芣苢看雲卿一副了然之態,登時惱了:“小姐您又逗我!”

雲卿忙拉著她說:“哪有,花是真的,人也是真的……至於那意思麽……”

同心何處切,梔子最關人。沒想到她才斷了和裴子曜的紅線,這麽快就又竄出一枝桃花。雲卿倒不覺得其他,隻覺得十分好笑。

蔣家是物華城最古老的望族之一,當年也僅次於夏家。現在醫藥裴家、糧酒葉家、銀號慕家雖說也是望族,但跟蔣家相比年頭上都差遠了。現如今慕家蒸蒸日上,裴家不急不爭,葉家韜光養晦,倒是蔣家略有頹勢。其實蔣家那般的家業,後宮朝堂又都有人,若不是子孫不爭哪能讓看看出頹勢來?別的不說,蔣婉一個蔣家嫡女到慕家才當了二姨太,雖說是情深意重的佳話,難免叫人多想,而蔣寬……四族之內,怕幾代沒出過這麽不上進的嫡子了。

雲卿跟芣苢剛到門口,隻見蔣寬神情恍惚地從裏麵走出來,直走過雲卿也沒什麽反應,雲卿隻得喊:“蔣少爺?”

蔣寬神色飄忽地回頭,看到是雲卿立刻跟還了魂兒似的驚喜:“雲卿?”

雲卿忙要帶著芣苢行禮,蔣寬不樂意了,瞪著她說:“你行禮試試?你敢!”

“不過是問個好罷了,你是蔣家的少爺,我也是嵐園的小姐,才不需向你行禮,”雲卿也隨意地笑,“呶,你的衣服,昨兒真是謝謝你了,算我雲卿欠你的。”

她這麽說話蔣寬反倒高興,雲卿見他收了衣服便笑:“你又是怎麽了?昨晚沒睡好?怎麽迷迷瞪瞪的,也不怕撞了樹。”

蔣寬突然臉上一紅,眼神躲閃,有點兒手足無措。雲卿禁不住笑:“我還以為昨兒救我們受了驚,頂不好意思呢。怎麽瞧你這樣子,倒像是……”

她故意不往下說,蔣寬立馬急了,一張臉像醉酒一般酡紅:“像什麽?沒有的事,你別瞎想,你別瞎想……”

頓了一會兒,又偷看她臉色問:“你……沒事吧?你姑姑也……沒事吧?”

雲卿忍不住笑說:“沒事,托蔣少爺您的福,都好好的。”

蔣寬又是一番欲言又止,雲卿真是摸不著頭腦,最後不得不催:“你有什麽就快說呀,磨磨蹭蹭的是做什麽?”

蔣寬立馬站直了大喇喇說:“那什麽,我的意思是,你擔心了一晚上,你怎麽謝我啊?”

“討謝來了?我剛沒謝?有話直說!”

蔣寬左右看看,鄭重其事地說:“我想去嵐園。”

雲卿倒愣了。她師傅裴二爺放了話,不得邀請誰也不準去嵐園,因此不論外頭怎麽傳怎麽議論,真去過嵐園的屈指可數。雲卿不得不問:“幹嘛?”

蔣寬鼓著腮幫子眼神躲閃,半晌才僵僵地說:“沒去過,好奇……”

“噗!”雲卿隻想笑。蔣寬心思淺,什麽事都擺在明麵兒上來,更何況昨晚她才聽蔣寬跟蘇行畚在河邊吵架,看得出這位有名的物華惡少蔣寬反倒是懂大是大非之人,雲卿稀罕這樣的朋友,便爽快答應了。

“答應了?那……哪天能去呢?今天行嗎?要不現在,我隨你去嵐園吃午飯?”

雲卿狐疑打量他,直看得他又眼神躲閃起來,半晌才訕笑說:“我開玩笑的,哪天都好……”

“嵐園裏頭女眷諸多,我師傅又不在,所以你一個人來,怕是不大好。要不這樣吧,昨晚幫忙下河找人的你一並帶過來,明晚我備下酒菜好好招待你們,也是答謝你們相救之恩。”

蔣寬登時樂開:“哎!行!”

雲卿跟蔣寬約好,當晚便跟紫蘇和商陸說了,二人都說理當道謝,這件事交給紫蘇來辦就甚是穩妥。末了雲卿留下商陸和蒹葭問:“今兒蘇記去了位大客商,不曉得商陸哥哥你認不認得,姓曹,叫做曹致衎。”接著她便將今日曹致衎買燈的事悉數說了,隻刻意避過梔子不談。

商陸沒多想就說道:“曹致衎是江南客商,有名的四海行商之人,真正的大商賈。他來物華城采買了各式各樣的小玩意兒,紙傘,石硯,根雕,雜七雜八倒什麽都有。現在隻怕恰好趕上七夕鬥燈,所以順便買些燈籠回去。”

“就沒什麽奇怪的?”雲卿疑問。

商陸便道:“還真有。物華城到江南,最穩妥是走水路,所以紙傘石硯根雕沒什麽,單是燈籠,又占地方,又不易保管,走水路萬一打濕可就賠大發了,怎麽都覺得怪怪的。”

雲卿連連點頭說:“我今兒特地提了漕運試他,他倒沒反駁。”

“這樣?”商陸說,“曹致衎做的是大手筆的買賣,隻要他覺得這批燈籠能賺就會去做。倒不需擔心這個。”

雲卿一顆心放了下來,笑說:“這就好。蘇記做曹致衎的生意恐怕得把家底都押上,我倒不想出什麽岔子。”

第二天是七月初九,是和曹致衎談買賣的日子,也是宴請蔣寬的日子。兩件事她心中都有了數,是以雖說事情繁雜,她心情倒是很好。

“今兒我來欣賞蘇記的手藝,不如就請雲畫師給我講講咱們頭頂這盞百結花燈?”

雲卿故意不去看桌上那瓶新摘帶露的梔子花,隻笑著說:“好,應該的。”

雲卿也不多說,出去喊了孫成,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孫成點頭應下,一轉身就去找了趙掌櫃,趙掌櫃本正和另一個客人說著話,見孫成過去竟主動問他話,師徒倆簡單說了句什麽,而後孫成笑逐顏開,樂顛顛轉到內院,不久便捧了一個盒子過來交給雲卿。

“謝啦,要的就是這個!”雲卿捧了盒子轉身進入百結廳。孫成跟在後頭關了門說:“雲姐姐,師傅讓我來看看有什麽幫得上忙的沒有。”

趙掌櫃擺明了在防備著。曹爺也不惱,摸著手上扳指笑得若有所悟又漫不經心。雲卿見狀便大大方方喊孫成:“正是準備請你幫忙呢,你且把桌子清理一下吧!”

孫成點頭應了,把桌子上茶具點心全部撤下,還另找了一方糊燈籠的白紙鋪在桌麵上。雲卿見一切準備妥當,便笑盈盈地對曹爺說:“曹爺可要瞧仔細了。”

說著打開那盒子,黃銅搭扣吧嗒想起的時候,連雲卿都忍不住心動。不論是頭頂這盞百結花燈,還是大堂那盞九鳳還巢,都是雲卿來蘇記之前的事了,連雲卿都沒機會過多窺探。

木盒打開,第一時間散發的不是盒子的木香,而是裏頭紙張上的墨香。這墨香略顯與眾不同,比花香沉鬱,又比熏香清淡,那味道濃淡相宜,似乎恰到好處,很是迎合鼻子。

雲卿主動為曹爺釋疑:“這墨香中加了幾味安神靜心的中藥,糅雜在一處,喚作歸羅,咱們頭頂這盞百結花燈用的墨中就添了歸羅香。”

“是麽?”曹爺凝神細細聞了一番,又抬頭看百結花燈道,“我剛進這間花廳時,並未聞到這種奇特的香味。”

雲卿用左手將盒子中的圖紙小心翼翼取出來,不抬頭地說:“味道就和人一樣,不管是怎樣的好,也總歸是有喜歡和不喜歡的分別。百結花燈最早是送人的禮物,不管是顏色還是香味,自然要合了那人心意的。但如今是掛在迎客的花廳,客來客往喜好不一,是以遮住了歸羅香的味道,但安神靜心的作用卻是絲毫不減的。”

曹爺卻看一眼他帶來的梔子花朗聲笑問:“那麽雲畫師應當不討厭梔子花香吧?”

雲卿抿嘴笑了說:“客人帶來的花,沒有喜歡厭惡,隻有歡迎多謝。”說完伸手拿了第一份圖紙給曹爺看:“曹爺博聞廣識,定然知道這畫上的故事。”

第一份圖紙分為四份,四份之上各是一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畫了天上月宮,滿月之上桂樹開花,婆婆娑娑光影疏離,月桂花枝後麵是一個孤高冷清的仙子,仙子懷中抱一團雪白,眼中猶自帶露,麵色鬱鬱寡歡,正俏麗於月桂之後低頭細看,仿佛注視著人間百態,又似關心著誰之悲喜。

第二個故事畫了一汪碧湖,煙波浩渺,壯麗秀美,旁邊立著的小樓上題“嶽陽樓”三字,昭示著這裏是洞庭湖。洞庭湖畔,嶽陽樓下,一個人身龍尾的少女正伸出右手做邀請狀,那龍女身形瘦弱,衣衫襤褸,似乎受盡苦楚,而神色卻脈脈含情,似有托許終身之態。卻怎奈前方隻有水汽氤氳,並無佳人相侯。

第三個故事是十裏白堤,煙柳成行,西子湖畔,斷橋之上,一個白衣美人笑意羞赧。美人雙瞳翦水,明眸善睞,巧笑嫣然,清麗多姿,而手上紙傘卻樸素又陳舊,並不像她自己的。可是美人周遭隻有清波漣漪,煙柳黃鸝,不見第二人。

第四個故事是煙雲繚繞,烏鵲成橋,一個華服女子站在一邊橋上。女子形容憔悴,美目含情,淚光點點,楚楚可憐。她似乎迫切地想走到橋的另一端,但另一邊卻空空落落,沒有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