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茶?”

“是啊,聽說就是蔣家大爺在賣的茶呢!”

“怎可能?蔣家茶怎可能是咱們尋常人家喝得起的!想必是弄錯了,那什麽‘碧波流嵐’不可能是咱們喝過的清溪茶。”

“聽說是一個味兒呢,如此爭論,卻不如買一些來品評比較一番。”

“哪裏買得起呢?畢竟是蔣家茶……”

全馥芬茶莊外人山人海,比肩繼踵,熱鬧非凡。慕垂涼一看見便不由嗤笑一聲,看著她笑道:“鬧太大了。”

“鬧事的是我,可是把事情鬧大的,恐怕是那位沒露麵的裴大爺。看如今這場麵,現如今隻怕滿城皆知清溪茶就是碧波流嵐茶,那些花了重金購買碧波流嵐的望族子弟,今日回家突然發現自己每日裏喝的名貴茶居然和低賤下人喝的一模一樣,如何能忍得?”

雲卿當真是越發佩服裴子曜了。蔣寬這茶,因所用蒲公英、茵陳、冬淩草等藥材皆是高價自裴家購得,加之他自己躊躇滿誌,所以價錢定得素來就不算低,簡單來說,買得起的不是有錢的,就是愛茶的。有錢人家多得是好茶可以喝,蔣家雖是茶葉世家,可近日裏又不是隻有蔣寬這一味新茶,緣何偏就要買他的?大抵隻為了賣蔣家一個麵子。賣了麵子買了茶,喝的卻和三教九流都一樣,隻怕很難不記恨一番了。

正自想著,身旁飄過一陣茶香味,雲卿側目看去,便見蔣寬仿佛癡了,怔怔走出來,又怔怔看著人群。

蔣初跟在後頭,因見多人議論,便就差身邊兒一伶俐小子上前問了緣由,回來十分困惑地問蔣寬說:“大哥可知一味清溪茶的麽?”

人群中好奇者居多,便有人拿了一點子清溪茶,大膽遞過來給蔣寬瞧,蔣寬看來仍呆呆愣愣的,恍恍惚惚攤開掌心,接了那一點黑黢黢的茶葉顆粒。

攤開的大手微微曲著,手指修長,端得是多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家子弟。然而離得近,雲卿能夠敏銳地察覺到蔣寬幾不可察的輕微戰栗,仿佛手中握有千鈞。

因好奇,人群似乎安靜了些。又或者隻是蔣寬太靜默,顯得周遭所有人言行舉止都不那麽要緊了。他麵帶迷惑地看著自己手掌心,遲遲不語,遲遲不動,恍若在夢中。

“阿寬,”慕垂涼搖著折扇,在旁不緊不慢地提醒,“那麽多人都等著呢,你隻要告訴他們,這是不是你蔣寬的茶。”

蔣寬慢慢轉過頭來,呆呆看了慕垂涼片刻。

那神色呆愣之中帶著些許迷蒙,像受了驚、不知前路何繼的*,慕垂涼不必細看便可察覺。他的目光依舊落在越聚越多的人群中,仿佛不在意,卻偏偏又不離開,半晌,方搖著折扇輕輕笑了,淡淡然開口說:“你若還如往日,隻是一個人,怎麽孩子氣都行。可你不是。你莫忘了,你的女人還等著你去接她呢。永不在自己女人的期望中倒下,這是身為男人的責任。”

蔣寬眼底似有什麽剝落般碎裂開來,那種呆愣之色瞬間變為某種殤情,他幾乎要站立不穩,一開口連聲音都輕輕發顫:“我怎麽有臉去接她……我娶她,原是要讓她過好日子、過最好最好的日子的……可你看看她跟了我,何曾享過什麽福?你看看她跟著我過的都是什麽日子……如今這茶既——”

“有些人不喜歡,”慕垂涼淡淡打斷他,帶著些許嘲諷冷意道,“未必就不是好茶。往日裏滿城皆知你是物華惡少,可我待你如何,你心下明白。如今或有人不喜你的茶,但或許也有人像我素日裏看你那般,覺得其實也好得很。隻是你實在太叫我失望,不是因為做不好茶,而是因為往日裏獨屬於蔣寬的傲氣竟然沒有了。你長大了,娶了妻,經營著自己的買賣,可你依舊沒有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你的傲氣,讓那些所謂的喜歡與不喜歡給磨沒了。這樣懦夫一樣的蔣寬這才是最叫人失望的。”

及至看向蔣寬,慕垂涼又一點一點收了冷意,帶著明顯客套的和善微笑補了一句:“——是,最叫我失望的。”

言罷,慕垂涼仿佛也覺膩了,目光再度淡淡落在人群之中,再無一言。

雲卿微微有些驚訝。

她見慣了慕垂涼待誰都三分冷清的樣子,可他方才對蔣寬說的話實在是掏心窩子的懇切,斷無一字不是為了蔣寬好。

人群越聚越多,因見蔣寬隻接了茶並不去分辨,少不得有許多人已開始低聲議論起來,眉目之間皆是狐疑。

“那麽多人都等著呢,”雲卿忽道,“你隻要告訴他們,這是不是你蔣寬的茶。”

慕垂涼瞥了她一眼,沒說話。

蔣寬一副震驚模樣,不知是為了哪一句話。但他終於在人群注目下極慢極慢地看向手掌心,然後放至鼻下輕輕嗅了一嗅。

此時此刻,慕垂涼已搖著折扇、帶著雲卿離去了。待蔣寬抬起頭,便可見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道路,四族之子、慕家大爺、他蔣寬的姐夫、教他長大帶他玩的慕垂涼,正漫不經心搖著折扇悠然大步走在前,而他的身邊,是真真切切被他惱過、也真真切切恨過他的女子雲卿。

“這是我的茶……”蔣寬喃喃道,“你們早知這是我的茶……是你們明知別人算計我,還是根本就是你們算計我……”

那二人自然不可能聽到,隻是越走越遠,終於淹沒在人潮之中了。

雲卿在慕垂涼攙扶之下上了馬車,卻仍吩咐人稍留一會兒。慕垂涼收了折扇,神色不佳,似乎煩悶得緊,然而雲卿要留,他便不說什麽,隻是分明不大歡喜。雲卿隻作沒看見,偷偷打了簾子往外看。

“我雖可分辨,”幾百隻眼睛注視下,蔣寬終於沉聲開口道,“卻恐你們不信。阿初,進去取一罐我的碧波流嵐茶來,分與眾人,他們品過若皆言就是清溪茶,那便是了。若說不是,我亦不會多言。”

蔣初應了一聲,轉身便就折回去取茶。雲卿長舒一口氣,放下簾子,吩咐馬車夫說:“走吧,回府。”

雲卿原隻是將清溪茶就是碧波流嵐茶的消息散出去,免得蔣寬今日受盡辱罵冷冷清清出門。她要蔣寬知道,他的碧波流嵐茶宮妃不愛、達官不喜、貴婦不喝,不失為一味徹底失敗的蔣家茶,但與此同時也有千千萬萬普通百姓為此茶著迷,他做了一味十分成功的蔣寬茶。

是蔣寬的茶,不是高高在上的蔣家茶。

她要的是蔣寬認清事實,脫離蔣家,但又不能因這失敗而垮掉。蔣寬可以窮,但不能餓死,他還得養著她雲卿的姑姑呢!

才走了一個街角,忽聽得一陣巨大的歡呼聲,像是在歡欣慶祝。

雲卿便就笑了,歎道:“也好,也好,蔣寬到底是有幾分能耐。”

慕垂涼忍了一忍,沒有開口。

“也虧得你真心待他,”雲卿帶著三分審視笑道,“他那麽信任你這個姐夫,若你當年動一點子歪心思,帶他走什麽邪路恐怕是輕而易舉的事。可你沒有,還將他教得這樣好,當真是用了幾分真心的。”

慕垂涼臉色沉了一沉,冷冷道:“你怎不說若非他口口聲聲叫著姐夫、每天每天提醒我蔣家人的囂張跋扈蠻橫無理,興許我能將他教得更好呢!”

雲卿嗤笑一聲道:“那都是從前舊事了,今兒突然發起脾氣來是欲作甚?方才還好好的,如今見蔣寬的茶有人認,反倒怒氣衝衝的,兩句話前還教著蔣寬呢,才說罷他,你倒也沉不住氣了。”

“你也知道我教著蔣寬呢,”慕垂涼咬牙切齒壓低聲音恨道,“那你插什麽嘴?裴家借刀殺人,隔幾日碧波流嵐茶正是清溪茶一事滿城皆知,蔣家茶必受衝擊,自然少不得要將這筆賬記在慕家頭上,出了門蔣家不會放過你,留在慕家你也隻會更難做。前些日子我已跟你說過了,蔣婉那裏的禁足不會太久,此事一激,她隻會更早出來,到時哪裏會輕易放過你?我縱有心護著你,又豈能時時刻刻在你身旁為你盯著?更不必說裴子曜定會推波助瀾,坐看蔣慕不合,到時候未必不會把你先推上風口浪尖,你心裏都是明白的,怎得還非要插著一杠子作甚?”

雲卿原不知他是生這個悶氣,不由一愣,半晌想想,似乎他當真提醒過要她不要多言。想起他真是一心為自己好,免不了就有幾分愧疚之意。一路上想辯駁解釋,慕垂涼卻隻是冷著臉,再不說一句話,又似在謀劃什麽,令她也不好多言。

回了嵐園,慕垂涼去向慕老爺子回稟今日事宜,他未作邀,雲卿自不便跟去,便就先回房去看雲湄。回了房,卻聽紫株說,阮氏與慕大姑娘如今正在房裏與雲湄拉家常。雲卿心中生疑,麵上卻不敢露,待上前去,自有小內監進門稟報,稍後便見阮氏房裏大丫鬟泥融出來帶她進去。那泥融素是個好說話的,又熟絡,雲卿便悄悄兒問:“緣何此時來了?我那姑姑原是個怕生的,沒有哪裏禮數不周吧?”

泥融便笑:“*奶原是擔心這個,哪裏會呢!蔣*奶那性子,太太當真是喜歡得不得了,小主也是頭一句話便說仿佛眼熟,端的是合眼緣呢!如今不過一刻鍾言語,卻是越聊越親近了,隻恨不能時常見麵,皆覺可惜。”

雲卿不由蹙眉,阮氏素喜安靜柔和的女子,這一點她自然曉得,如今喜歡雲湄並無不妥。隻是這慕大姑娘絕非表麵那麽簡單,看著總是嬌弱抹淚模樣,心思卻不是一般的深,她實在是不得不防。

待進了門,便見雲湄正在中間兒坐著,阮氏與慕大姑娘一左一右,三人正坐在她房中小圓桌兒旁,瑩貞姑姑親自在旁伺候著。

見她進來,雲湄便就起來迎上前,關切問說:“怎回來這樣晚?你可還好,蔣大爺有沒有為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