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俱寂,雲卿驚訝。卻是長庚過來扶了蔣寬解釋說:“不定是將雲小姐看成誰了,雲小姐莫怪。”說完拉了蔣寬回席上坐。

雲卿知道蔣寬是物華城各大勾欄的常客,但他這心性,說那樣的話,總歸是教人覺得十分意外。雲卿與雲湄才坐定,便見一個小廝匆匆上前對商陸稟報些什麽,那小廝神色慌張,商陸卻始終麵色不改,但小廝離開後他隻陪著蔣寬和長庚多喝了三四杯便以有急事處理為由,先行告退了。

眼見此處隻剩下雲卿雲湄、蔣寬長庚和一個侍奉左右的紫蘇,雲卿正琢磨著怎麽跟長庚說,蔣寬卻又開始說醉話了。

“我眼底心裏,滿滿當當都是你……整宿地、整宿地睡不著覺……可你瞧得上我麽?瞧得上、瞧得上我這般名聲的人麽?我後悔了,真的……我應當聽姐姐姐夫的話,好好做事……若是那樣,興許……興許你就願意……興許我就……就配的上你了……”

蔣寬這話越說越淒苦,雲卿聽得目瞪口呆。他本是物華惡少,出了名的浪**子與小霸王,即便雲卿早知蔣寬秉性純良,也沒料到他還有這樣的一麵。

長庚一聲歎息:“若我家爺和二姨太聽到這一句,想必不論那女子是誰,都會對她萬分感激吧!”

蔣寬顯然是受了些情殤,他獨自抱了一壺酒倚在水榭欄杆上看著遠處的天喃喃道:“若我好好地做個蔣家的少爺,好好地打理蔣家的生意,不說和我姐夫一般,就像裴子曜、像葉懷臻那樣……行麽?你會將我看在眼裏嗎?總歸是我不夠好,才不敢把我的心思告訴你……我隻怕我配不上你……”

長庚又是一聲輕歎,上前好言好語地低聲作勸。不料蔣寬突然拉了長庚地胳膊聲聲請求:“姐夫,我就是要娶她了,我沒有開玩笑的!我要娶她,讓她過好日子,讓任何人都不得欺負她!我見不得別人欺負她,我非娶她不可!……”

雲卿和雲湄都覺得頗為動容。雲卿禁不住想,若是裴子曜當年這樣裴家爭一爭,便是日後再苦,她也是甘願的。雲湄更是早就被感動,一雙眼落在蔣寬身上,半晌移不開來。

長庚隻得苦笑著回頭說:“實在是抱歉,看來小的必須先帶蔣少爺回去了。”

雲卿和雲湄麵麵相覷。她回來之後可是一句話都還沒說過,怎麽讓蔣寬這麽一鬧,這本該是鴻門宴的小夜宴竟然就這樣草草結束了?

可是顯然,今兒代替慕垂涼掌控一切的長庚,已經打定主意要走了。

雲卿苦笑,果然他今兒來的目的,就隻是“不小心”透露慕垂涼吳家後人的身份麽?

隨後的幾天天氣晴好,十分適合出門玩樂。蔣寬因為醉酒的事大覺掛不住臉,一來叫嚷自己絕非那個酒量,二來又暗示自己決不是那個酒品,所以想方設法地力求扳回一局。但他幾次邀約,雲卿都找借口推掉了。

沒什麽事的時候,雲卿整日都呆在嵐園裏。

蘇記和曹致衎的買賣進展順利。雲卿閑暇時想一些圖樣,由蒹葭記下小樣,每隔兩天孫成便會親自來取,那些關於顏料關於蠟燭的小花招都是雲卿自己琢磨出來的,但隻要孫成問,雲卿事無巨細全部告知,這一來蘇記許多燈籠上都看得出“踏雪尋梅”的影子,一時間滿城再度議論紛紛,蘇家內部對蘇記也越發爭得狠了。

借著著風頭,盧府尹和趙禦史的夫人也挨次邀請了雲卿。雖廢了一隻手,但身份卻從蘇記燈籠坊身份卑微的畫師徹底蛻變為禦賜嵐園的小主人,多半也算是個金枝玉葉了。府尹夫人很是喜歡雲卿的性子,明裏暗裏想為自家外甥和雲卿牽橋搭線,而禦史夫人又讚雲湄溫婉,話裏倒有讓雲湄入趙家做庶子妻的意思。

還有裴家,裴子曜認死理的性子一點兒沒變,他說要娶,就親自帶了財禮來嵐園提親,嵐園這邊聽從雲卿吩咐,自然是不會請他進門坐坐的,可這個人明明病還沒好,卻硬撐著天天都來,毒日頭下一站就是一天,人人看了都覺不忍。聽說裴葉兩家都惱恨透了,現如今是提“雲”色變,視為狼虎。

但這幾件事加起來,雲卿的身份地位迅速被抬得極高。到了七月下旬,整個兒物華城都在談論嵐園的小主人雲卿,如何如何福大命大被裴二爺收為徒弟,如何如何才華橫溢畫得出“踏雪尋梅”,如何如何性情喜人令府尹夫人讚不絕口,又是如何如何清麗脫俗令裴家大少爺神魂顛倒、非娶不可。

這一切的一切,全都在雲卿預料之中。

先時讓裴子曜那麽一氣,在複仇的事上確然是有些急功近利了,原想著等到地位尊崇,興許能離慕家慕九章近一些,沒想到眼見是要走到了,卻橫上一個慕垂涼。現如今地位何止尊崇,莫說配得上和慕家結交,就是正正經經嫁給裴子曜做正妻,興許也都夠了。

隻可惜也晚了。

“卿兒!”雲湄溫柔笑問,“又想什麽呐?”

雲卿猛回神。這是七月末的一個午後,剛下過雨,天兒難得涼快,雲湄興致也好,便遣了蒹葭去歇著,由她來幫雲卿畫小樣。看著雲湄執筆淺笑,雲卿喟然一歎說:“想裴子曜。”一邊說,一邊不由往窗外看去。

窗台上幾盆石蓮花讓雨水洗過,是越發得玲瓏有致了。她先前頂著股傲氣,來來回回也隻收過他一個紅瑪瑙鐲子和幾盆石蓮花,現如今瑪瑙碎了,物是人非,這幾盆石蓮花卻比她還傲,卯著勁兒地討人喜歡,誰也不舍得動手將它們扔了。

“若是後悔了……”

“不是這個意思,”雲卿打斷她,無奈地笑,“姑姑,我不是後悔。便是一切重來一次,要我去做裴葉兩族聯姻的犧牲品,我也是不會認命的。”

雲湄不解:“那是為什麽,反倒又看不開了呢?”

雲卿不知要怎麽解釋。在雲湄紫蘇芣苢等多數人看來,縱使裴子曜再癡情,總歸是答應了要娶葉家小家、又親手傷了雲卿的手腕,是罪無可恕的。可雲卿早已看開,亦不想再裴子曜多做糾纏。

但自從七七八八地猜出了慕垂涼的心思,就總覺得心裏頭不踏實。裴子曜的父親是個藥石癡,早年曾拿自己試毒試藥,身子早已被掏空,指不定哪天就將家業徹底交給裴子曜了。

可若裴子曜再不提防些慕垂涼……

“姑姑,將小樣給我吧,我去趟蘇記。”

雲卿打定了主意便回屋更衣。先找了件兒粉霞錦綬藕絲羅裳,配上雪白的雲紋縐紗袍和雲煙如意水漾緞鞋,人看著倒是鮮亮,但精氣神兒終究是沒能提起來。自從嵐園小宴之後她整日裏都想著慕垂涼,越想越覺挫敗,越想越心灰意冷。

蒹葭和芣苢進來,二人都是眼前一亮,驚喜道:“小姐!”芣苢左右轉著看看,對雲卿笑說:“如此我們便放心了。”

蒹葭先時驚喜,等和雲卿四目相接,便眼神一黯,恢複了冷靜。她笑說:“不如梳個飛天髻,再配上個雲紋流彩紅玉釵?”

雲卿倒想起她的確有一副極其名貴的雲紋紅玉,是她師傅裴二爺某次自遠方歸來的賀禮,兩釵兩簪一鐲一佩,皆是從一整塊玉石上雕下來,上麵有一絲絲乳白色半透明的雲紋,仿佛紅光之中白雲繚繞,又仿佛白霧之中漸染紅霞,通體透亮,毫無瑕疵。

“好,就那件吧。”

那副首飾極少用到,竟不知收在什麽地方,芣苢忙找去了。蒹葭本好端端為雲卿梳著頭,等芣苢一走,卻漸漸收了手,盯著銅鏡中的二人看了許久才低聲說:“你就這樣被打敗了嗎?”

雲卿心裏陡然一抽。敗,她敗了?

她確然是——

“小姐,你太心急了。四族用了那麽多年、每一族都付出巨大損失才徹底扳倒了夏家,而你竟想憑一己之力,在區區十五歲的年紀就將這段恩怨終結在你手中了嗎?若是如此簡單,你的父親,你的大姑姑,當年也不會那麽輕易葬身物華。”

蒹葭悄然退開半步,拉開了二人之間的距離。她垂眉順目,神色安靜,語氣平淡,靜靜說道:“小姐,你為什麽不懂,隻有活著,才有希望,但隻要活著,就是贏。”

“隻要活著,就是……贏……”雲卿喃喃。

同樣的話,雲湄說過,現在輪到蒹葭說,雲卿心中仿佛有一堵牆,讓一隻大榔頭一下一下地砸開,最後轟然坍塌,抬頭便可看到陽光照進來。

淳化四年,夏家出事,滿門抄斬,她出生;

淳化六年,爹爹被殺,危機重重,她兩歲,她活著;

淳化八年,晚晴大姑姑被殺,全城追查,她四歲,她活著;

淳化十一年,物華四族已完全掌控物華城,可是她帶著無可挑剔的新身份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回來了,那一年她七歲,依然好端端地活著。

現在,她十五了,整整十五年,她平安的每一天,都是在狠狠嘲笑那四個自以為是的家族,她活著的每一刻,都是夏家複仇路上的一個勝利。活著,就是贏。

芣苢將首飾拿來,蒹葭默不作聲地上前,一如既往地幫她梳好頭發,戴上玉釵。銅鏡中的少女有光潔的額頭,挺拔的鼻子,最初的時候她眼中有超出年齡的冷靜,爾後忽生重重光彩,久違的少女的純真歡笑從眼底絲絲縷縷漫出來。

“蒹葭,多謝你!”雲卿忽而一笑,盈盈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