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皇妃如何,四族並不罕見。葉氏有葉賢妃,蔣氏如今也有應嬪與齡嬪,裴氏雖後宮無人,但世代皆在太醫院謀職,對妃嬪亦是看慣了的。四族之間彼此皆不服,如今慕大姑娘既已先行自矮了幾分,餘下人便也不虛客套得過分尊她了。

蔣氏跋扈傲慢,這等意思是明寫在臉上的,慕大姑娘見了也隻是淡淡笑著,對蔣寬說:“我素日裏在宮中消息不靈通,不知當日一走,物華已有如斯變化,蔣大哥哥你也成家立業了呢。聽齡嬪與應嬪二位姐姐提起你,說是娶了趙家義女、裴二爺的義妹,正是門當戶對,天作之合,如今又自己經營茶莊,研製的新茶亦賣得極好,我心說,到底不愧是蔣家嫡子,端的是人中龍鳳,做什麽都是最出挑的。今日既回來,少不了要來蔣大哥哥這茶莊裏坐一坐,敘敘舊,喝喝茶,改日回宮,也能給宮中幾位姐姐說說你近況,好叫她們都放心了。”

慕大姑娘一席話說完,蔣家人麵色更喜三分。蔣寬經營買賣有些日子,見的人多了,如今已能分辨話中真假,又不如蔣老爺等人世故,因而聽出是虛情,自己竟連三分假意的喜悅都不願表露出來,隻是吩咐下人說:“捧茶來吧。”

茶既捧出,正是細膩的白瓷燒製成的五瓣玉蘭茶盞,茶盞通透,光澤溫潤,底部托盤是漸變的清新黃綠之色,正如枝頭玉蘭根蒂處,上方茶蓋乃是四瓣玉蘭之形,較之茶盞本身,看來白瓷更為薄脆、顏色更為透亮、光澤更為瑩潤,正如玉蘭於枝頭盈盈綻放。上下花瓣加之為九,不知是為迎合皇家好九之意,還是純粹無心。但是整套茶盞清麗脫俗,雅致大方,觀之令人心靜心喜。

雲卿實在是有些喜歡這套茶盞,探著身子細細看了兩次。蔣家幾人見狀,免不了一番嘲弄神色,看她就像看沒見過世麵的毛丫頭。

這般特有的蔣家傲慢,不免就叫雲卿想起一個人來,在這個她最疼愛的弟弟人生最重要的幾個時刻,她都沒能來,實在是有些殘忍的。

念及蔣婉,雲卿不由輕輕笑了,一時眼睛雖不離那玉蘭茶盞,人卻是漫不經心坐回身來,繼續安靜喝茶。

“喜歡?”慕垂涼在耳畔低聲輕問,姿態十分親昵,雲卿眼睛餘光掃見葉家兄妹正往此處看,便就滿目柔情望著他笑道:“倒也還好。隻是蔣家人仿佛不大喜歡呢,也不知是為何。”

慕垂涼一言道出真相:“模樣兒好看罷了,不是名貴東西。”

“瞧著倒也是很費幾個銀錢的,看設計與做工,必是出自名家之手。”

慕垂涼便低低笑了,玩笑說:“就數你眼尖了,確然是出自名家之手,唯一不合蔣家心意的,便是這名家尚未作古。”

雲卿自是了然,瓷器一類,再好好不過古董。蔣家百年望族,積攢下來的好物件兒多了去了,如今蔣寬是以蔣氏一族崛起之態來討好慕大姑娘,卻不用家中珍藏的最好的茶盞,而是自燒了一套用,自然少不了要落蔣家一番埋怨了。

“我瞧著這一套是用不了第二回了,”雲卿悄悄兒道,“回頭你去蔣寬那兒給我討過來吧?”

慕垂涼直接跳過第一句,笑道:“幹什麽要人家用過的?我請人照這模樣兒再給你燒一套就是了。”

“就要這個,我有用處。”

慕垂涼眼底盛滿笑意,半是寵溺半是無奈地順了順她耳旁散發,輕輕點了個頭。

這時間,卻見裴三太爺起身憂心忡忡道:“小主,這——”

三個字撂下,堂下登時安靜,連對麵兒直盯著她們瞧的葉氏兄妹也停止了議論,轉而望向慕大姑娘。原來慕大姑娘已端了茶盞正欲要飲,聽裴三太爺開口便就停下,訝然看去。

裴三太爺顯然是顧及蔣家人在場,是以帶著三分猶豫三分遲疑地道:“小主,孕期飲茶,實在……”

孕期飲茶,確傷胎兒,雲卿自然曉得,而且恐怕座下人人都曉得。

但倘若連心疼女兒到骨子裏的阮氏都未開口,那便是連阮氏也覺隻不過品茶那一小口,根本無礙的,可偏就裴三太爺特特要提醒。

慕大姑娘便就笑了,柔聲道:“孩子雖是皇家龍裔,可他娘親我,卻是土生土長的物華人呢。如今既返物華,如何能不喝一口物華的茶水?茶是天下最好的蔣家茶,水是自小喝到大的沁河水,又有天下第一名醫裴三叔公你在近旁,我倒是還能有何顧慮呢!隻一小口,想必無礙的。”說罷,再捧茶杯,眾人注視下便就要飲。

裴三太爺略顯急了,然而看看蔣家,分明是忍了一忍,隻是在瑩貞姑姑耳畔低低說了句什麽,瑩貞姑姑欲要同慕大姑娘說,卻見慕大姑娘十分笑盈盈擺了擺手,不容分說刮了茶葉,輕抿了一口。

“你猜他說的是什麽?”

慕垂涼大抵是覺得她此刻開口頗有些不妥,但依舊寵慣著,十分疼愛地小聲說:“你覺得呢?”

“我猜是說,”雲卿笑,“這是涼茶,有孕之身尤其不宜飲用。可蔣家茶素以名貴見稱,倘若貿然說出來,恐是要駁了蔣家麵子。此事可見,一來,茶中有什麽裴三太爺心知肚明,可見裴子曜雖不來,該交代的可都交代過了,二來,名貴的蔣家茶變成了花草茶,還拿來給宮妃品用,這一點當真是人人皆知不妥,這三來,看來裴家人現在很是不願開罪於蔣家呢。隻是不知這份不願,是因物華的買賣呢還是因宮中的糾葛。若是因物華,又不知是因裴子曜與蔣祁的關係,還是說二族早就說好了聯手?嘖嘖,越想越有意思了呢……”

慕垂涼笑:“因物華。宮裏頭,葉氏賢妃獨大,裴氏與葉氏是聯了姻的,關係自然更為厚密,所以裴三太爺隻需跟著葉氏意思行事,不必費心顧忌什麽蔣家。不過裴氏不願開罪蔣家雖是因物華之事,卻也談不上什麽聯手,因為蔣家現在已無一人有裴子曜那般的智慧與能耐,蔣祁之流,自以為占盡上風,不過是裴子曜手中玩物而已。今次裴三太爺言行舉止,皆不過是告訴蔣家人,裴子曜仍與他們站在同一邊,你看,他多聰明,他甚至不必出麵,裴三太爺雖然出麵,卻甚至都不必多說什麽。”

雲卿微微有些訝然。倒不是訝然裴子曜的精明,而是訝然慕垂涼的態度,他口中對裴子曜的讚歎聽來著實是真真切切的讚歎,但臉上神色就好像是對一個稚子孩童誇讚表揚,邊點頭邊笑說,不錯,有長進。

“裴子曜又算計我了呢,”雲卿忍不住笑,“前些日子的暗購散茶也有他的份兒,明裏暗裏都是幫我,可他曉得咱們必是要利用你大妹妹打擊蔣寬的,所以找準了現在這一刻——蔣家與慕家即將不睦的契機——向蔣家示好。我還特特請你大妹妹速戰速決呢,不成想反而順了他的心思。真是了不起的裴子曜,聰敏又果決。”

慕垂涼聽她誇讚,臉上笑容雖未變,但分明十分不滿地看了她一眼,雲卿特特挑眉迎上他目光,四目相視,皆皆笑了。

慕大姑娘已吃了第一口茶,且是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十分慎重地品味了一番的,許久待罷,隻見慕大姑娘臉上雖仍是滿滿當當的笑意,卻仿佛稍有滯澀,微微僵了一僵。緊接著,便見慕大姑娘若有所思地一下一下刮著茶,盯著茶盞中碧綠清透的茶湯笑而不語。半晌,忽放下茶盞,抹了帕子輕拭嘴角,徑自起身便欲走。

一時座下皆驚,阮氏與瑩貞姑姑同時上前問是否有何不適,便見慕大姑娘緊抿了嘴唇,笑盈盈看了一眼蔣寬,便就要往前走。

蔣寬負手而立,神色從容鎮定,罕見地有幾分像慕垂涼。然而雲卿卻覺若非他衣袖寬廣,他負於身後緊握的手必定是微微顫抖的。慕大姑娘的意思著實明顯,她十分不喜這茶,但她為著往日裏的情意所以不當麵說什麽,她願意給足他蔣寬的麵子,不讓他當眾下不來台。可反過來說,她已願盡力保全蔣寬的麵子,卻連虛偽的客套誇讚話也不願說一個字,便可見她是多麽得不喜歡這茶,乃至到了近乎厭惡、不願多提的地步。

速戰速決,慕大姑娘果然厲害,如此當真是速戰速決了。

慕大姑娘既起身欲離去,四族在座少不得都起身相送,蔣家人滿目驚疑簇擁上去,慕大姑娘笑容雖未減,卻再不開口,隻是匆匆離去了。

裴三太爺唯恐慕大姑娘身子有恙,自然跟去不提,裴家幾位自然也先行告辭。葉家兄妹倒是全程都在看她們夫婦二人,如今她們未走,葉家兄妹竟也不走。

蔣寬仍是一動未動。他臉色從容得過分了,那不是成竹在胸的從容,隻是為了看起來足夠堅強而已,但即便是這樣,也與他從前任何時候都不相同,他仿佛正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姿態,來祭奠人生中第一個值得慎重哀悼的失敗。

雲卿幾乎要心生悲憫。

恰是此時,卻見蔣老爺黑著臉大步流星過來,伸手狠狠甩了蔣寬一巴掌,怒氣衝天喝道:“孽障!”

蔣二爺蔣初匆忙過來護著蔣寬道:“爹,哥哥他——”

“是大哥的新茶‘碧波流嵐’呢,”蔣祁捧起玉蘭花白瓷杯笑吟吟煽風點火,“爹先前說的,今次讓小主品嚐蔣宋茶莊的鏡湖茶,大哥好像是沒聽見呢!仍是拿了……嗬,這種東西過來,怨不得慕家小主要惱怒了,這樣卑賤的東西給她喝,當真是不敬,那慕家小主恐是以為咱們看不起她、故意怠慢呢……唉,隻可惜裴太醫雖是有心幫大哥一把,卻攔了兩次也未能給攔住了……”

蔣老爺怒氣衝衝,氣得連句話都說不出個囫圇,隻是點著蔣寬額頭一味罵,竟也顧不得還有旁人在場了。

倒是蔣寬,他仍是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不論雲卿現在曾怎樣看蔣寬,這一刻再看他,當真是隻剩欽佩。蔣家人要把精心研製的一品鏡湖茶當做蔣寬的碧波流嵐茶拿給慕大姑娘喝,隻為討慕大姑娘歡欣、博一個好名聲,竟不料蔣寬如此執拗,仍是端了他自己的茶來,他要一句真切的評價,也不稀罕頂替別人的茶並因此出盡風頭。

雲卿便道:“咱們走吧?”

慕垂涼早知她安排,便就笑了,大手握住她小手,答說:“好,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