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蟄伏,雲卿越發沉默寡言。除了早知布局的黃慶兒,餘下人皆以為她沉浸在芣苢去世的巨大傷痛中沒有走出來,看向她的目光也越發沉重並且擔憂。

到了七月初二晚上,雲卿正坐在床頭,盯著慕垂涼送她的百結花燈發呆,便聽蒹葭叩了門。待雲卿出去,便見蒹葭帶了兩個人進來,定睛一看,一是長庚,另一個,卻是裴子曜手下心腹裴牧。

二人一道前來,都有話說,雲卿望著他們,仿佛看到麵前站著慕垂涼和裴子曜本人。

那麽,先聽誰說呢?

蹙眉揣度一番,終是道:“裴牧。”

聽雲卿如此說,蒹葭便點了點頭,先請長庚出去了。

裴牧原是裴子曜書童,往日裏她和裴子曜要好的時候,這裴牧每每是跟在身旁的,彼此都甚是熟悉。裴牧見她如此,眼睛先紅了一圈兒,半晌說不出話來,雲卿隻是等著,並不催促。

“我家大爺差我來問問*奶,”裴牧終是道,“說先前買茶的銀子花了有些日子了,問何時能看到成效?就這一句,乃是原話兒。”

雲卿曉得是在提醒蔣寬茶莊之事,便就點頭說:“知道了,叫他放心。”

裴牧亦點點頭,憋了半晌又吐出一句:“芣苢姑娘她……我不便去嵐園問,可我想著,若立了墳,我想去看看。”

雲卿未再開口,裴牧大抵覺得尷尬,便就匆匆告辭去了。

接下來是長庚,長庚幹脆利落說:“前次*奶托我查的事,雖不能說板上釘釘,但若*奶催得緊,倒可先說上兩句。蔣家那祁三爺與裴大爺私下裏是否有過直接交易暫且不知,不過查到祁三爺好賭,在外欠了許多銀錢,但蔣大爺搬離蔣家後,祁三爺出手又闊綽起來了。經查,祁三爺所有銀錢未經銀號錢莊,一律現銀。”

“哦,”雲卿點頭,吩咐說,“接著查。”

長庚於是也告辭離去。

這兩件事,說來其實都不急。早一天晚一天都是一樣,慕垂涼和裴子曜卻皆選在今日差人來提醒,可他們不是在提醒她發生了什麽事,而是在提醒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前路還長。

待到初三出門,神思一派清明。慕垂涼早就恢複悠然之態,近幾日往往一大早就搖著折扇出門去,夜深了才優哉遊哉回來,今日用過早飯卻在窗邊兒小書桌前翻著一本舊書喝起茶來,姿態何止優雅閑適。

雲卿看不透他。

隻是她已越發不愛說話,即便看不透,也不至開口去問。蒹葭看她對什麽都懨懨,以為她身子不適欲請大夫來看,雲卿卻知自己身體好得很,頭腦清楚,冷靜理智,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適合做些什麽。

“你要不要一起?”雲卿問。

這一日說好了要去蔣寬的茶莊,雖說慕垂涼不在今日該辦的事也必會給辦妥,但事關慕蔣二族,所以她多問了一句。

“自然要去,”慕垂涼翻了一頁書,瑉了一口茶,頭也不抬說,“蔣氏族人多傲慢慣了,你身旁沒個男人在,恐他們造次。隻是如今不急,你稍候一會兒。”

雲卿亦不多問,隻是就近坐下了,命蒹葭取了當日芣苢沒縫完的幾個香囊來縫。

身後男人合上書,望著她專心致誌的模樣,目光恢複成變幻莫測的深邃悠長。

等了一刻鍾,果見紫株興高采烈進門,直撲過來笑說:“*奶,你看誰來了?”

雲卿略略蹙眉,轉身看去,便見自家姑姑雲湄在白芍與巧綠兩個丫鬟擁簇下笑顏盈盈進來了。雲卿即刻棄了針線起身迎上去,雲湄尚未進門,未曾看見慕垂涼也在,便隻是一手握住雲卿之手,一手撫上她臉,又歡喜又心疼地說:“好些日子沒見了,你是多忙呢?怎得成了親一點沒胖,反倒又瘦了。”

雲湄自然隻是心疼,房中慕垂涼卻覺心底狠狠抽了一下,放下書卷,出來說:“是我的不是,我未曾照顧好她。”

雲湄乍見慕垂涼從房內走出來有些受驚,她本就是怯懦的人,看慕垂涼這樣工於算計的危險人物自然少不了要害怕。但那種畏懼僅僅隻是一瞬,很快她便笑了,因她想起方才慕垂涼說話的語氣,竟像是當真隨了雲卿叫她姑姑一般、是拿她當了長輩與家人來看待的。

雲湄柔聲道:“不是涼大爺你的錯,是她自己閑不住,但這樣子不太好,你也多勸著些。”

慕垂涼點頭應下,邀雲湄進門,雲湄淺淺一笑,柔聲道謝。

雲卿也覺古怪,一怪慕垂涼舉止異樣,二怪雲湄雖仍是怯怯懦懦的,但與往日相比,仿佛要好很多,如此一想,竟覺雲湄仿佛眼底含笑,麵有知足,氣度雍容,落落大方。

怎麽看,都再不是當初終日病怏怏窩在嵐園一角那個卑微的末等庶了。看來蔣寬待她的確不是一般的好,她不僅僅是被照顧得周到,還在一點點地往她們都樂見的方向逐漸改變。

說到蔣寬……雲卿不禁看向慕垂涼。今日她正是要借慕大姑娘之力對付蔣寬,慕垂涼卻一早擅自做主將雲湄接了過來。

慕垂涼將她神色盡收眼底,於是道:“今日說好了去茶莊,到時候四族皆有人在少不了一番混亂,因怕起了衝突殃及你姑姑,所以我跟阿寬商量著把你姑姑接過來,就在咱們這裏坐一坐,讓紫株茯苓都陪著,總是叫人更安心些。”

雲卿微微有些訝然,慕垂涼……與蔣寬商量去接雲湄,卻繞過了她?

雲湄見狀,不免笑說:“你又要多想了不是?是蔣大爺,他有心護著我,可是又不願承你人情,恰巧你家這一位也是有心的,所以我便在這兒了。”

雲卿遲疑一番,不得不問說:“姑姑可知……我們今日去見蔣寬,是要作甚?”

雲湄笑著撫了一撫她的頭發,溫柔道:“姑姑不知。但姑姑信得過你,蔣大爺恰好也信得過你夫君,所以你去吧,我在此等你,我不心急,你也別心急。”

雲卿便就隨慕垂涼去了,隻是待上了馬車,心中仍少不了幾分悵然。慕家諸事,雲湄豈會不知,今日見麵她竟不問芣苢,也無一絲傷感愁容,隻是一味叫她放心。慕垂涼如此精明,洞察人心,如何會不知她心裏頭種種恨意,卻竟假意不知,一切舉止皆如平常。

雲卿不免就想,他們都在極力遷就著她,且遷就得那樣明顯。甚至在她這樣想的時候,慕垂涼還一邊透過馬車竹簾往外看,一邊緊攬她腰肢,麵上冷冽,手上溫柔,虎視眈眈的進攻之態和無從抗拒的保護之姿恰到好處得融合在一起,不知可算作鐵血還是柔情。

然而等到了全馥芬,慕垂涼便又恢複了慣常閑適之態,氣度雍容華貴,姿態優雅大方,神色從容和善,目光漫不經心,笑容人畜無害。一路皆在她腰間的手不知何時鬆開了,此刻正不緊不慢搖著未著扇麵兒的白扇,較之方才,看起來與她倒顯得十分疏離。

今日全馥芬無他客,隻有四族之人,雲卿一看便知這姿態是作給哪些人看的。蔣家今兒連蔣老爺和蔣二老爺都來了,小的有蔣初、蔣祁和幾個十來歲的庶子,皆皆帶了媳婦過來,滿滿當當一大家子都在了。裴家裴子曜未出麵,聽說是媳婦葉氏這幾日抱恙,親自在家照料著,不便出來了,倒是裴三太爺因曉得慕大姑娘要來,所以早早兒過來候著,且帶了裴二太爺家長子裴子晰和其媳婦過來,也算是出了個裴家人。葉家大爺葉懷臻倒是來了,隻是未帶其媳婦或其他兄弟,隻帶了素日裏最疼愛的葉家四小姐葉懷柔。

看這陣仗,雲卿也就明白了,眼下隻是蔣家人身在局中,不知外頭風險,還一心想高捧蔣寬。裴家與葉家卻是心頭敞亮的,裴子曜壓根兒懶得出麵湊這個熱鬧,葉懷臻來是來了,卻更像是帶自家妹子來看戲,他們都早知蔣寬不成氣候,或者說,他們都早知蔣寬茶中巨大的漏洞,隻是冷眼旁觀著,坐等他自己飛高了、再摔個半死。

所以,等到蔣寬親自捧著茶出來時,雲卿心底幾乎難以抑製地充滿了悲憫。大抵是近日裏心中悲憫過多,一時覺得有些看不下去。可是一轉身,恰見阮氏、慕大姑娘、瑩貞姑姑和幾個丫鬟一道進來了,雲卿與慕垂涼少不了要先上前一一行禮。及罷,蔣寬自然上前行禮作邀,請阮氏與慕大姑娘進門上座。慕大姑娘客氣了一番,便就進去了,雲卿趁機在瑩貞姑姑耳畔提醒:“人多口雜,速戰速決。”

瑩貞姑姑輕巧點了個頭,抿嘴笑著跟上前去了。

眾人皆起身行禮,便聽慕大姑娘十分和善地說:“垂綺是在物華長大,得四族庇佑,蒙在座叔伯兄弟教化,又幸得皇恩浩**,才堪堪可受諸位一禮。隻是萬不敢忘本忘舊、忘恩忘義,今日既回物華,更不敢作勢,所以還請諸位叔伯兄弟萬萬不可多禮,隻如從前敘一敘情意便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