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與紫蘇麵麵相覷。

蔣寬在回廊一處轉角站定了,那兒麵朝西,做成一方賞景台的模樣,旁邊零零散散種些玫瑰花。他便站在那玫瑰叢中,白玉色錦緞長衫讓夕陽餘暉那麽一照,整個人身上便自然而然溢滿了出數不盡的倜儻風流。雲卿瞧著他目光空蒙,禁不住笑說:“瞧你這樣子,我是雲卿呢!”

蔣寬一愣,訝然回頭,盯著她看了半晌才有些抱歉地笑了。然而再跟著雲卿她們前行時,他臉上多多少少露出難掩的失落。

因著長庚來了,雲卿心思便重又放到了慕垂涼身上,是以對蔣寬的異常不甚在意。倒是紫蘇機警,找了轉彎處一個空當悄聲問雲卿:“蔣少爺跟雲姑姑挺熟嗎?”

雲卿瞧著長庚正跟商陸談笑,壓低了聲音說:“沒呢,隻上次幫忙從河中救我姑姑,算下來不過隻見了一麵而已。”

紫蘇略略蹙眉,看著蔣寬背影喃喃:“那可怪了,口誤竟誤到個隻見過一麵兒的人身上。”

“不當緊吧?”雲卿說,“那蔣寬是小孩子心性,什麽都擺在臉上的,沒那麽些彎彎繞。”

“這樣麽?”人前不便多言,紫蘇隻得笑容如常拍著雲卿手背說,“許是我多想了,走吧。”

走過曲折的水上回廊,對麵是一棟精致的畫樓,這裏正對著大門,原是尋常人家的正廳,專用來招待上賓的。可裴二爺自修建嵐園就沒打算請人來遊園,是以親自提筆書寫了“十丈紅塵”四個字,暗諷這些巴巴地湊上來的都是些個俗世俗人。

那字寫的瀟灑俊逸又大氣磅礴,單論字實是一字千金,長庚仰麵看了匾額許久,對雲卿笑說:“來時我家爺特地叮囑,說裴二爺著人修建的園子,必是物華城獨一份兒的,叫我切莫大驚小怪失了分寸。可是嵐園這樣的地方,哪能叫人不驚,十丈紅塵裏,又哪能叫人不失分寸呢?”

長庚今兒雖說是替慕垂涼來,但身份終究是差蔣寬一大截兒,他這樣穩重的人,人前原不該這麽多話的。雲卿對長庚防之又防,一邊兒刻意不想慕垂涼,一邊兒卻招架不住一看到長庚便想起他慕垂涼,此番長庚這樣貿然開口,倒叫雲卿心煩得很。

倒是蔣寬,看到這四個字難得悵然一番說:“十丈紅塵呢……哎……”

這廂蔣寬話音未落,隻見雕花的門庭裏閃過一抹緋紅,原是雲卿的姑姑雲湄來了。雲湄原是不喜見人的,但今兒為的是答謝救命之恩,便不僅要來,更要作為主人來。

雲湄穿著尋常素羅裙,隻外頭罩了件緋紅柔紗,一走一動柔紗輕飄,好似一片紅霞。她在那“十丈紅塵”的匾額下站定了,盈盈向蔣寬和長庚伏了個禮,說:“雲湄多謝二位公子相救之恩。”話既點到,便不再多說什麽,隻是站到了雲卿身邊兒,笑得溫婉柔美。

“雲……”蔣寬喊了這一個字,餘下的便生生卡在喉嚨裏。雲卿瞧見紫蘇緊盯著蔣寬的臉,便也不由看去,蔣寬一雙眼睛膠著在雲湄身上,整個人全然不似往日的靈活,倒變得有幾分癡傻,瞧他那樣子,倒是有什麽話即將脫口而出。

這當口,卻見長庚拍了下蔣寬的肩膀,蔣寬頓時一個激靈,從迷蒙狀恢複了常態。那句當說未說的話,自然也沒能說出口。

雲卿和紫蘇不禁交換了個眼神。

別說長庚隻是慕垂涼的下人,縱然是他蔣寬自己的下人,又哪能這樣子在人前拍蔣寬肩膀呢?不料長庚主動釋疑:“失禮了。蔣少爺近日裏跟我們爺一道跟進蔣宋茶莊的買賣,沒日沒夜的,實是累著了。長庚此番雖說是替我家爺來道謝,但也受了爺的囑托,要好生照看蔣少爺。失禮之處,還望二位姑娘海涵。”

這話說得倒巧,蔣寬算是慕垂涼的小舅子,慕垂涼差人照顧他自是應當的。但如此一來雲卿反倒釋懷——慕垂涼是真的在忙呢。

商陸對這位話多的客人很是感興趣,不多久就攜了長庚走在前麵,兩人相談甚歡。蔣寬神色尷尬,眼睛從雲湄身上移開,看著雲卿說:“來時我尋思著,一來二往的,你請我來嵐園,按道理我也得請你到我家坐坐。可我姐夫說不必了,說蔣家必然沒有嵐園好,先時我還頂不服氣,這下算是沒話說了。園子比不得你的,人也……也比不得。”

說完又瞟一眼雲湄,兀自就紅了臉。他個大個子杵在那兒,手腳不知往哪兒放,羞羞答答欲語還休的,惹得幾人都想笑。雲卿見雲湄也羞著,便不理蔣寬,笑著拉了雲湄的手和她一道往後院兒裏走,邊走邊說:“姑姑你瞧,外頭有幾分眼光的多了去了。咱們也別老悶在園子裏,多出去走走,便是對身子也是極好的。”

“你們要出去走走麽?”蔣寬忙跟上來說,“今次你們請我來嵐園,下次就由我安排吧!物華城好吃的好玩的,我蔣寬是最清楚不過了!”

雲卿瞧他恢複初次見麵時的坦**自在,便上上下下打量著取笑他:“你跑慢些!難得借這麽規整一件衣裳,你可別給弄皺了!”

蔣寬臉就更紅了。

穿過“十丈紅塵”的待客廳堂就到了後院兒。若說前院兒是山在水中漂,後院兒的景致便是水在山間繞了。整個後院兒並不算大,但沒一處地是尋常平地,倒是綿延起伏作山丘狀,亭台樓閣和奇花異草點綴其間,不算大的園子,景致倒是甚多,惹得蔣寬連連讚歎。

雲卿抽空盯長庚,卻見他和商陸在一株瓊花樹下如老友重逢般大笑起來,也不知聊的什麽。見她看,商陸便說:“原來這慕少爺跟咱們二爺還是舊識。”

“是麽?”雲卿驚訝,“倒不曾聽師傅提起過……”

商陸笑說:“是嵐園落成之前的事了。那時慕老爺子剛將慕少爺帶回來不久,二爺也還沒離開裴家。你這師傅你也曉得,想一出是一出,盡做些古怪事。不知從哪兒套出了慕老爺子的話,知道這慕少爺是江南吳家的孩子,便存了心思逗他。”

“江南吳家?”雲卿心裏咯噔一跳,脫口問,“江南哪個吳家?”

長庚隻低頭抿嘴笑而不語,卻是商陸解釋道:“還有哪個吳家,是物華城夏叢箴夏公的師傅吳存儒。當年夏公出事,吳老爺子力保夏公,奮力喊冤,血諫禦上,觸階而死,其大義令我輩自歎弗如呐!”

雲卿和雲湄驚看一眼,隻聽商陸兀自笑著說:“慕家和夏家當年也是親厚,聽說慕老爺子感慨吳家就此敗落,在江南尋了幾年才尋到吳家遺孤,正是現在的慕少爺了。”

“慕垂涼是吳存儒的曾孫?”雲卿當真是驚得狠了。

“是啊,四族內許多人都曉得,我也知道的。”蔣寬幫腔說。

雲卿咬著牙,一張臉頓時慘白。雲湄瞧她樣子,連忙在一旁說:“原來是名門之後,難怪這樣出挑。”

商陸看著長庚大笑說:“小時候可比現在還出挑呢!用二爺的話說,簡直是成了精了!蔣家的茶,裴家的藥,葉家的糧酒慕家的銀子,教什麽會什麽,一點即通,舉一反三,把手頭事打理得井井有條。”

雲卿勉強笑了一下,胸口堵得慌。

“不過小時候呢,也傲氣,除了慕老爺子,簡直不把其他人放在眼裏,”商陸回想當年便覺得好笑,越說越開心,“咱們二爺也是,非要跟個孩子計較。先鬥琴棋書畫,再鬥行商之道,最後連孩子玩兒的鬥蛐蛐也拚了一把,才算把這小神童的氣焰給壓下去了。”

“怎麽說?”雲湄問。

“八比,八輸。”長庚隻當笑話講。

“啊?”蔣寬驚訝,轉而又大笑,“我姐夫竟然也有八比八輸的時候,哈哈!”

雲卿隻覺得可怕,一身冷汗地說:“蔣少爺是不知道,我師傅這個人甚少跟人較勁,他向來不以一場輸贏定成敗,所以認定那些鬥琴鬥棋的都毫無意義。而且……而且我師傅他……”

“向來比什麽都贏得輕巧,所以比多了就煩。這些年,還從沒跟人比過八場那麽多!”雲湄也歎,“能讓二爺提起興致,慕少爺可當真不簡單呐!”

說完又覺不妥,倒像是把人家少爺看得多低一樣,長庚倒不介意,笑說:“也多虧裴二爺指點,我家爺倒是對裴二爺敬畏有加呢。”

真是好一個,敬畏有加!

這當口,蒹葭從一處爬滿藤蘿的矮牆外繞過來說:“見過蔣少爺,見過宋公子。”行了禮,又對雲卿說:“酒菜都已備好了。”

雲卿麵色不善,雲湄自然都看在了眼裏。她致歉說:“原是應該親自請二位貴客過去的,卻想起有一味藥須得飯前用。雲湄實在是失禮,懇請先行告退片刻。”

蔣寬與長庚自然又是一番客氣。雲卿知曉雲湄的意思,便道:“是那味玉露丸麽?姑姑那裏的已經用完了,拾雲軒倒是還有一些。”

隻聽長庚說:“雲姑娘既然身體抱恙,雲小姐還是一同去瞧瞧好。”

“如此便失禮了。還請商陸哥哥好好招待兩位貴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