思考。

慕大姑娘動了胎氣,旁人不清楚,他這號脈的最是清楚不過。而且他沒有故弄玄虛,那真的隻是一丁點兒的量,這麽一丁點兒的量對人根本就不可能……但慕大姑娘如今的確為此受難,而三叔公也示意要挑明,那他隻能說出來。

既說出來,今兒無論如何也得給他慕家一個說法。

但他又十分清楚,慕大姑娘是慕家送進深宮的一顆棋子,如今才好不容易有了身孕,慕家怎可能大意到讓她在家裏有任何閃失!所以那些死物,那些能在慕垂涼和雲卿眼皮子底下好端端待在不厭台的死物,都絕不會有任何問題。

那就隻有人,活人。

那一丁點兒的量,更像是人身上帶著的,因與慕大姑娘接近所以沾染上了。量實在太小,簡直就像浮灰,所以慕家自己的大夫沒能瞧出來?隻可惜慕大姑娘身子實在是太差了,太差了,一擊即中,一擊即中啊……

雲卿見他如此,心底疑問不免更重,不由便就問說:“這裏的物件兒不查了嗎?可是需要我們做些什麽嗎?”

裴子曜一頓,回頭看去,當即便覺得心口猛然縮了一下。雲卿,他的雲卿,如今站在他的姐夫慕垂涼身邊,身旁他姐姐的兩個孩子便就像他們的孩子一般緊緊偎著她,看著竟像一家四口,她甚至說,我們。

心頭又有什麽翻滾起來,鋪天蓋地,洶湧咆哮。他幾乎是立刻又回過頭去,好好遮掩住臉上冰霜。

“子曜,可有眉目了?”

眾人一看,原是瑩貞姑姑和裴三太爺出來了。瑩貞姑姑臉色有些發白,裴三太爺更是眉頭緊蹙,顯然慕大姑娘病情堪憂。越是如此,眾人越是將目光都放在裴子曜身上,裴子曜不是不知道,他鬆開手,由指節頂在桌麵上化為掌心覆在桌麵上,然後忽而收起,回頭神色已融化許多,他平和笑道:“如今尚無眉目,正想與姐夫商量呢,想著若是方便的話,倒是想……查人。”

裴三太爺頓了一下,眉頭有略微輕蹙。若到了查人的份兒上,那便是說物件兒都查過且都無問題了,而查人終究是得罪人的事,更何況若查過了卻沒查出什麽,那可實在不是什麽好事了。

裴三太爺如此猶疑,雲卿心中更是疑竇叢生。裴子曜分明什麽都沒查,他怎麽確定物件兒沒事,問題出在人身上呢?難不成所謂沾染,內裏還有什麽古怪?

“確然都查妥當了嗎?可有遺漏的?”裴三太爺並無必要地問道。

裴子曜確定地點點頭,道:“查過了,並無遺漏。”

眼看著裴三太爺神色猶豫,雲卿與慕垂涼相視一眼,都覺此事更不簡單。慕垂涼正要開口,卻忽聞外頭一個小內監進來,直對瑩貞姑姑報說:“姑姑,慕老太爺到門跟前兒了。”

那小內監隻認瑩貞姑姑的臉麵,瑩貞姑姑卻先問慕垂涼和雲卿說:“涼大爺和*奶的意思呢?”

慕垂涼笑道:“小主的意思原不叫驚動他老人家的,可如今人都到了門口,我這作晚輩的倒是能攔著他老人家麽?”

瑩貞姑姑竟又問雲卿:“涼*奶呢?”

雲卿微微有些訝異,慕垂涼話裏頭意思很明白了,何須再問她呢?

雲卿倒是不大喜歡讓老爺子事事都攙和進來,她以往總是一心要幫慕垂涼在慕家樹立絕對地位,但此番不同。裴三太爺是宮中太醫,在皇上麵前都說得上話兒的,而裴子曜如今是裴家大爺,他的一句話就是裴家的一個態度,雲卿以為,這等麻煩場麵不如就讓老爺子親自盯著,免得若她二人做得稍有差錯,回頭還需得長篇累牘費心向老爺子解釋。

“若姑姑以為還算方便,便就請進來吧。如今三叔公畢竟貴客,不是普通長輩,家裏隻我與涼大爺兩個小輩兒招呼著也實在是有些失禮。況且……”雲卿望著兩位裴氏醫者道,“若小主果真沾染上什麽,那可就事關重大了,隻怕我二人做不得這個主。”

慕垂涼輕輕笑了,搖著折扇漫不經心暗瞥雲卿一眼,大有“深得我心”之意。

瑩貞姑姑這才點頭道:“既涼大爺和*奶都有此意,奴婢便就親自去請慕老太爺過來。隻是如今若果真要查人,奴婢便就擅自做個主,即刻起,這不厭台怕是不當再有人進出了。一切等裴太醫有了論斷再說。涼大爺和涼*奶以為如何?裴太醫和裴大爺以為如何?”

眾人自然皆無異議。瑩貞姑姑便點點頭出去了,待她請慕老爺子進來,幾人不由愣住了,因慕老爺子身後竟連一人都沒跟著,接著便有一雙小丫鬟過來奉茶,乃是生麵孔,顯然是宮裏頭帶出來的。

“賢弟!”慕老爺子一進門就哈哈大笑,上前對裴三太爺道,“咱們兄弟可有些年沒見了。上次你回來探親,咱們和你大哥——”

約莫是想起來裴三太爺的大哥、裴子曜的祖父業已過世了,慕老爺子忽打住,綿綿一歎,轉而放緩了語氣,問裴三太爺:“今次回來,咱們兄弟好好聊聊。”

雖稱兄道弟的,裴三太爺卻分明不甚親熱,隻是守著禮數笑道:“是。”

這廂才開始讓座,那廂便見瑩貞姑姑一揮手,兩個小內監自外頭把門關上,幾人速速守在了門外。

這陣仗,雲卿突然就緊張起來。

兩個娃兒昭和曦和人雖小,也知這場麵不是好玩的,上前乖乖給慕老爺子行罷禮便就退到雲卿身後去了,一聲也不敢吭。瑩貞姑姑臉色不大好,卻仍極力穩住笑,對裴三太爺道:“裴太醫,當如何,奴婢隻等您吩咐了。”

慕老爺子這才像是剛剛察覺房中異樣,問說:“這是為的哪般?”

裴三太爺並無開口解釋之意,瑩貞姑姑見無人應,便就將事情從頭到尾細細說了,雲卿聽得她仍是極力將慕大姑娘的病情往小處說,仿佛多虧裴三太爺和裴子曜來得早,如今隻是察覺有異、丁點兒損傷還未造成、慕大姑娘如今隻不過是在小憩罷了。

慕老爺子聽罷,沉吟一番道:“既是賢弟和子曜都這樣說,那顯然是絕無差錯了。還要拜托賢弟好好幫著看看,小主身子嬌貴,如今可是萬萬不能有何閃失的。”

裴三太爺點頭應下,卻不動手,隻是對裴子曜點了點頭。

裴子曜亦點頭算作回應,接著問瑩貞姑姑道:“昨兒和今兒這兩日,有哪些人近過小主身?”

秋蓉便道:“慕太太,涼*奶,大哥兒和二姐兒,泥融姑娘,秋蓉姑娘,宮裏帶出來的一雙婢女,還有奴婢自己,攏共不過這九人。”

慕垂涼略一沉吟,對裴三太爺道:“方才小主的意思,不欲驚動太太。所以太太和泥融姑娘且先往後放一放,叔公以為如何?”

雲卿驚訝,裴子曜這意思竟是說,問題就在出在她們這九人身上?

這也實在太玩笑了吧?看向慕垂涼,慕垂涼也是挑眉仿佛不大相信的樣子。

如今慕老爺子在,裴三太爺自然亦不欲鬧大此事,便就問說:“旁人倒罷了,怎的連涼*奶都要查?未免失禮了些。”

雲卿便就笑道:“無妨。既有嫌疑,一道查了倒也叫人安心。免得我在這不厭台不受歡迎。”

裴子曜眼睛略略看過雲卿,終是落到瑩貞姑姑身上,道:“煩請姑姑將除去太太和泥融姑娘之外的餘下幾人都請過來。”

瑩貞姑姑自然照辦。雲卿便帶著兩個娃兒也跟著上前去,裴子曜命她們幾人站成一排,為首的是瑩貞姑姑,接著是宮中帶出的兩個婢女,其後分別是秋蓉、雲卿、曦和、昭和。

裴子曜神色嚴肅,顯然不是玩笑。雲卿更加鬧不明白,看向慕老爺子,他也不甚在意模樣。

然而裴子曜心下明白,若先前推測都無錯,那麽所謂沾染上的東西,就一定出自這幾人。

裴子曜仔細檢查了瑩貞姑姑的手指,爾後是手腕處衣袖,接著是發釵與珠花,這些動作本過分親昵,但如今屋中分外壓抑,裴子曜又十分嚴肅,看起來絕無*之態。

果然,瑩貞姑姑沒有任何問題。裴子曜原就覺得,宮中這三人是不該有問題的,但他更加明白,這三人之外就隻剩更不可能的四人。秋蓉,慕垂涼心腹,素來隻聽慕垂涼一人號令。雲卿,完全沒有理由加害慕大姑娘。至於兩個娃兒,他們自然更不可能。

這一雙婢女也很快查完。

輪到秋蓉的時候,雲卿覺得裴子曜目光看起來更冷凝了。

甚至連裴子曜自己都開始懷疑,他方才說要查人,是否有些衝動了。

將秋蓉的一枚簪子還給她,裴子曜定定站到雲卿麵前。四目相接,再看不出彼此眼底的情緒。

裴子曜低聲道:“失禮了。”說著握住雲卿一隻手,那隻手如此溫軟,令裴子曜有刹那的失神,然而他幾乎立刻就看到手腕處纏著的白紗。

那是右手,他親手毀掉的那隻手。

裴子曜幾乎不敢多看,下意識就要鬆開,雲卿與他麵對麵自然察覺,正要收回手,卻覺裴子曜的手難以察覺地一個戰栗,接著猛然抬起頭,死死盯住了她。

“涼*奶……”

裴子曜根本難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