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分外寒涼。瑩貞姑姑在前,慕垂涼與雲卿隨後,鄭大夫與蒹葭在最後,幾人一道往不厭台去。一路無言,多半有幾分壓抑,那鄭大夫便打量了蒹葭,笑問說:“在下有一疑問,需得向姑娘求個解釋。”

蒹葭本不是玩笑心情,越往不厭台去,她越覺心頭冷熱兩重天,失了往日沉靜。聽鄭大夫如此說,便就直道:“何事?”竟連虛讓的禮數也給丟了。

那鄭大夫反倒是好意,指了指前方三人,蒹葭方知失言,忙補了句:“何事,先生請說。”

鄭大夫便瞄了一眼前方一味低頭前行的雲卿,笑道:“你家*奶讓春穗兒捎的話是:待二位大夫看過了大哥兒和二姐兒,便就請一大夫過來看看她。所以在下十分好奇,今次這一遭是隻有在下走得,還是換那一位孫大夫來,也走得?”

前方三人腳步絲毫不亂,仿佛此事根本不值一提。蒹葭自知緣故,卻因瑩貞姑姑在前,不得不斟酌了字句,慎之又慎地回答說:“想來凇二奶奶的方子是孫大夫盯著的,二太太自然要留下孫大夫看著凇二奶奶的病。如此一來,便隻能是先生你來。因此並非若孫大夫來了可否走這一遭,而是孫大夫根本就不會來。”

鄭大夫捋著胡須輕輕笑了,說:“姑娘此言可未說盡呢。依我愚見,倒不是涼*奶能掐會算猜到二太太要用孫大夫看病,而是她極擅揣測人心,知道那二太太信孫大夫較之信我更為深厚,今日諸事繁雜,似定未定,二太太心中不服,定要再找孫大夫一番謀劃,看今日之事是否存有漏洞,看明日之事需如何應對。孫大夫既忙,那便隻能差我前來。涼*奶如今心思縝密,實在已堪可匹配涼大爺了。”

蒹葭不知他此言何意,是讚是損,便就沒有搭話,雲卿與慕垂涼亦不置可否,反倒是走在最前頭的瑩貞姑姑仿佛一直聽著,聞言輕輕笑了一聲。

直笑得雲卿不動聲色盯著她的背影,暗暗蹙了一下眉頭。

一路安靜,再無人說話。

到了不厭台,雲卿便對瑩貞姑姑道:“姑姑,這一位是鄭大夫,是涼大爺親自留在府中的人,雖未必及得上醫藥裴家,但好在知根知底,醫術醫德都是信得過的。煩請姑姑進去向小主稟一聲,看可否讓鄭大夫先去號個脈,也是求個安心。”

瑩貞姑姑也不多言,點頭便去了,片刻之後果然出來請鄭大夫進去。雲卿因又對慕垂涼說:“你也去吧。半夜三更的,縱是大夫,鄭大夫一人進去也不大好,你是兄長,倒無妨了。我和蒹葭在此稍候片刻便是。”

慕垂涼不知何時已吩咐往日裏的雍容氣度,神色之間仿佛天下萬事盡在掌握之中。雲卿曉得他如她一樣,是不會輕易忘掉今日之事、輕易放過事中之人的,但他短短不足一個時辰就神情閑適、姿態悠然,多少令她有幾分恐慌——太快了,他的布局和算計,未免太快了。

慕垂涼聞言也不多問,隻是淡淡點了個頭,伸手攏了攏她的披風,眉宇之間盡是疼愛。瑩貞姑姑吩咐人為她們看茶,便就先進去了。

不厭台的廳堂,桌椅仍是桌椅,梁柱仍是梁柱,隻是雲卿睜眼閉眼都是先前突然綻放那一抹血紅,令她越坐臉色越加蒼白。

蒹葭看在眼裏,便將熱茶遞給她,撿著旁的事兜了兩句,最後問說:“這鄭中扉,可信得過麽?此人可真真兒是猜不透的,若哪天站到了咱們對立麵兒,我可是一丁點兒都不稀奇呢!”

雲卿搖搖頭說:“這世上有一種人,你隻有徹徹底底打敗他、降服他,他才能為你所用,並為你肝腦塗地。鄭中扉就是這種人。如今他既被慕垂涼降服,那至少在慕垂涼這裏,他就是一枚牢固的棋子。鄭中扉信服於慕垂涼,我們亦相信慕垂涼,大家就多半是在一條船上,暫且不能互相起疑。”

蒹葭點點頭,想了想,不免又笑了,說:“你如今如此信服涼大爺,大抵也是因當日被他降服了罷?倒是很相像。”

雲卿手一頓,闔上許久的眼慢慢睜開。

她知道不是的。

盡管慕垂涼當日就說過,說過他認為隻有從運籌帷幄上全麵打敗她,她才會將他放在眼裏,但時至今日,這種信服已經不隻是智力與能力上的信服,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對這個男人的留戀與依賴,她對他已經不是鬥智鬥勇之後的敬佩與歎服,而是一個女人對自己男人無條件的信任與依靠。

她是這樣的相信著他的。

血紅的花再次在眼前乍然濺開,雲卿手一抖,慘然闔緊雙眼。

“誰?”

“蒹葭。”

“不可以。”

“那就秋蓉。”

“她二人難以碰到。”

“那就芣苢。”

“好的,芣苢。”

……“好的,芣苢。”

那樣輕描淡寫的話,是他慕垂涼在安排一個人的命運。

從頭到尾,慕垂涼不過是盡全力在保護她,她是知道的。

而且她還知道,芣苢最後的決定,與慕垂涼根本毫無關係,她最最痛心的事並不是他造成的。

那麽,心底因今夜種種而產生的巨大的震動與不安,究竟是因為什麽呢?

她深深地明白,裴子曜確然是變化了,從她習慣的裴子曜變成了她不習慣的,可是她的丈夫慕垂涼自始至終都是比現在的裴子曜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的那種人。這物華城若說精明、果決與狠毒,誰也比不上她的丈夫慕垂涼,這一點她早就知道,知道他的手段,見識過他的謀略,領教過他的算計,她心服口服,敬重仰望。

而她現在之所以如此恐懼,隻是因為他把他的精明、果決與狠毒,都**裸地鋪開在眼前並且毫不猶豫地用到了她的身上。

盡管……是為了保護他。

但她如今想想,隻覺得害怕。倘若老爺子不是顧慮重重之下輕信了她,那麽從最開始慕垂涼和裴子曜就商定好了要讓芣苢頂罪的,他不在乎芣苢會因此一罪如何,是生或是死,是挨打還是受刑,而且不隻是芣苢,蒹葭,秋蓉,在他眼裏也都一樣不過如此。其後洪氏處處針對、梨香語出驚人,種種是非令她屢屢受驚,擔心得要死,可是慕垂涼呢?他是慕家名義上的嫡長子,更是四族之子,論公,裴慕糾紛四族之子插手合情合理,論私,雲卿也好芣苢也好,既是他慕垂涼房裏人,他縱說句話也是人之常情,更不說他足智多謀,若真想為芣苢洗脫罪名恐非難事。

可是他至始至終幾乎一言未發,他隻是在旁抱著她令她不得動彈,雲淡風輕地冷眼旁觀了整場戲,堂中越是鬧,他越是冷靜,仿佛對他來說,保全她的目的既已達到那麽旁的事就與他全然無關,至於誰會因此喪命,不重要,根本都不重要。

雲卿一個戰栗,她知道不是因為冷。

溫暖的大掌驀然覆到手背上,雲卿乍然睜開眼,忽見慕垂涼關切的眼神看過來,雲卿驚得慌忙站起,手中熱茶潑濺在身上,茶杯咕嚕嚕滾到低聲,“咚”一聲撞到桌腳停下了。

“你怎不叫我一聲?”雲卿躲避著他的目光慌亂說,“我快要睡著了,你這樣嚇我一跳。”

慕垂涼並不揭穿她,隻是幫她解了潑滿茶漬的披風隨手扔給蒹葭,對她說:“先前怎知今晚大妹妹要請咱們過來?”

雲卿暗中鬆了一口氣,笑說:“先前隻是因你提醒,往此處猜了一猜。其後之事,大抵也能看出來她這一胎有異。她費盡心機回來一趟,自然是有事要親自同你商量,若果真是因為這一胎,今晚她一番勞累人人都以為她要早些休息保胎,再者,人人都以為我恨毒了她、她愧對於我,必定猜不到我們今晚要相見。如此時機錯過再無,我自然是明白的。”

“那你呢?”慕垂涼問,“那你有沒有恨毒了她?”

雲卿神色黯淡了幾分,卻仍是笑著搖頭說:“怎會,與她無關,我是知道的。”

“那我呢?”慕垂涼盯著她的眼睛追問,“恨我,是麽?”

雲卿一頓,咬著嘴唇靜靜看向他。慕垂涼神色略帶幾分緊張,像是期待她說什麽、又怕她真得說出口,雲卿低頭,看他仍緊緊握著她的手,仿佛無法舍棄的珍寶,心中不免一動。

半晌開口,卻隻是問:“鄭大夫號過脈了罷?你大妹妹可還好麽?”

慕垂涼定定地看著她,久久未曾開口。蒹葭在旁心急地看著他們,雲卿也知慕垂涼既出來,那鄭大夫必然已號過脈了,而且房中慕大姑娘應當已在等著了,她如今欲催促反倒也不好開口。

“好得很,”慕垂涼終是開口,語氣卻冷冽中帶著嘲諷,“若不是大妹妹回來一趟,讓鄭大夫好好給號個脈,我都不知道他裴子曜當真長進到了這種地步!好,當真是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