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大夫和鄭大夫是慕家園子裏的大夫,孫大夫久居慕家,老爺子、老太太、二太太洪氏等都習慣了他,雖醫術比不得裴家大夫,到底算個知根知底兒的放心人。鄭大夫卻是去年才來的,當時慕垂涼從帶著傷回來,孫大夫一人不足以應對,又不欲驚動醫藥裴家,便就隨手抓了個街頭遊醫上門診治,因醫術極佳,便就此留下了。

但他二人醫術再高明,雲卿知道都不可能高過太醫院院使裴三太爺,也未必能高過天賦凜然勤勉不怠的裴家大爺裴子曜。醫藥裴家世代累積,其厚非別家可相較。連裴子曜都僅僅隻能略略有所察覺的東西,鄭、孫二位大夫那裏,實在無須擔心他們會查出更多。

更何況慕垂涼一早就斷定過了,他說無事,必然就無事,雲卿沒有絲毫懷疑。

果然便如先前所料,那孫大夫琢磨了好一會兒子仍然滿麵疑惑,隻得老實說:“老朽無能,實不敢妄言。涼*奶手上確然沾有香粉,但實在太少,並不能確定就是元寸香,也不能確定其中是否有任何類似紅花、麝香一類可致胎象異動的東西。”

慕老爺子自是信得過孫大夫的,然為周全,仍是令鄭大夫再查。鄭大夫領命,便就擱了藥箱子,來到雲卿身旁。

待鄭大夫過來時,雲卿已跪得雙腿發麻,她往日裏沒過門兒時裴二爺沒舍得給她狠立規矩,過了門兒之後上有阮氏疼愛下有慕垂涼撐腰,也不曾怎麽受過苦,今日卻已跪了足足一刻鍾了。一刻鍾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她隻覺得膝蓋兒生疼,腿和腳漸漲漸麻,因是長跪,腰也使不上勁兒,好幾次差點兒歪了身子。

鄭大夫見她跪著,又如此神色,不免微微蹙起眉頭,待雲卿伸出雙手,鄭大夫便道一句:“失禮了。”接著細細查驗起來。

他雖醫術精湛,到底不及裴子曜,如此一查,便又過了半刻鍾,雲卿咬牙忍痛,不欲叫旁人瞧出來再作了文章,哪知她分明跪得仍穩,卻見鄭大夫忽扶了她一把,憂慮道:“*奶可還安好?”

雲卿一愣,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便見鄭大夫又鬆了手,轉身對老爺子說:“回老爺話,確實如裴大爺所言,香粉中有一點子元寸香。然而元寸香作為麝香粉末,確然有開竅通閉、辟穢化濁奇效,也不失為合味之異香,所以時常會被添加在閨中常用的香粉之中,以活血養顏,提味增香,並不稀奇。”

慕老爺子看向一旁孫大夫,孫大夫便點頭回道:“鄭大夫所言極是。老朽雖愚魯,不能明察其中是否有元寸香,但反過來講,若不能為人所查,那其間所含元寸香之量自當是微乎其微的。”

此言一出,滿堂皆靜。

洪氏等人都瞧著雲卿,自然是在揣度雲卿是否清白一事,然而雲卿自知清白,心思自然早就不在此處,而是由不得瞧了裴子曜一眼,接著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慕垂涼,而果不其然,慕垂涼正看向慕大姑娘。

怪不得,怪不得裴子曜要插上一杠子,這是個巨大的漏洞,怪不得裴子曜急著用障眼法補上——若果真隻是這一點子的量,慕大姑娘怎麽可能因此而動了胎氣?就算昭和身上撲滿香粉,慕大姑娘昨兒才回府,昭和與她相處不過區區幾個時辰,那一點子尋常大夫都查不出的元寸香,怎可能將慕大姑娘傷到如斯地步?裴家所謂慕大姑娘身體康健一言,究竟有幾分可信?

裴子曜欲攪渾這潭水,讓慕家上下目光都放在雲卿身上,而慕垂涼自然是要救她,一來二往,都在她身上做文章,也就沒人去在意慕大姑娘這一胎的問題。

所以洪氏和孔氏能進入此處,恐也有裴子曜暗中相助,內訌一起,三五日是不能夠清靜的,等反映過來出了岔子,慕大姑娘和裴三太爺理當已經不在物華了,屆時鞭長莫及,縱有疑也是以太醫院說法兒為準,慕家再無插手機會。

所以慕大姑娘這一胎究竟如何了?裴家究竟意欲何為?

所以是誰幫裴子曜通風報信,引洪氏和孔氏來此?

所以是誰在昭和身上撲滿帶有元寸香的香粉,引慕大姑娘胎氣異動?

雲卿一時思緒紛亂,卻空前鎮定下來。如此一說,她今日能否脫險隻算得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所謂山雨欲來,今日之險恐隻是一朵陰雲壓過。

旁人自不知昭和一事,聽聞二位大夫之言便隻道雲卿是冤枉,加之鄭大夫以醫者之悲憫再度看了一眼雲卿跪地之膝,眾人也都瞧在眼裏。慕老爺子不得不開口說:“垂涼媳婦,你起來回話。”

“是,多謝老爺。”

雲卿謝罷欲起,哪知兩條腿已然麻木,才將將起身就又酸軟,眼前一黑就要栽倒在地,待一番暈頭轉向後睜開眼,便見熟悉的袍子,慕垂涼將她攬在懷中,絲毫不避忌堂中眾人。

雲卿抬頭,隻覺慕垂涼手臂異常有力,他身量高大,如今頗有些居高臨下審視之意,那目光沉重中帶著一絲冷峻殺意,雖在扶住她的一霎極力換做溫柔,然而彼此離得太近,雲卿自然察覺,也能夠明白——她方才悟到的,慕垂涼也已經悟到了,一刻鍾之前的慕裴聯盟,如今大抵已不複存在了。

扶她站好,慕垂涼在旁陪她站著,靜靜道:“今日雖非有意,畢竟事起雲卿,我乃其夫,亦有管教不嚴之過。故此願請祖父家法從嚴處置,以儆效尤。”

雲卿心中一歎,曉得慕垂涼此舉,乃是要將此事扼殺在此,不欲再起糾紛,換言之,寧肯他二人背負罪名,也不能順了裴子曜的心思為此事而讓慕家內訌。

二人四目相對,雲卿抿嘴笑笑,算作認同。

卻不料竟聽近旁洪氏道:“家法雖是家法,亦不可妄用。用家法乃是懲戒警示,如今因果尚未可知,冒然用家法,懲戒是懲戒了,卻難起到警示作用,叫人不明就裏呢!”

慕垂涼微微眯縫起眼睛,低低笑了。雲卿不如他鎮定,隻是厭棄地說不出話來。

正自此時,便聽裴子曜搭腔說道:“如何算是不明就裏?在下自以為已說的十分明白。”

洪氏便道:“那是自然,裴大爺醫術高明,在座眾人必定皆如我一般信服,絕無疑問。餘下不過是我們家事,想來小主沾染上的元寸香是來自雲卿身上的香粉,那雲卿身上香粉又來自何處呢?必是下人給辦的。慕家上下皆知小主身懷龍裔,又皆知雲卿身為長嫂必然要常常過來陪伴小主的,下人給主子用香粉卻如此大意!”

慕垂涼已低低冷笑出聲來,那洪氏畢竟畏懼著慕垂涼,一時噤了聲不敢多言,雲卿便道:“二太太,這些子家事,擺在裴三太爺和裴大爺麵前說,多半是不大好的。我今有過,自當領了家法,乃是給咱們小主一個交代,至於餘下事不妨就回頭再說,莫讓外人見笑了。”

這話是說給洪氏聽,也是說給老爺子聽。慕老爺子見慕垂涼如此神色,又見雲卿如此,大抵也算看明白了,便道:“不論香粉來自何處,都可見家裏頭查得不夠仔細,回頭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再查一遍,莫要再出紕漏。”

雲卿和孔氏乃是掌家之人,便齊道:“是,孫媳領命。”

洪氏卻急急道:“老爺,這怎麽能行呢?雲卿這幾日足不出戶,那些子香粉必然還在房中,今日之事若是傳了出去,下人萬一畏懼之下將香粉給毀了,可就再也查不出來了!”

“二太太多慮了,”雲卿冷然道,“我房中下人素來規矩的很,今日即便言行有失,也有我領了罰,回去也可再查再教。縱二太太信不過我,我們房裏還有涼大爺呢,哪裏有人敢造次!”

“這些小事,”慕垂涼跟著說,“我自會細查,給小主一個交代。”

話既至此,慕老爺子死氣沉沉看了洪氏一眼,洪氏登時畏懼地很。正自此時,卻聽孔氏怯怯道:“方才裴大爺說……若要查,需盡早查,否則未必查的出來了……我是說,留在房裏,總歸對大嫂也不很好,她還未曾生育,萬一……”

說罷猶疑地看向裴子曜。裴子曜自然是道:“這元寸香量雖極少,常年使用損傷肌理,確然可致不孕。”

孔氏似受了驚一般怯怯看向雲卿,她那目光實在可憐,連阮氏洪氏也不由看向雲卿,雲卿登時了悟,孔氏這意思,莫不是說她過門至今肚子沒見動靜,是因為一直在用帶著元寸香的香粉吧?

雲卿明知孔氏一番好意,卻一時氣得臉色鐵青。洪氏胡攪蠻纏一心落井下石,孔氏有心幫忙卻如此糊塗,兩個人非要把事情往裴家樂見的方向去推,她和慕垂涼當真是攔都攔不住,

孔氏見眾人都在看,便小聲嚅囁說:“家中女眷眾多,還是小心為上呢……”

此言一出,倒是連阮氏、慕大姑娘、瑩貞姑姑或秋蓉,都說不出反對的話來。饒是慕老爺子明明不悅,也不得不慎重考慮,畢竟慕家子嗣實在並不豐沛,開枝散葉也是頭等大事。

洪氏仍是道:“是啊老爺,若細細論說,眼下除裴三太爺以外,物華誰還能比得過裴大爺醫術精湛?咱們府上隻有鄭大夫一人能查出來,可宅子甚大,隻鄭大夫一人要查到何年何月呢?不如請裴大爺先查了雲卿的住處,將這沾有元寸香的香粉,和那粗心大意的丫鬟一並查出來,餘下的,果如雲卿所說再細細地查也未嚐不可。要緊的是先查出那心懷不軌的人,免得再害了雲卿,可就追悔莫及了!”

雲卿眼見裴子曜舒展眉頭,似鬆了一口氣,當即氣得恨不得一口吞了洪氏。慕垂涼更是厭棄得一臉冷色。

話既至此,慕老爺子也不得不吩咐說:“子曜,煩請略幫著看一看便是。”

裴子曜當即回道:“是,晚輩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