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看著燭火映照之下的雲卿,她們自幼時便在一起了,這麽多年,一個眉頭一皺,另一個便知那皺眉的意思。可是今日今時,蒹葭卻覺看不透她。

不該的,她該有的傷痛,憤怒,和恨,不該一丁點兒都看不到的。可是無論蒹葭如何審視,雲卿臉上都隻有平靜,蒼白的臉色,空洞的眼神,冷凝的神色,和過分肅殺的平靜。

“鄭大夫,有勞。”

雲卿吩咐之後,便見鄭大夫上前來欲接過花籃子。

蒹葭突然覺得懼怕,略躲了下,一邊護著籃子一邊抬頭緊盯著雲卿懇求說:“罷了吧!”

既已心知肚明,又何須至此?無非隻讓自己更痛心罷了。

雲卿仍是道:“鄭大夫,有勞。”

鄭大夫聞言,便不再奪籃子,而是直接從籃中取了幾枚花瓣,仔細查驗起來。約莫半刻鍾之後,鄭大夫方道:“完全相同。”語氣十分確定。

雲卿點點頭,握緊的拳頭乍然鬆開,身形一晃便就要往後跌,慕垂涼、蒹葭和鄭大夫像是早知會如此,一道上前扶住了她。雲卿隻覺心底力氣像是被抽幹了,待被扶到就近一張大軟椅上坐下,方啞著嗓子顫著聲音說:“……好,很好。”

鄭大夫欲為她把脈,雲卿卻擺手示意不必,隻是道:“有勞鄭大夫。”

慕垂涼見狀,便就示意鄭大夫先下去。雲卿卻道:“回去倒不必了,晚些時候恐還要再起來一趟,又是一番折騰。不如委屈些,就在外頭稍坐一會兒吧,如今什麽時辰了?”

蒹葭答說:“子時剛過了一半。”

雲卿點點頭道:“那也快了。”

慕垂涼竟也不疑,便對鄭大夫交代了兩句,送他出去了。待他關上門轉過身來,便見雲卿縮在椅子上,紅著眼圈兒看著他。

慕垂涼便就上前,一把將她抱住,柔聲安慰說:“不怕不怕。”完完全全就是哄小孩子的語氣。

雲卿忽想起一些遙遠的聲音和模糊的影子,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初返物華留在地藏王菩薩廟的情景,那時候雲家爺爺救回小慕垂涼,便就與她一人一邊分睡雲家爺爺左右,那時瀕臨死亡,雷雨聲中仿佛亦有人如此安慰過。

蒹葭畢竟仍在身旁,雲卿便推開他,說:“我說給你聽。”

“有一點想必你已經明白了,”雲卿道,“我身上所謂香粉,來自昭和。你知道的,我出門前是蒹葭親自幫我梳洗的,手上不可能沾染那之前的東西,而那之後,我隻抱過昭和。所以我早早兒提議讓昭和曦和先回房去,還特特叮囑昭和,讓他一回房就叫黃慶兒給他洗個澡。黃慶兒此人我當初真是沒有挑走眼,做事果然利索,兩個孩子她都給洗澡換衣服了,如此一來既不惹人生疑,也免曦和沾染香粉如我一般受牽連。及至後來,梨香提醒需查昭和,雖芣苢搶先認了罪,但洪氏已生疑,因此才帶了孫、鄭二位大夫到兩個娃兒房中查驗,好在黃慶兒利索、小蘋忠心、春穗兒又伶俐,洪氏終一無所獲,悻悻而歸。此結果,正是我所樂見的。”

慕垂涼臉色陰沉如玄鐵,眼底堆滿了惱恨。雲卿知是為何,便深吸一口氣,警告地說:“你若敢因為我動昭和一根手指頭,慕垂涼,我跟你沒完。”

慕垂涼分明忍了忍,壓了壓眼底怒氣,終究是沒說話。

雲卿便接著道:“至於芣苢之死,我雖怨你,也怨裴子曜,更怨洪氏,但說到底,唯一值得恨一回的,隻有我自己。”

“你不要——”

“不,”雲卿打斷蒹葭,平靜地說,“她是因我而死的。看到這個籃子了麽?它懸在我們房中多久,你們二人約莫都明白。我手上香粉來自昭和,芣苢所製香囊中的花瓣則如鄭大夫所言,與籃中花瓣乃是同一種。芣苢雖兜攬了全部罪責,但此事著實是冤枉了她——她香囊中花瓣乃是直接從籃中取的,而籃中花瓣,最早是昭和送來的,然後日日夜夜也、日日夜夜,都掛在我床頭——慕垂涼,你站住!”

男人果然頓住腳步,隻是僵直的背和緊握的拳頭仍未鬆懈。慕垂涼大抵算是個文人,雖是個奸商,但外表看來更具儒商風範,他是用腦子與人較量的人,這般直接握緊拳頭欲衝上去打人的事,實在不像他。

“你這麽生氣,因你也明白了吧,”雲卿覺得嗓子幹澀難忍,隻是今日不說,往後便不知要如何開口了,她望著慕垂涼的背影道,“我恐怕是不能生了……”

“你閉嘴!”慕垂涼轉身低吼,麵目猙獰。

雲卿看他眼底神色當真是大慟,一時也覺酸楚得很,便在蒹葭攙扶之下站起身來,腳步虛浮地朝著他走過去,一步,兩步,越走反倒覺得越疏離……

雖心裏頭百轉千折哀哀不能自已,待站定到他麵前,卻仍能擠出一絲虛弱的笑來,說:“元寸香,你是知道的,每天掛在我床頭,一天又一天的……所以我至今不能……你當明白的,恐已受了損,恐……”

慕垂涼咬牙恨道:“那就治!少說那些沒用的話!”

雲卿鼻子一酸,伸手握住慕垂涼的,小聲說:“你別這樣,別這樣好麽……”說著說著便染上了哭腔。

慕垂涼緊緊握住她的手,冷靜道:“是你不要多想才對。你爹,嵐園裴二爺,天下第一的神醫,我這就請他回來一趟,不許你瞎想聽到沒有?”

雲卿深知有些損傷,縱有起死回生之術也難醫治,隻是慕垂涼如此,她也隻能由著他暫存希冀,一時壓下心頭萬千思緒,吸了吸鼻子,接著說:“所以芣苢之死,你們恐也明白了。她死之前說愧對於我,求我別恨她,因她自己明白這香囊中花瓣就來自這籃子,而這籃子,是她每日幫著掛上去的,她覺得她作為幫凶害我到如斯地步,所以才……可是她這樣沒了,我才把所有的東西串在一起想明白。然而畢竟是太晚了,她就那麽在我麵前,就……”

蒹葭無聲落淚,雲卿不忍多看,便接著道:“至於裴子曜,此事他是知道的。咱們最初請裴子曜入府幫我醫治手腕時,他細細查驗很久,那之後在蔣家宴席,在茶樓偶遇,他都以查手腕之由為我號脈,所以我猜他早就知道了。此次查出元寸香,實不是他先前所能預料到的,之後種種,亦不過為他裴家大爺的身份所困,各有立場,我不能因此恨他。但他恨我,我都不知道他這麽恨我,恨到要親眼看到我痛他才會覺得痛快……”

“可是起初……”蒹葭說,“與涼大爺聯手相救、其後銀針封穴,裴大爺他明明白白是在——”

“在幫我,”雲卿歎道,“他見不得我死,可也見不得我好好活著。此二則並不衝突。你想想,人前人後他都說他於我有虧欠,因此在力所能及之時會幫扶我一把。我以為是說那手腕,如今想想,手腕早就傷了,若說虧欠,早該虧欠,何須等到如今?所以不是手腕,是說早就查驗出我在被人下藥,卻並不提醒我而是眼睜睜看著我受此痛苦,他說的愧疚與虧欠,都隻是這件事。”

慕垂涼臉色著實不佳,那種陰沉沉的惱恨,已經變成**裸的怒火滔天。

“我告訴你們此事,並非為了增加仇恨,”雲卿道,“隻是想讓你們知道,如今的裴子曜已經完完全全不是我當初認識的裴子曜了,他為了報複我、為了做好裴家大爺、為了保護醫藥裴家百年聲譽,究竟還能做出多少為從前的裴子曜所不齒的事,我現在還不知道。”

慕垂涼眼底一片陰翳,他甚少如此衝動,喜怒都形於色。

“哦,還有幾件事,沒有與你商量便就說了。頭一個,我曉得掌不掌家、內權在誰手中你不大在意,但太太卻想把內權留在大房,今次我說三個月不掌家,一是暫避鋒芒,以免洪氏借機生事,令我不能服眾,二是蔣寬茶葉之事一有結果,蔣家便會明白此事係我所謂,為免蔣慕糾紛,我此時暫避反倒是好事,三是我自己也可得空查一查旁的事。好在老爺子說了,三個月之後即刻恢複掌家之權,大房掌家一事不會更改,且讓太太放心。第二個,眾仆株連,是免得這幾人因芣苢一事忍不住與旁人起衝突,扣掉些銀子有什麽了,我回頭再都補上就是了,跟著我做事我還能讓她們吃虧了去?倒是蒹葭,要盡快囑咐下去,讓她們低調些、穩重些、耐得住性子些。至於第三個,打掃不厭台……如今是什麽時辰了?”

“子醜相交。”蒹葭答說。

雲卿點點頭說:“快了。咱們就耐著性子等吧。打掃不厭台事小,隨時出入不厭台事大。能夠合情合理地聽慕大姑娘的秘密才是要緊的。”

慕垂涼擰著眉毛道:“你怎知……”

約莫覺得問得不合適,才三個字便住口。雲卿淡淡望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夜色,道:“你先前就提醒過我了,說今晚恐有事要忙。但你不可能預見裴子曜要查出元寸香。所以是旁的事,隻能是慕大姑娘的事。眼下我也十分好奇,醫藥裴家是不是如當年對付夏家一樣,早早兒地在宮裏下手了。蒹葭,取我的披風來。”

又坐半個時辰,越發寒寂了,忽聽秋蓉在外叩門,得了允,便領一人進來,雲卿看身形便知是瑩貞姑姑,那瑩貞姑姑摘下麵紗與兜帽,看雲卿已收拾妥當,先是訝然,爾後便不由笑了,讚歎說:“*奶果真名不虛傳。小主已在不厭台恭候*奶多時,請。”

雲卿點點頭說,道:“有勞姑姑。不過,涼大爺和蒹葭,也需得陪我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