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商之道,雲卿不懂。不過既然曹爺有此打算,那麽這燈必得經得起一‘品’。承蒙蘇二太太和曹爺看得起,要雲卿這畫師來談買賣,那麽別的不說,燈籠上的畫雲卿自當全力以赴。”

曹爺再度上上下下打量雲卿一番,慵懶一笑將指尖把玩過後的梔子拋到桌上說:“你挺喜歡這百結花燈麽?”

雲卿知道他想說什麽,隻點頭道:“是啊,挺喜歡。”

曹爺笑得灑脫坦**,目光如炬問道:“若是我將百結花燈送給你,你以何為報呢?”

“無以為報。”

“所以呢?”

“所以不要。”

曹爺朗聲一笑,絕不多言,利落起身,點頭離開。

他一出門孫成的聲音便響起:“曹爺——”

立刻就被打斷,曹爺道:“告訴蘇二太太和趙掌櫃,一切就按先前談的走,明兒一早我帶印鑒來。至於這批燈籠該怎麽做,就交給你們的畫師定奪吧!”

雲卿長舒一口氣,心道,總算是定下來了!

外頭一時熱鬧起來,孫成聲音清脆稚嫩,趙掌櫃聲音沉穩持重,蘇二太太聲音婉轉嬌媚,卻再不聞曹爺的聲音。百結廳的門將外頭的熱鬧和她徹底隔開,雲卿摸了茶壺茶杯,蘇二太太嫋嫋進門時,她正直勾勾看著門大口大口地吞茶。

蘇二太太看她半晌,突然奪下茶杯說:“雲卿,你犯什麽糊塗!”

“二太太何出此言?”雲卿嫣然一笑說,“買賣談成了。這單生意能讓蘇記成敗隻在您手中,就看二太太您怎麽做了。”

蘇二太太突然歎氣說:“我在隔間聽的清楚,你為什麽想都不想就回絕了曹爺?”

“二太太不是說了嗎?男人不可信,想要的時候才捧。”

雲卿一句話賭了二太太老半天,雲卿隻是覺得了解了一件事,心裏很輕鬆。曹致衎其人的確不錯,富而不宣,貴而不彰,豪而不奢,是真正的望族子弟。但總歸不是所有不錯的男人都是可嫁的吧。

二太太頓了良久,仍是對雲卿說:“我瞧著這曹爺倒是不錯,如果你真願意回一句‘與我同心梔子,報君百結丁香’,那麽不管對你,對你姑姑,總歸是沒壞處的。你究竟是在想什麽呢?”

雲卿知道蘇家那檔子事讓蘇二太太感慨良多,也知道蘇二太太這會兒是真心在勸她,因此也真心道了句謝才說道:“‘婦姑相喚浴蠶去,閑看中庭梔子花。’如果曹爺挑明問了,二太太便回他這句就好。”

梔子雖有同心意,她哪裏有那份閑情逸致呢!

至於究竟在想什麽,雲卿暗自發笑,說句不大合適的,自那日慕垂涼河中相救一語驚人之後,她眼底心底,琢磨的可就隻這麽一個男人了。

蘇記的買賣既然定下,後麵就沒雲卿什麽事兒了,蘇二太太既然打定主意要爭,也就不需她費心。倒是晚上嵐園的小宴很是令人期待,她很稀罕蔣寬這樣的朋友,加上又存了份兒感激,是以很想好好招待他一回。

不過在蔣寬來之前,另一件擱置已久的事必須要處理了。

正是午後,太陽曬得人身心皆是疲懶,園子裏的花貓蜷成軟軟和和的一團,在金合歡樹下打著呼嚕睡著。雲卿看著鄭中扉離開,心底說不出的空落,蒹葭在一旁幾番欲言又止,終是說道:“小姐,鄭中扉他……可信麽?”

大夏天的,太陽著實沒什麽曬頭,雲卿拉了蒹葭的手貓在了樹蔭底下,邊往後院兒走邊說:“可信的,這麽大個秘密,這麽多年他活得那樣不好都沒說出去,絕不會此番見了我們反倒四處張揚了。說到底他偷偷喜歡了夏晚晴那麽久,最後懦弱地眼睜睜看著夏晚晴死了,他心底這份兒悔恨難過也是旁人難以想象的。此生若能有機會再為夏晚晴做些什麽,他是死也甘願了,不然以他那麽膽小,幹什麽還要回物華城呢?”

蒹葭心頭倒不大相信這個莫名其妙的鄭中扉,她遞過帕子給雲卿擦汗,看著她說:“便不需要防著些什麽?現如今就這樣把他放了,萬一出什麽岔子,咱們多年心思可就白費了,況且,又怎麽知道他會去哪兒呢?”

“慕家,”雲卿折了帕子扇著風,抿嘴笑說,“不是說查不到慕九章的消息麽?那就不必查了,有慕垂涼護著,我也不奢望能查到多少了。慕九章得到了夏晚晴又不珍惜,他可算得這世上鄭中扉最厭恨的人了,他必去慕家。”

蒹葭對鄭中扉不甚了解,思前想後的,雖說不大放心,倒也無法提出什麽明智見解。幹脆閉了嘴隨雲卿去後院兒。倒是雲卿邊走邊琢磨說:“曹致衎我不怕,蔣寬我也不怕,唯有那個慕垂涼,我心裏真是沒底兒。那天我讓蔣寬請當日下河救人的都來嵐園赴宴,以蔣寬的性子,必是也要請慕垂涼的,你說他會來麽?”

蒹葭未曾好好接觸過慕垂涼,心裏頭對這位四族之子多是敬重,但全然沒有雲卿那麽提防,她前後想了一番說:“說是約了八月初一,許是不會這會兒來吧?不過若是我,我倒很想趁機來瞧一瞧,嵐園呢,物華城幾個人見過?我倒不信這位四族之子不好奇。”

一瞬間有什麽念頭閃過雲卿的心頭,她迅速覺察到異樣,卻沒能抓住那份敏感,雲卿站定了,突然蹙眉問蒹葭:“若是你,想要來嵐園,又脫不開身,你會怎麽做?”

蒹葭雙眼一亮,登時警醒:“小姐的意思是……蔣少爺?”

雲卿歎口氣說:“八個蔣寬,也不是一個慕垂涼的對手……算了,見招拆招吧,總歸現下不論是蔣寬還是慕垂涼,明麵兒上都是想和我們做朋友的,這就足夠了。”

七月份日頭長,是以雖說是夜宴,蔣寬一幹人等卻是太陽沒下山就來了的。嵐園的總管商陸在門外候著,大丫鬟紫蘇陪雲卿在門裏迎,裏頭女眷七七八八地屏退了,隻留幾個利落小廝在前院兒等候吩咐。

“哎,雲卿!”蔣寬竟是跳過了商陸,直接衝著雲卿過去了。

雲卿一看倒愣著了。她先前見過蔣寬兩次,都是鬆鬆垮垮的薄綢衫,頭發雖算不得亂糟糟,倒也絕算不得齊楚,今兒卻是仔仔細細打理過了,身上罩一件白玉色錦緞長衫,腰上橫一道湖水綠雲紋玉腰帶,整個人看起來儒雅俊逸,別說看不出物華惡少的影子了,縱使說他是哪家恭謙溫潤的書生,也沒人會疑心了去。

“你這副樣子……”雲卿不打算跟他生分,看了覺得好像便直接掩口笑他。蔣寬臉一紅,眼神如當日蔣宋茶莊相見時一般躲躲閃閃,他明顯不大自在地扯著衣袍下擺說:“那什麽……我是覺得吧,赴宴什麽的,總要……哎呀你看什麽看別看了!”

這一來,雲卿紫蘇和商陸都笑了。

“讓你請的人呢?”雲卿笑說,“那日裏幫我們的多了去了,我準備了許多酒,你一人可喝不完。”

蔣寬逃過一劫,忙點頭說:“來了,來了!”然後衝身後喊:“快來,長庚!”

雲卿指尖兒一顫,臉上神色瞬息萬變。

依舊是石青色的葛布衫,那人半弓著腰說:“小的宋長庚,是跟在慕少爺身邊兒的。少爺本應了蔣少爺的邀要來嵐園,可巧又有事耽擱,暫時不能過來,就吩咐小的過來敬裴小姐一杯酒,以謝相邀之盛情。”

長庚仍然姿態恭謙,神色得當,挑不出一丁點兒毛病來。雲卿的笑有點兒僵,也沒興致再問為何隻有這二人過來,隻是避開慕垂涼簡單說:“不敢,宋公子能來就好。蔣少爺請,宋公子請。”

蔣寬明明盼著進嵐園,聽雲卿說話時卻有幾分心不在焉。雲卿心思也不在蔣寬身上,隻一心想著他慕垂涼究竟是想幹嘛。直到長庚驚歎道:“好一番江南水景美如畫!”

雲卿蔣寬這才齊齊抬頭。

正對著嵐園大門的是一方假山石屏,所謂開門見山,現如今各家園子都已諳熟此道,太湖石皺、漏、瘦、透布局大氣堆砌精巧自不必多說。然而嵐園布局之奇巧,皆皆隻在這石屏之後。現如今他們已隨商陸走過石屏,麵前的是綠水悠長,回廊環繞,碧瓦朱甍,雕梁畫棟,那是一分不差的蘇州園林景致。

雲卿是蘇州雲家過來的,裴二爺慣著她,便將園子修成了此番模樣:前院兒是建在一汪碧湖之上,麵對正門的寬大石屏之後便是九曲回廊,回廊精巧自不必說,隻是蜿蜒所至,或一株垂柳映夕陽,或一池紅鯉戲碧波,或是一片玲瓏剔透的太湖石,讓人難辨自己究竟是置身於山石還是水波,亦或是轉角處一片姿態優雅的荷花,芬芳馥鬱,令人迷醉。這回廊連著綠水,兜兜轉轉自成景致,偶爾懶懶遊過幾隻雪白的肥鵝,或是一對繾綣的鴛鴦,更是叫人不禁側目,流連忘返。便是那隱匿在回廊之後的亭台樓閣再精巧,一時倒也無人問津了。

物華地處中原,這般勝景自是少見,長庚那樣說話穩重的人有這一歎倒也說得過去,更不需說蔣寬愣在原地突然驚歎說:“雲湄,你竟住在這樣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