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素來穩重,現在提起裴二爺一張臉卻毫無血色,雲卿心知不是小事,忙壓低了聲音問:“我師傅怎麽了?”

蒹葭眼圈兒一紅,咬著嘴唇極力克製著說:“裴家收到了巴蜀那邊的書信,說前陣子發了山洪,二爺他……行囊尚在,人卻、卻已經……”

“什麽?”雲卿眼睛發虛,不由追問,“你說什麽?你說的是我師傅?”

蒹葭跟雲卿置氣,許久都不曾好好跟她說過話,不料現下竟逢上這等光景。她反過來緊緊握住雲卿的手小聲說:“裴老爺臥病在床,所以裴夫人差裴家大總管裴都親自來,請小姐你上門……認、認……”蒹葭一咬牙,不忍地閉上眼說:“認屍!”

雲卿倒退半步,難以置信地喃喃:“認屍?開什麽玩笑,誰認屍認誰的屍?那可是我師傅,神通廣大的裴二爺,禦賜嵐園的主人裴二爺,他怎麽可能、怎麽可能輪得到我去認他的屍?蒹葭……”

蒹葭極力忍住眼淚,卻隻能更緊地握住雲卿的手,卻更加確定地點了點頭。

雲卿頓時如遭雷擊,握著蒹葭的手整個人的懵了。她隻覺黑暗在麵前步步緊逼,就差一步就要將她吞噬。隔著一道街就是蘇記,她明明穩穩當當平平安安大獲全勝,怎麽會、怎麽會……

良久,雲卿茫然鬆開蒹葭的手,身上的力氣一點一點被抽幹,腿一軟便一個趔趄。芣苢驚叫著扶住她,人早已哭得不成樣子,蒹葭勉強維持著鎮定,卻無聲地落著淚,簌簌不止。

時間仿佛靜止,雲卿似乎還記得當日收到書信,師傅他再度盛情邀請她去巴蜀共遊。而她,忙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再一次將書信壓在了箱底,再一次無言地拒絕了他。

“哭什麽!”雲卿突然惱了,咬著牙低聲嗬斥,“都給我擦幹眼淚,一切回嵐園再說!”

她把背挺得筆直,那雜糅著戰栗和僵硬的逞強看著分外可憐,一張臉慘白,眼圈兒通紅,卻仰著臉死死忍住不掉一滴眼淚。她吩咐說:“走,立刻回嵐園!”

蒹葭忙忍了淚說:“那信兒是送到裴家的,所以裴夫人請——”

“不去!”雲卿硬邦邦地咬牙道。她不信,她根本不信她師傅會死,這世上誰都可能悄無聲息地死,唯獨她師傅裴二爺,絕對絕對不會!他有上天入地的本事,有才高八鬥的學識,他有聖前禦讚,也有雲卿雲湄日日夜夜佛前祈求的庇佑,他絕對、不會被區區山洪、所吞噬!絕對不會!

正是這時,嵐園的大丫鬟紫蘇也匆匆趕來,一看到她邊焦急說:“小姐,雲姑姑她……蔣少爺?”

雲卿回頭,果然是蔣寬。蔣寬就站在她們身後不遠處的樓梯口,他站成一個大大的“人”字,整個人拓達又瀟灑,但精氣神兒分明是垮著的——他怒著。

蔣寬的神色分明是惱怒。他麵上沒有意思表情,隻是無比沉靜地說:“不去?你是什麽身份,裴夫人是什麽身份,你有什麽資格這麽囂張不把她放在眼裏?”

雲卿心裏一沉,她一口氣硬撐著才能好端端繼續站在這裏,哪有心思去深思蔣寬為何突然變成這幅模樣,是以當即就更加冷淡地說:“身份?嗬,蔣少爺現在倒想起來跟我談論身份了!裴夫人看不上我這等身份自然可以不邀我,輪不到蔣少爺你來插手!”

說完轉身便要走,卻聽到身後低沉一聲怒吼:“你給我站住!”

雲卿聞言一凜,霎時間頓住腳步。

“蔣少爺有何指教?”

蔣寬的聲音越來越近,轉眼已經到了雲卿身後,雲卿剛要回頭芣苢卻察覺不妙,當即驚叫道:“蔣少爺你——”

蔣寬隨手一揮,隻見單薄的芣苢被輕毫不費力地推到一邊,額頭狠狠撞在了桌角,瞬間血流如注。

“芣苢!”紫蘇和蒹葭驚叫著扶起芣苢,卻見芣苢已經軟軟暈倒。紫蘇忙不迭地喊店小二,那店小二卻抖抖索索連連擺手後退——這是蔣寬的店,雲卿驀然想起。

雲卿眼底波瀾驟起,冷冷站定了盯著蔣寬:“紫蘇,你和蒹葭先送芣苢回府。”

“可是小姐——”蒹葭擔心地看著蔣寬。

雲卿冷冷道:“回去!”

她與蔣寬對峙著,眼看著紫蘇和蒹葭一道幫芣苢簡單包紮然後匆匆送走。短短一刻鍾前他們還在同一桌上閑適聊天,這會兒蔣寬卻分明已經視她為敵。雲卿一顆心似浸在森冷森冷的井水裏,心底卻越發地冷笑起來,好好好,該來的一起來,她雲卿自小到大什麽沒見過,現在連師傅都沒了,她還會顧忌個什麽!

“蔣大少爺,你當著我的麵不分青紅皂白打我的人是個什麽意思?”雲卿冷然道,“狗急了也會跳牆的。”

“你說的對,”蔣寬神色可怖,“狗急了也會跳牆的……所以你剛剛真是急躁了,要不是看到你的婢女行色匆匆似有急事,你怎麽會舍得為我寫下‘盧仝’二字?”

若不是此刻站在門口,雲卿都不曉得十一月的天竟然冷成這個樣子了。她裹了一件嫩芽尖兒紋的掐花小夾襖,外頭是細密厚實的明紅錦緞撒銀花長鬥篷,可是怎麽渾身上下都透著寒氣呢。

雲卿喉嚨有些幹澀,再開口聲音便發啞:“你什麽意思?”

“我什麽意思?”蔣寬從頭到尾一絲笑都沒有,他隻是冷冰冰地說,“我還想問你是什麽意思!我新研製了一味茶,第一想要的就是拿給我的朋友你來品嚐,那時候你分明認定了我的茶根本一無是處,卻含糊其辭一笑帶過,由著我沉迷在一個笑話裏一發不可收拾,你是個什麽意思?”

雲卿暗暗握緊拳頭,免得自己有些話忍都忍不住。

蔣寬性子耿直,開口就不打算禮貌克製,隻是他明顯在忍著沒有上前掐死她。蔣寬繼續冷言:“我等在嵐園門外,隻求能見雲湄一麵、能跟她解釋清楚因蘇行畚產生的那些誤會,是你要我早些回來做買賣,要我做好了買賣攢足了銀子等你師傅回來時機成熟就去嵐園向雲湄提親!我當然信你,所以沒見著雲湄就回來了。可雲卿你呢?我們中間見過多少次,你有多少次機會可以告訴我那茶是錯的是沒有人會買的是注定會賠錢的?可是你沒有!你竟然沒有!一次都沒有!你就在一旁冷眼旁觀等著我越錯越離譜,等著我這輩子都娶不到雲湄。你不願我娶你姑姑你明著說就是,何必要費這麽多事呢?我真是料不到你竟是這樣陰險的。雲卿,若非你是雲湄唯一的親人,我真想掐死你算了!”

雲卿一句一句聽著,一句一句忍著,她本有十足的理由可以分辨,卻終是讓蔣寬這麽冷靜的一大段話給摧毀了心裏頭最後那一丁點兒支撐的力氣,雲卿猛然轉身捂住嘴,眼淚像決堤的洪水一般傾瀉滿麵。關於她師傅,關於雲湄的,關於蔣寬的,她極力不哭出聲音來,可那種絕望鋪天蓋地,在這個瞬間將她整個人徹底擊倒。

“你才十五歲,可你哪裏像是十五歲的樣子,我見過的最陰險的小姑娘也不過是你這樣,我真奇怪我當初怎麽會瞎了眼找你做朋友,我現在都懷疑那天沁河水畔為了蘇家小姐挺身而出對抗蘇行畚的人究竟是不是你,你跟雲湄果真是姑侄倆嗎?你們一點兒都不像,雲湄有多好,你就有多——”

“蔣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