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慕垂涼進了門,便見慕大姑娘臉色蒼白,髻發鬆動,鬆垮垮披一件琵琶襟紫綾子如意雲紋衫,正倚在床頭淒然落淚。見她二人進來,那慕大姑娘慌張起身,當真是未語淚先流,十分淒然地抓了雲卿手哭道:“大嫂,垂綺今日之罪孽,是贖不清了呀……”說著便要下跪。

雲卿如何使得,慌與慕垂涼一道去扶,慕大姑娘又哀哀哭了幾聲,十分不能自已,雲卿便作勸說:“逝者已矣,生者更要惜福惜命。小主如今身懷龍裔,慕家之厚望,太太之期望,皆寄於小主身上,如今更是要好生照料自個兒,莫作它想才是。”

說著說著,不禁想起了自己,一時不免心口一緊,抓著慕大姑娘的手也僵了一僵,哪知慕大姑娘聞言臉色比她更差許多,一手撫著自己隆起的肚腹,眼淚撲簌簌往下落,一時泣不成聲。

雲卿心中暗歎,這一胎果然有問題麽?

瑩貞姑姑扶慕大姑娘坐下,若論尊卑,餘下人本是不得同坐的,慕垂涼卻扶她在慕大姑娘對麵坐下,雲卿正覺不妥,卻見慕垂涼不僅坐在了自己身旁,還翻了茶杯倒茶與她,慕垂涼如是,雲卿便就罷了。

幾人一落座,便聽鄭大夫道:“涼大爺,在下恐不便久留。”

那孫大夫與他雖不同住,但皆在藥房,離得甚近,雖孫大夫一介文人,算得穩妥,但若洪氏著人留意,恐又是一番是非。鄭大夫如此細心,慕垂涼自然沒有不應的,便就道:“方才號脈情形,且細細說來吧。”

鄭大夫點點頭,惜字如金道:“近兩月大時開始被下藥,待到瓜熟落地,必是死胎。”

慕大姑娘微微咬緊牙,眼淚汩汩流出,神色分外痛苦。

“近兩個月大,”雲卿點點頭,恍惚歎道,“那就是三月下旬時……果然,果然哪!”

因問鄭大夫說:“我想確認兩件事,其一,下藥一事,可容易被人察覺?其二,死胎一事,若是尋常大夫號脈可是號得出?”

鄭大夫搖頭道:“並不。此藥恐如先前*奶所受元寸香一般,並未近身,藥量小,藥效慢,不易被察覺,可謂殺人於無形之中。恕在下大膽猜測,活兒做得這樣利索,恐對方也是杏林中人。”

雲卿心下了然,點了點頭。鄭大夫便接著道:“至於*奶後一問,且容在下傲慢一回,在下號得出,未必旁人就號得出,若說這物華城裏,除了裴二爺與在下,恐怕也隻有裴家兩三位醫者能有這份能耐了。”

“那麽醫術稍次者,則會號出什麽呢?”

鄭大夫答道:“子健而母虛。換言之,那胎是注定要死了的,所以日漸平靜安穩,號脈隻覺胎象穩固。但懷胎之人卻會越加痛苦和虛弱,如此一來,需補而不敢亂用藥,往往要給耽擱,最終一屍兩命。但恕在下直言,小主這廂恐是有高人暗中相助,雖這一胎無力回天已成定局,但至少大人,眼下來說不會有任何損傷。僅是號脈的話,也隻能看出這麽多了。”

雲卿再度點頭道:“有勞鄭大夫。蒹葭,送一送鄭大夫。”

如此,那鄭大夫便就先告辭離去了。此時慕大姑娘已不再哭,隻是看來越發柔弱淒慘。

“醫藥,當真神奇得緊,”雲卿歎道,“不愧是醫藥裴家。”

慕大姑娘聞言便道:“說來有一事我倒是如論如何都想不明白。當日我知自己有孕,因知深宮險惡所以暫且壓著不敢驚動太醫院,悄悄兒給哥哥你捎了家書的。緣何裴家竟那麽快就下手了?竟仿佛並未被瞞住一般。那期間我明明一次也沒請過太醫。”

雲卿與慕垂涼相視一眼,皆未接這個話茬兒。避開此問,雲卿便直問說:“不知小主此番回來又是意欲何為呢?”

慕大姑娘請他二人過來原是有話要說的,竟不料雲卿已反客為主,先行問了起來。慕大姑娘略一怔,念及今晚雲卿種種遭遇,心下也已了然,雖慘白著臉卻穩穩開口說:“我既要在宮裏安安穩穩地活下去,就不能讓裴家在太醫院獨大。裴家當如何,哥哥你自行處置,但我要把裴家清出太醫院,望哥哥能幫我一把。”

把裴家清出太醫院?

那和滅了裴家也無甚分別了,恐正中慕垂涼下懷。雲卿如此想著,不免看向慕垂涼,卻見慕垂涼若有所思地盯著慕大姑娘看,半晌方說:“此是小事,你無須費心。隻是如此?”

“小事?”慕大姑娘終不能忍,再度氣得發抖,哭道,“哥哥說這是小事?當日若非哥哥作勸,我如何會答應祖父進宮去?又若非哥哥作勸,我如何能出來周旋爭鬥?皆是因哥哥你、因你才——”

慕大姑娘忽一頓,看了一眼雲卿,轉過頭不說話了。

慕垂涼仍是沉靜,淡然道:“我是說,你要把裴家清出太醫院,乃是小事。”轉而又問雲卿道:“你想確認的事,都確認完了沒有?”

雲卿對被他看透一事早就習以為常,因也就如他一般淡然說:“嗯。”

“那便回吧?夜已深了,當歇息了。”慕垂涼道。

雲卿點點頭,眼看著慕大姑娘望著慕垂涼又開始淚流不止,也隻能假作不知,隨慕垂涼去了。才出了慕大姑娘房門,便見那瑩貞姑姑出來送,瑩貞姑姑倒並無悲傷之意,反而笑道:“外頭夜寒,*奶若不嫌棄,瑩貞取自己的披風過來。總好過夜寒受凍,尤其那手腕子更經不起寒涼之風吧?”

雲卿尚未回答,慕垂涼已道:“有勞。”

卻見瑩貞姑姑並不急著走,仿佛略遲疑了一下,垂手安靜笑了笑,接著方轉身欲去,雲卿略一思索,便道:“姑姑若是方便,雲卿便隨姑姑同去如何?倒還有些子事想請教姑姑。”

瑩貞姑姑便笑道:“*奶客氣。請。”

慕垂涼欲跟上,雲卿搖頭道:“你莫跟去,我問她點事。”略想一下,又道:“你還是去看一看你大妹妹吧,她若今日過分勞累傷慟,明日人人都看出來,反倒麻煩了。”

說著不等慕垂涼作答便就隨瑩貞姑姑去了。

及至進了房門,瑩貞姑姑方盈盈跪地道:“見過夏小姐。”

雲卿並不意外,點點頭問說:“我爹人可安好?”

瑩貞姑姑反倒笑了,反問說:“緣何有此一問?”

雲卿嗤笑一聲,環顧四下,漫不經心道:“慕大姑娘差一點栽在醫藥裴家手裏,這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她明明栽了,卻在栽到一半時被人眼明手快扶了起來,能是誰扶了她一把呢?你聽鄭大夫說我堪堪可匹配慕垂涼時笑了,因你聽過我們的事,而此事並無多少人知道,所以告訴你此事的人與我二人當很親近,且那人不僅認為我配得上慕垂涼,還會認為慕垂涼未必配得上我,所以你才笑得突兀。再者,鄭大夫說,慕大姑娘幸得高人相助保住了性命,可他也說整個物華除去裴家,隻有他和嵐園裴二爺能號出那樣的脈。更何況,你初抵物華不足三天,知道的卻未免太多,如今你家主子心情也不好,身子也不好,你倒是有心思出來為我找一件披風,隻因你曉得我手腕子上有傷?你待我實在太友善,若說無人囑咐,隻是一時心血**,可是說不通呢。”

瑩貞姑姑慧黠地眨了眨眼,笑說:“*奶留意的竟是這些子小事。反倒是我稱呼的那一聲‘夏小姐’,*奶卻並不驚訝呢!”

“那就要牽扯到,我爹他為什麽單單派了你來保護慕大姑娘了,”雲卿看著她說,“我猜,大抵是因為當年你伺候過漓嬪夏氏吧?你在宮中多年,不可能是我爹安插進去的,所以隻能是誌同道合之人,為同一目標而走到一起。”

“*奶厲害得緊,”瑩貞姑姑笑著福了一個禮,道,“瑩貞心服口服。瑩貞此番前來確有裴二爺家書傳送。”

說罷從頭上取下一枝金簪,自針線筐裏取了剪刀絞了簪頭珍珠,原來簪子是空心的,接著便見瑩貞姑姑用一枚長針從簪子掏出一張卷好的字條遞給她。雲卿接了,打開一看,隻見上麵是一個藥方。

“二爺說了,此方乃是他特特研製,給*奶你醫治手腕的。是以瑩貞知道*奶手腕有傷。”

雲卿心知那手腕子已無甚好治,便就隻是點點頭道:“多謝。”

“二爺還有一口信讓瑩貞遞給*奶。”

“有勞。請講。”

瑩貞姑姑便道:“二爺說了,天下萬事,皆不及他的女兒重要。任何時候,任何因由,若你需要,他便回來。”

雲卿神色依舊淡然,隻是問說:“你從前與漓嬪算得什麽交情?”

“妃嬪與宮女,算得什麽交情呢?”瑩貞姑姑笑,“娘娘與我有恩。”

“那麽你是真心想要為漓嬪洗刷冤屈的吧?”

瑩貞姑姑方收了笑,說:“自然是。”

雲卿點點頭道:“那個勞你托書與我的人,恐怕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達成你心願的人了。所以芣苢一事,我之事,回去之後當說什麽不當說什麽,煩請姑姑有個分寸,他說天下萬事皆不及我重要,此話未必,但他說我有需要他便回來,這句卻不假。但我希望他留在大興城,你也希望,不是麽?”

瑩貞姑姑愣了一愣,半晌無言。雲卿見狀便道:“取一件披風給我吧,多謝姑姑。”

待出了門,便見慕垂涼仍在廳堂,也不知方才是否聽她的話再進去了。雲卿亦不多問,上前跟在慕垂涼身旁便要走,待及跨過門檻,忽又想起一事來,於是轉身對瑩貞姑姑說:“姑姑,煩請稍後進去提醒大姑娘一聲,蔣家大爺的茶雖好,卻不是宮裏慣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