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原是想睡一會兒的,但閉著眼睛靜靜躺了一會兒,反倒是越發地神思清明,幹脆翻了個身睜開眼來,這才看見身旁男人也未歇息,一雙盯著正上方帳頂的眼睛透著鋒芒外露的冷靜與清醒,像是在一根一根理順帳上刺繡海棠的線路。

那樣冷靜的眼神,仿佛一汪冰湖水,看著清透,實則幽深。雲卿往日裏不是沒有見過他如此凝神思索的,隻是今時今日近旁看著,總覺心底輕易就泛起絲絲涼氣。

這樣的男人,雲卿想,她以為早就看透並熟知,時至今日方知仿佛並沒有。譬如此刻,他在回憶什麽,審度什麽,算計什麽,她根本就猜不到。

“怎不睡?”反倒是他先發問。

問罷之後,他便轉身擁住了她,動作霸道不容抗拒,眼神卻已恢複慣常溫柔。

雲卿靜靜的隻是不動,略想了一會兒,輕聲說:“有兩件事,好像忘跟你說了。”

慕垂涼沒有吭聲。

“頭一件事,我急著去不厭台是想確定,當日你大妹妹有了身孕,尚未公之於眾便就先悄悄兒寫了家書告訴你,那時是三月中旬,而她懷胎尚不足兩個月。以她謹慎,你未回信叮囑之前,她理當不會有冒失舉動。可是裴家卻在三月下旬便就動手開始下藥了,除去傳遞消息、作出決定、商議辦法的時間,算下來仿佛是與我們同時知道的。果真如此的話,你大妹妹那裏若無紕漏,就當是咱們這裏出的錯了。你可還記得太太生辰那日,窗前那個影子麽?”

“唔,”慕垂涼似有困意,淡淡道,“原來如此。”

雲卿見他不大在意的樣子,又不知他心底如何盤算,便就罷了,接著說:“第二件事,你大妹妹既回來了,按照你先前說的,用得上的地方須得她幫我一把,所以——”

“阿寬的茶莊,垂冽的親事,還有什麽?”

慕垂涼聲音軟糯,含糊不清,仿佛已在夢中,但他言語偏又如此清醒,令她繃緊了最後一根心弦。

“凇二爺,”雲卿道,“凇二爺不是欲納妾麽?就依了他。”

慕垂涼仍未開口。

雲卿曉得他是聽見了的,但如今他甚至都不問一問原因。他明明隻是擁著她,但卻令她覺得恐慌,仿佛他目光正緊盯著自己無限深遠地揣度算計什麽。

“我是想著,二房那裏凇二奶奶終不成器,若是有朝一日由洪氏來替凇二爺選妾,想必更是——”

“好,”慕垂涼下巴抵著她頭頂,仿佛是歎了口氣,靜靜說,“想做什麽,便就去做吧。我明兒跟大妹妹說。”

雲卿一頓,方能明白他的意思。如今她千般思索,萬般籌謀,他不是不在意,亦不是不想問,他隻是想順著她,好叫她能忙些什麽,不必太糾結於今日之事。

正自想著,便覺慕垂涼略一動,更緊密抱住她,帶著暗夜裏特有的沙啞和迷醉輕聲道:“七夕近了,忙完這幾日,我帶你去看燈。”

慕大姑娘如今定的是初六離城。

如此倒推著,照雲卿的意思,初三將蔣寬的事給定了,初四定下那兩門親事,初五祭祖送行,初六一早離城,時間方算得剛剛好。她將這意思給慕垂涼說了,慕垂涼也未有不允,一並應下,大早吃罷飯便就出門去了。

至晌午,凇二奶奶孔繡珠又過來,自然少不了先哀哀哭一陣兒,雲卿曉得她來意,便請那專管記事的茯苓將先前記下的公中大事、大帳、賞罰登錄等一摞簿子一並交給了孔氏,也不多說什麽。孔氏命梨香收了,便又問道:“嫂子節哀。如今再計較旁的也無用,不如還是想想芣苢丫頭的身後事。我是想著,她雖不是家生子,來慕家時間也不長,但到底是在嫂子近旁伺候的,不是什麽尋常丫頭,公中也按家生子出錢。除了公中那一份,我這裏也有一點子心意,添作一份情誼,嫂子莫要嫌棄,就請收下吧。”

雲卿看她自梨香手中接過一個明藍色團花錢袋來,便就笑了,低頭淡淡說:“公中那一份是不好挪的,該怎麽著就怎麽著,按著咱們一道定下的行檢八例走就是了,也不必為我破例。我嵐園畢竟也不差這幾個錢。至於繡珠你那份,既是心意,我若推辭你該以為我看不上眼了,我這廂便就先收著。茯苓,替你芣苢姐姐謝過二奶奶。”

茯苓便就依言道謝,接了錢袋子。

孔氏見她如此,也知她失了心腹,心情不佳,略勸了幾句便就去了。

又坐了片刻,方等到黃慶兒領著昭和曦和兩個小娃兒過來請安。

蒹葭在旁看著,神色十分古怪,雲卿大抵明白她心思,便幹脆支開了她,說:“你若無事,去找一趟長庚,問問前次我托他查的事,如今查得怎麽樣了。”蒹葭便就應下去了。

昭和與曦和乖乖請安請安,雲卿招手讓他二人上前來,抓了些糕點果子與他們吃,如常問了問課業之後,便遣她們到院子裏玩兒,隻是將黃慶兒留下。

黃慶兒略微有幾分拘謹,當日她們鬧得那樣不好,完完全全是撕破了臉的,如今雲卿如此不防她,實在令她有些捉摸不透。

雲卿起身,恭恭敬敬行了個禮。黃慶兒慌忙上前,欲攔不敢,竟下意識跪地道:“*奶這、這是……”才說了幾個字,卻又咬緊了牙扭過頭不說了。

她氣自己怎得事到如今,一見這涼*奶還是心生畏懼,那種骨子裏已經徹底折服的感覺實在是生疏得緊,令她不適。

雲卿自不知她如此作想,隻是冷靜道:“昨兒晚上事想必你也聽說了。眼下無人,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若說用人,我素不喜你這樣的,太高傲,太霸道,太張揚,自己的小算計又太多,讓人感覺不踏實。可昨兒一事,我甚是佩服,很冷靜,很機敏,很穩重,很周全,我很慶幸當日選了你,也很慶幸昨兒最關鍵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你,但是更慶幸你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站在我這邊,於是我開始思考,你是不是比我想象的要更值得托付。”

黃慶兒乍然抬頭,一臉驚愕,半晌方驚疑不定道:“*奶的意思是、是……”

“選擇,”雲卿道,“是做一個忠心耿耿的慕家人,每日伺候孩子起居、照顧孩子吃飯,這樣一天又一天波瀾不驚地逐漸老去,還是做些子其他事。”

“其他事?”黃慶兒錯愕道,“其他什麽事?”

“更危險的,需要膽識勇氣的;更緊張的,需要細致周全的;更**的,需要絕對忠心的。絕不退縮,決不大意,絕不背叛,絕不出錯。”

黃慶兒一臉驚疑,半晌方蹙眉反問:“你是說,芣苢死了,你要我填補進來做你的左膀右臂?”

“很顯然,由於我們彼此不夠了解,你暫且可能做不了左膀右臂,隻會是我雲卿麾下之人,”雲卿殊無喜怒之色地盯著她道,“還是說,你不願意?”

黃慶兒愣了一愣,臉色逐漸平定下來,卻仍是蹙眉疑問說:“我隻是不明白,咱們兩個之間恐沒有一丁點兒信任,即便你要在大哥兒和二姐兒身旁放個人,春穗兒機靈,小蘋忠心,此二人你素來賞識,如何就單單選中了我?*奶你是七竅玲瓏心,我黃慶兒比不得你心思深遠,少不了就以為你是在利用我。此疑不消,我如何能信口胡說願不願意?”

“嗬,坦白的很。”

黃慶兒毫無畏懼地迎著她目光道:“因為你也很坦白,不是麽?”

“是,如此當真是好得很,”雲卿點頭道,“春穗兒機靈,但他是涼大爺的人,小蘋忠心,但她是從凇二奶*裏出來的。我並不懷疑春穗兒和小蘋對我這個主子的忠心,但人太忠心,便不大容易輕易認定第二個主子,一旦前後兩個主子起了衝突,她們就更容易拋棄我。自然了,你也是從凇二奶*裏出來的,可是你從未對她忠心過,不是麽?前嫌難釋,我也不求你黃慶兒能像芣苢那樣忠於我,但是我曉得,正因為你是這樣一個獨來獨往、高傲張揚、冷漠霸道的人,才對認定的東西更加堅持,這是春穗兒、小蘋這種因習慣而忠心的人所沒有的。有些人是在做奴才,有些人是在做自己。你黃慶兒看起來與旁人不同,所以我賭一把。贏,便是多一個可用之才,輸,便是你出去將我拉攏你一事告知天下。你說我們之間沒有一丁點兒信任?不,我至少相信,你不會讓我賭輸到那種地步。你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我如今就在這裏等著你的答複。”

一席話說罷,雲卿口也幹了,便徑自轉身坐下倒茶喝。她見黃慶兒麵上再度浮現出幾分驚訝錯愕模樣,淡淡掃過一眼,又拿一隻同樣的茶盞,為黃慶兒也斟了一杯茶,推了一推,放在桌子邊上黃慶兒抬頭可見的地方。那黃慶兒看見茶盞更加驚訝,甚至有幾分呆呆的。

雲卿其實隻有七成把握,剩下的三成,一是因早有過節,二是因黃慶兒忠於慕家,而她遲早有一日會與慕家勢不兩立,三則是因為這黃慶兒畢竟驕傲,當日行檢八例一事便知不是個好馴服的,用的好則成大事,用不好則成大禍。

可是她沒得選擇了。已經有人暗中從昭和身上入手,給她下藥,並間接害死了芣苢,如今再不布局,恐昭和與曦和那廂保護薄弱,遲早生了大患。

正自想著,便見一隻瑩瑩素手探過來,端走了她一早推至桌邊的茶盞,黃慶兒抿了一口茶,笑道:“我若替你做事,可不大願意成為主子和奴才,隻能算作是伯樂相馬和知遇之恩。我敬重你聰慧,你也算看得起我,所以我跟你上了你的船。我可以這麽認為麽?”

雲卿嗤一聲笑了,如此言語,實在像她的性子,於是仿照戲中英雄對飲之態,將自己茶盞與黃慶兒的輕輕一碰,笑道:“可以。多謝。”

黃慶兒亦笑得暢快,雖目露精光,卻故作了幾分懶洋洋姿態問道:“那麽,你要我幫你做些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