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幅畫,四個女子,四個故事。畫技精湛,絕非俗品。看曹爺品畫品的如癡如醉,顯然對字畫是頗有幾分功底的。如此一來雲卿反倒更有勝算,刻意拖了會兒時間,等到曹爺看的差不多、孫成早沉不住氣時才抿了笑,慢悠悠地問:“人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雲卿不敢說這四幅畫內藏了多大乾坤,但想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每人看到的都是不同景致。不知曹爺如何以為?”

曹爺擺明了是愛極了這四幅畫,連連讚歎之餘似要伸手碰觸,孫成差一點兒就要開口攔著,讓雲卿一個眼神給打住。幸而雲卿沒賭錯,這曹爺果然是惜畫愛畫之人,一隻手幾次欲摸上那畫,卻每每在將要碰觸之際頓住,最後用手指隔空將四幅畫大致描摹了一番,然後連連讚道:“好畫,好畫!一作嫦娥望夫,二作柳毅傳書,三作許仙贈傘,四作鵲橋相會,四幅畫用筆行雲流水,布局精準得當,用筆多一分則贅,少一分則欠,著色深一分則濃,淺一分則寡。小小燈籠坊得見如此佳作,曹某真是不虛此行!”

“嫦娥望夫,柳毅傳書,許仙贈傘,鵲橋相會,曹爺總結得再精簡不過了,隻是……”

雲卿挑眉一笑,故作停頓了一番,等到曹爺的目光終於從畫作上移開,神思完全放在她身上時她才笑問:“如果雲卿說,這四幅畫正是曹爺頭頂上這盞百結花燈的圖案,曹爺又怎麽看呢?”

曹爺重又審視了一遍圖,搖頭直言道:“不妥,很是不妥。嫦娥望夫為之思,柳毅傳書謂之義,許仙贈傘謂之善,鵲橋相會謂之苦。用在成親用的花燈上簡直不倫不類,大損畫作原有的意境,實在是太浪費了!”

說完這些,曹爺還不忘抬頭看著百結花燈歎道:“這便是蘇記最好的燈麽,做工再精巧,技藝再超群,毫無氣韻可言又怎稱得上一個‘最’?”

孫成臉上大有不悅,雲卿卻掐準話頭問:“那麽曹爺認為什麽樣的燈籠才是最佳?”

曹爺一雙眼睛仍膠著在畫作之上,隻是多少有些懶洋洋的,不複方才的熱切,他道:“燈需有木為骨方可不散,亦需有韻為魂方可不俗。”

“好一個有韻為魂!”雲卿手拍桌子讚歎一句,重新將那畫送到曹爺眼前道:“那雲卿可要喊一句冤了,雲卿雖不如曹爺才學淵博見多識廣,但生平看過的燈籠也是數以萬計,要說不倫不類,這百結花燈可真是冤枉大了!”

說著不顧曹爺神色,直接將圖一一指給曹爺看:“第一幅畫是嫦娥望夫。嫦娥服食仙藥離開夫郎獨自奔月成仙,但是每逢中秋月圓、後羿抬頭望月之際,嫦娥何曾不是低頭繾綣凝望夫郎呢?一對夫妻,不管如何身在異地,心都是向著一處的。被送燈的蘇記少東家成親後即可便要進京趕考,這幅畫是作給即將離別的新婚夫婦看,好勸誡他們長相思,長相守。”

曹爺自是不知當時收此禮物的蘇記少東家的狀況,因此聽到雲卿的話略有幾分遲疑,似乎想反駁卻無從開口。趁這空隙,雲卿接著一一說下去。

“第二幅畫畫的的確是唐傳奇中《柳毅傳》的故事,但畫上沒有柳毅俠義救人之舉,隻有龍女嬌羞相許之態。這幅畫是站在新郎的立場送給喜娘子,是說我願遵從仁義禮信,成為柳毅那樣的謙謙君子,那麽娘子你是否願意做我的龍女,不顧一切同我在一起呢?它講的不是柳毅傳書之義,而是龍女相許之信。”

“第三幅畫畫的也並非許仙贈傘,而是白蛇收到許仙所贈之傘。所以它講述的也不是許仙贈傘之善,而是白蛇尋找許仙的報恩之心。這幅畫是站在新娘子的立場對新郎說,承蒙夫君不棄,願與賤妾共白頭,這份恩情我自當長久銘記,不論何時何地,都為夫君守候。”

雲卿這樣說是摸準了曹爺心思的。曹爺擺明了是喜歡這四幅畫,一個人一旦喜歡什麽東西,就總忍不住找借口去讚譽他,正所謂看順眼了怎麽樣都是好的。隻要曹爺希望這畫好,雲卿就能讓它好。

“所以說這第二第三幅畫是新郎新娘互訴衷腸,彼此約定廝守終身,如此一來當然可以用作新婚賀禮了!”曹爺連連點頭,繞著桌子來來回回細品百結花燈,最後輕歎一聲道,“那麽最後一幅鵲橋相會是何意?大喜之日,添如此蕭瑟之景,也不怕觸了黴頭麽?”

雲卿看著畫上織女一臉愁容,突然想起梨花樹下裴子曜,一時沒開口。隻聽曹爺悠悠歎道:“如牛郎和織女那般知心知意,卻又遇上天意難違。足見夫妻二人,情深尚不如緣深,大凡能夠和和美美成婚的,縱是情分不足也有緣終身廝守,總比那些情深緣淺的要好得多。這幅畫看似蕭瑟,卻是願這對新婚夫婦珍惜此間緣分恩愛廝守,連著前麵三幅便是再好不過的祝福了。這百結花燈畫作切情切景,工藝繁複精妙,又有如斯寄意,不愧為蘇記鎮店之寶!”

孫成聽到有人誇獎自然是開心極了,雲卿也喜不自勝,小心將圖紙收拾妥帖放回盒子,然後對孫成說:“去替我多謝你師傅!”說完朝門外使了個眼色。

孫成見雲卿眼中含笑,雖不知道三言兩語的怎就談妥了,但這筆買賣顯見是要成。

“是,雲姐姐!”

“你叫雲什麽?”孫成這一走緩和了局麵,方才兩人故作高深談畫談燈的嚴肅氣氛也就散了,曹爺恢複初來時散漫又精明的形象,懶洋洋把玩著窗邊桌上供瓶的梔子說,“你這小丫頭也忒小氣,畫都捧出來了,竟不舍得讓人多看兩眼!”說完還半笑半怨地斜了她一眼。

雲卿也無所謂他繼續這麽端著,隻簡單回答道:“回曹爺,我叫雲卿。”

買賣都還沒談妥,該吊的胃口自然要吊著,要是早早地對蘇記失了興致可就大大不妙了。

“百結花燈已經講完,曹爺可想好自己要什麽樣的燈了?”雲卿是想要循序漸進,但曹致衎是慕垂涼的義兄,來蘇記談燈籠是為了什麽都還不一定呢,她不敢太悠著玩兒。

曹爺伸手拿了一枝梔子在手上把玩著,似笑非笑得說:“若是雲畫師你還能畫,曹某獨要一盞百結花燈便好。”

這麽快便把話頭引過來了,雲卿聞著梔子馥鬱清香迎麵笑說:“可惜曹爺來晚了。”

說的是手,也是其他。

曹爺亦不閃不避直視她說:“若曹某來的早,不會讓雲畫師畫‘踏雪尋梅’那種燈,太傷手了。”

雲卿隻想先定了生意的事,於是再度引開話茬說:“所謂來得早不如來得巧,若非手不能畫,現如今又怎麽能出麵跟曹爺談生意呢?”

曹爺看她一眼,像是一眼看透,他繼續把玩著梔子不緊不慢地說:“生意又當如何?”

雲卿亦看著曹爺手上的梔子娓娓道來:“雲卿是畫師,對生意並不熟悉。不過聽聞曹爺的等是要運往江南,心裏確實有個囫圇主意,也不知幫不幫得上曹爺的忙。”

“喲,方才不是還口才極佳麽,這會兒怎麽客套起來了?”曹爺不改揶揄之態。

“讓曹爺見笑了!”雲卿說,“江南富庶之地,各種工藝發達,製作的燈籠想必也極為精良。曹爺給的時間又不多,蘇記的工藝再高明隻怕曹爺能賺的也有限……”

“那麽以丫頭你的意思,怎麽樣才能讓我賺的無限呢?”

曹爺果真不負雲卿一早論斷的“奇怪”二字,方才談起燈籠談起畫作時曹爺神色嚴肅,這會兒正經談買賣了卻懶懶散散並不上心,倒是對她一直笑意深邃,麵露揶揄之態,幸而雲卿知道他一開始就不是為了燈籠而來。

雲卿略略避開曹爺目光道:“物以稀為貴,當求奇貨可居。三百個八寶宮燈,畫不重樣字不重書,個個都會是獨一無二的。”

在這種生意上雲卿恐怕連曹爺一根小指頭也比不上,她才說了第一句曹爺就顯出了悟之態。曹爺有一搭沒一搭地反複把玩那朵已經顯蔫兒的梔子,自顧自地說:“這可是放長線釣大魚了……”

“不若先辦個品燈會。”雲卿仿佛不經意插了句嘴。

“品燈會?”曹爺笑,“小丫頭倒是個好風情的人!不錯,辦個品燈會,才子佳人該題詞的題詞該作詩的作詩,一番熱鬧下來宮燈可就不是從前的價格了,可越是這樣,惦記這些燈籠的越多……”

“不賣,囤著。”輕輕吐出這四個字,雲卿垂手決定不再開口。

“囤到他們心癢癢的時候,先拋出來一盞兩盞,並著品燈會上的題字題詞一塊兒送人。開了這個先河,這份兒禮物可要風靡一時了。丫頭,你果然是精明透了,你若做生意,必定也是個奸商!”曹爺不複先前揶揄之態,倒是笑得挺開懷。

雲卿略略揚眉,複又低頭抿嘴笑,特地不想那個“也”字。倒是曹爺大喇喇一座,姿態雅致風流,聲音也洪朗如鍾:“不錯,我曹致衎就是奸商!”

雲卿倒想起慕垂涼來,瞧他使的路數,分明也是個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