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子曜的女兒排到了“初”字輩,裴子曜為其取名叫初梨。然而初離,初離,聽來畢竟不喜慶,裴子曜便道,“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原是為紀念這一場聲勢浩大的冬月初雪。

雲卿念著這名字,便憶起當年梨花樹下初初相見,裴子曜拂開滿地梨花,以指作筆寫下字:“日出有曜,這是我的名字,你呢?”

“卿雲爛兮,糺縵縵兮。日月光華,旦複旦兮。這是我的名字,我叫雲卿。”

旦複旦兮,旦複旦兮。

約莫是時候了。

在一派風平浪靜的時候,雲卿曾受邀去裴家做客,因是裴老爺親自寫的請柬,她便就去了。待進了門,便見裴老爺難得地坐在正廳,如今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撥弄著五塊黑色方形薄片,雲卿定睛一看,每片長三寸,寬一寸,是黑曜石磨製而成,上刻道符,書太乙神名,隱隱有暗光湧動。

這是裴老爺在卜卦,十分稀罕的五曜算法,她曾有幸見識過。

廳中並無旁人。裴老爺神情恍惚,半晌方知是她們進門,便就笑道:“來了?快坐。”

既坐下,也不請人看茶,隻是抱了孩子上前道:“這孩子叫初梨,如今才不過十二天,你抱一抱。”

那孩子長得玉雪可愛,大約是太小了,看著仿佛一團雪融的人形,一碰就會化開來似的,雲卿看了一眼,但見孩子眉眼都像極了年少時的裴子曜,端的是安靜又美好。

雲卿坐著隻是不動。

裴老爺見狀,便重又抱緊了孩子,沉聲一歎說:“罷了,她本不是有幸能得許多人寵愛的命。”

雲卿望了一眼五曜算碟,半晌方勸道:“孩子才十二天,又能看出多少運勢,伯父何必此時就為她卜卦,未免太早了些。如今喜添孫女,家中又無牽掛,伯父該當頤養天年,好生保重身子才是。”

裴老爺心疼地看一眼孩子,眸中盡是認命的痛苦,待神色恍惚地坐回去,方歎道:“你可記得當日我為你卜的那一卦麽?”

“自是記得,”雲卿道,“但我爹其他都說了,單隻我的卦象未提及。”

裴老爺點點頭,神色蕭索道:“鎮星穩坐,乃是土命,中土克北水,於我子曜是沒緣分的,但我往裴家布的皆是西金的陣,若我多年經營果真有用,隻要你關鍵時候願意幫一把,以中土助西金,以西金旺北水,反而能救子曜一命。當日我便是這麽跟你爹說的。”

雲卿聞言,從懷中取出一方白玉來,遞上前去道:“這是我和垂涼給孩子禮物。”說罷便要走。

“你看在孩子的份上,放過子曜吧!縱多少恩怨,有我裴家滿門陪葬,還不夠嗎?!雲卿……”

雲卿回頭,隻見裴老爺老淚縱橫,抱著孩子的手都在發抖,她微微蹙了蹙眉頭,道:“伯父,我並非不答應你,隻是看到他的孩子,不由想起一件事來,亟需回家處理。至於裴家與裴子曜,凡事自有因果,並不是我不動手,旁人就會忘記痛楚放過他的。”

雲卿回了房,但見慕垂涼正坐著,房中另有一人在,正是她一路心心念念的裴子鴛。

臨近冬日的時候,裴子鴛再度病重在床,當日來尋他們的精氣神兒仿佛曇花一現,隨風就散去了,她與慕垂涼遂就不提。今日天氣算不得大好,裴子鴛裹著厚厚的狐裘,分明是硬撐著過來的。一見她進門,裴子鴛便在細辛攙扶之下起身,柔弱笑道:“妹妹回來了。”

雲卿亦笑:“姐姐身子可好些了?何故這樣來回折騰,若有事,著人吩咐我過去就行了。”

“妹妹哪裏話,”裴子鴛笑道,“明日是你生辰,我想著闔家上下必定要為你做宴,介時我一病秧子實在不好前去打擾,所以趕在今日將賀禮送過來。聽說昭和與曦和如今乖巧上進,皆是妹妹你的功勞,作姐姐的實在不勝感激。”說著從懷中捧出一個盒子來,打開來看,竟是一根細長的發簪。

簪子是紫金的簪身,前麵一朵梨花含苞待放,乃是白玉所雕,雲卿不由想起裴子曜的女兒小初梨,亦想起當日年少種種。她接過簪子,笑道:“多謝姐姐,姐姐有心了。”說罷便自往頭上戴去。

慕垂涼皺了一下眉頭,並未說話,繼續低頭翻看賬本。

雲卿與裴子鴛又寒暄幾句,方才送走了她,屏退下人,單與慕垂涼在房內。

慕垂涼看了一會兒子賬簿,約莫覺得不對,便放下賬簿過來一看,隻見雲卿不知何時已拔下梨花簪子緊緊握在手心,渾身發抖,臉色鐵青,慕垂涼當即一驚,忙問說:“怎麽了?”

雲卿眼睛直勾勾看著簪子,忽大喝道:“蒹葭!”蒹葭進了門,雲卿仍止不住打寒戰,卻無比冷靜吩咐道:“請鄭中扉過來。”

鄭大夫既來,雲卿便將簪子呈上,道:“鄭中扉,我的命在你手裏了,你瞧仔細了。”

鄭大夫當即嚴肅起來,收了簪子開始仔細查看,半晌方說:“並無不妥。”

“我不信!”雲卿咬牙切齒道,“我不信!再查!”

鄭大夫見狀心知不是小事,便就重新查起,前前後後一點一點地查看,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之久方駭然道:“確然有異,隻是……”

“說!”

“藥是藏在梨花花苞裏的,需得將白玉長年累月浸泡在藥水裏喂毒,再風吹日曬將表麵的藥去盡,以不被看出有毒。*奶如何看出——”

“何種藥物?”

鄭中扉遂道:“毒藥,但極慢,戴在頭上,約莫三個月入病,半年起病,七個月致死,死因乃是勞累過度,五髒虧損。”

慕垂涼臉一黑,冷淡道:“在外候著。”

鄭大夫與蒹葭不由一愣,便就出門。雲卿捧著那簪子,氣得渾身發抖。

慕垂涼沉著一張臉問:“究竟怎麽回事?”

“我今兒去裴家了,”雲卿道,“裴老爺抱了裴子曜的女兒給我看,我登時想起一件事來。孔繡珠和梨香撒了謊,我被人下了藥,幾乎不能生育,裴子曜他是連把了幾次脈才確定了的,每次把脈他種種疑惑不是作假,我是讓芣苢之死衝昏了頭腦,所以以為所有惡事都是他所做!實則下藥的不是他!”

又看著那簪子恨道:“送我簪子,梨花的簪子!心知裴子曜得女名中嵌了梨字,而那梨花幾乎貫穿了我與裴子曜的開始與結局,曉得我今日心中必生慨歎,所以送我梨花簪!如今已到這步田地,竟還一心盼著我死!”

她氣得發抖,慕垂涼卻自漸漸冷靜下來,忽大笑一聲道:“連鄭中扉都查不出來……果然妙物,簡直天助我也!”

說罷揀起簪子,大步出門喊了鄭中扉一道到書房裏議事。

又是一番歲月靜好,一夕忽聞,宮中驚變。

那是臘月初初,冰封沁河,萬裏暗雲低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