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拾雲軒雲湄便蹙眉道:“卿兒,你今兒怎的如此沉不住氣了?那位宋長庚宋公子看起來精明得緊,你怎可大意!”

雲卿恨恨地說:“姑姑你是不知道!哪裏是我沉得住氣沉不住氣的事,這件事根本輪不到我大意小意,他慕垂涼早就全盤算計好了!”

“他知道?那位……吳家後人?”雲湄驚訝。

雲卿壓下火氣耐心解釋說:“我先前還不懂,為什麽慕重山那個老狐狸要費盡心思弄個四族之子那麽麻煩,原來是找個免死金牌呢!吳存儒的後人,嗬!人人都知道吳大人是為我夏家而死,若是我為了複仇動了吳大人的後人,別說死後沒臉見吳大人、沒臉見曾祖父,輸了道義,那些有心助我夏家一臂之力的人也不會再願意幫忙了!”

雲卿心裏恨極,她要找四族的麻煩就須得先對付慕垂涼,可慕垂涼這身份,她偏又奈何不得他!這個人變成個燙手的山芋,橫在麵前,吃不得,拿不得,棄之不理又咽不下心裏頭那口氣!

“可是……”雲湄思前想後,拉了雲卿問,“可是慕少爺究竟如何確定我們的身份呢?”

提起這個雲卿心裏便更加惱恨,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沉鬱地說:“當年夏家滿門抄斬,隻有咱們幾個幸免於難,淳化六年我爹殺了慕重山的長子慕九歌,淳化八年晚晴大姑姑又差點嫁給了慕重山最得意的兒子慕九章……我若是慕重山,也會覺得夏家陰魂不散,也會費盡心思地防備!”

雲卿一拳砸在桌上,冷笑道:“四族之子……我原就想著,四族內部早就暗流湧動了,還要四族之子多什麽事,原來如此,若不是今日長庚特地來告訴我們慕垂涼是吳家後人,我也想不到把這些事全都串起來!”

雲湄仍然雲裏霧裏,卻見雲卿找了筆墨紙硯來,提筆未寫,先道一句:“咱們夏家的仇人旁人不知道,但他們自己心裏都明鏡兒似的,蔣家!裴家!葉家!慕家!他們找吳大人的後人來做四族之子,人前說是為了四族共進,人後全是為了夏家!一來有四族之子在前頭頂著,夏家若回來複仇自然要先麵對吳家後人,至少不會讓他們猝不及防,二來,隻怕這四族之子最大的使命,根本就是對夏家斬草除根!”

長久以來雲卿心底的疑問越發地清晰明了,雲卿提筆先在紙上寫下一個“鄭”,她說:“先是鄭中扉!慕垂涼他早就知道鄭中扉其人了,鄭中扉唯一的價值就是夏家事件知情者,隻怕當日我前腳把鄭中扉帶走,他後腳便知道嵐園中有與夏家相關的人。可笑我還念著鄭中扉對晚晴大姑姑多年照拂之恩一心要送他走,結果那船竟不明不白地被撞翻了,我看根本就是慕垂涼所為!”

“然後呢?”雲湄驚恐地問,“那位鄭先生他……”

雲卿神色越發森冷:“他回物華了,他一路返回了我嵐園!當日我跟裴子曜決裂,手腕子受傷昏倒在門外,是鄭中扉救了我,那時候鄭中扉身後還有我的人正跟著呢!如果慕垂涼派人一路尾隨,那麽毫無疑問可以確定,我就是嵐園裏那個知道鄭中扉身份的人。慕垂涼他知道我和夏家有關!”

縱然雲卿現在徹底理清了思路,也沒法隱藏對慕垂涼的恐懼。這個人查到了鄭中扉,沒有嚴刑拷打,而是派人盯著他,一盯就是這麽多年!他心思縝密,布局精妙,事情的走向完全在他一手操控之中,他甚至不費吹灰之力就跟著鄭中扉找到了藏身嵐園的她。這個人實在太可怕!

“鄭”字左邊,雲卿挨次寫下了“裴”和“葉”。

“物華四族,蔣裴葉慕。現如今慕家勢頭最足,但若是裴葉聯姻,慕家就難以獨大。慕垂涼是擺明了要離間裴家和葉家,所以他透露消息,讓我去跟裴子曜決裂!好了,現下我真的跟裴子曜決裂了,可是裴子曜那個人認死理,因為這件事他能恨葉家一輩子!終於如慕垂涼所願,裴葉兩族不是聯姻,是培養仇恨呢!姑姑,你看看,與其說每一步都是我自己選的,不如說一切根本就是慕垂涼在引導在掌控!”

雲卿心裏半時惱怒半是恐懼,她自認為自己並不算癡傻,可是在慕垂涼這裏完全像是個不懂事的小孩子在胡鬧!雲湄按著她的肩膀要她坐下,柔聲安慰說:“那沒什麽,總歸決定是自己做的,即便結果對別人有好處也隻是順便,你何苦惱成這樣呢!”

雲卿長歎一聲,盯著麵前那一個“裴”字頹然說:“讓慕垂涼這麽算計著,裴子曜這輩子都難過得好……還有蔣寬,蔣寬這樣子不成器,怕也是慕垂涼所樂見的吧……”

“各人有各命呢!”雲湄隻得如此安慰。

雲卿難得將眼前事全都看明白,卻將自己的自信抽絲剝繭地全部耗完了。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仍然智慧不足、力量弱小,連做了別人謀略的玩物,也隻能事後諸葛亮地精明一把,甚至精明完了,仍然無計可施。

“慕。”

雲卿在最左端寫下這個慕字,看了半晌,卻撂了筆歎說:“姑姑明白了麽?我根本奈何不了慕垂涼。他是四族之子,照拂整個兒四族,對外要為了四族鏟除夏家餘孽;同時又是慕重山的棋子,對內要為慕重山清掃障礙,打壓其餘三族。可是不管他怎麽做,他都有個吳家後人的身份教我奈何不得,他那麽可怕,縱然我想不顧他吳家後人身份地硬碰硬,也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姑姑,我……”

“那沒什麽,”雲湄堅持說,“那沒什麽的,你還小,能早早地看透這些已經很厲害了。我們幹什麽要跟慕少爺硬碰硬呢?他今兒差人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敬畏二爺,不想跟二爺為敵,這就夠了。”

雲卿頹然閉上雙眼,自與裴子曜決裂以來,她還沒覺得這樣累過。那種涼意從心底蔓延至全身,睜開眼是白紙上筆畫稠密的一個“慕”字,閉上眼便是慕垂涼錦衣華服,搖著一柄錯金白扇曉得雲淡風輕。

“姑姑你瞧,他明明根本就不出現,就已經讓我一敗塗地了。若不是念著雲家爺爺救過他一命、念著開罪不起我師傅裴二爺,恐怕我早已死了幾回了!”

雲卿單手捂住眼睛,眼淚從指縫間流出,她抑製不住難過地說:“隔了這麽多年,難道我夏家仍然不是慕家的對手,難道這件事到我手中還不能終結麽?姑姑,我多想、我多想……”

“卿兒!”雲湄拿開她的手,看著她哭得又難過又委屈,便將她抱在懷裏柔聲說:“卿兒,姑姑不準你妄自菲薄。我夏家的嫡長女絕不輸給任何人,現在你不是慕少爺的對手,那是因為你還小,你還太小了。說起來你才十五歲,慕家少爺十五歲的時候,不也還要讓雲家爺爺來救麽?那些都沒關係,雲卿,隻有你好好的,我夏家才有希望在。”

雲卿將臉埋在雲湄懷裏,突然失聲痛哭起來。

“姑姑,我該怎麽辦呢?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麽,我不懼四族的,可是慕垂涼,慕垂涼他……”

雲湄更加用力地抱緊她說:“那沒什麽,總歸他現在奈何不得你。我們動不得他,他亦動不得我們,如此相安,再待時機。”

時間已經夠久,蒹葭在外頭提醒說:“小姐,雲姑姑,菜要涼了。”

雲卿這一刻真是不想去見慕垂涼身邊那位宋長庚,但也不得不從雲湄懷中出來,努力讓自己心思平定下來。

“蒹葭,進來吧,”雲湄吩咐,不等蒹葭驚疑發問便道,“晚些再讓她告訴你。你幫忙打盆水來,我找些脂粉,這樣子怎麽見得人。”說著將桌上的紙收了團作一團,扔進了一旁熏香的小方鼎裏。

蒹葭忙去了。雲湄幫她收拾著,邊為她梳頭邊說:“卿兒,其實你根本不必害怕。我們是罪臣之後,大難不死才從滿門抄斬的聖旨下逃出來,這些年能在四族的眼皮子底下好端端地活著,其實已經是贏了他們了。”

雲湄素來話少,更極少說些大道理,雲卿知道這回是真讓她擔心了,便勉強笑笑說:“姑姑別擔心,我都懂的,隻是……隻是須得好好想一想……”

小宴是在一處雅致的水榭上,一邊是夏花璀璨,一邊是碧波**漾,加之星辰點點,涼風習習,令人十分愜意。雲卿和雲湄去的晚,等到了那兒蔣寬已有三分醉意了。倒是宋長庚酒量極佳,和商陸隨便尋了由頭就能幹一碗,頗有幾分江湖人的豪情。

見她二人過來,長庚起身歉笑道:“嵐園佳釀,倒叫長庚個粗人給糟蹋了。”

雲卿臉上重新化了無可挑剔的精致妝容,但剛剛哭過的嗓音卻是難以掩飾的,想到這一點,她一時竟不知要如何說是好。

蔣寬意外救場,他手執一壺酒一個趔趄過來說:“你來了,你真的來了麽?我等你許久,我……我當真是盼著你來,卻又怕你來……我怕,怕你瞧不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