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聲音溫醇的男人。雲卿連忙退了兩步方才抬頭,但見此人長身玉立,豐神朗朗。他臉上的線條明明硬朗又明快,但每一個轉折之處卻又弧度柔和,因此即使雙目沉靜,卻並不顯得冷淡或凶惡。

更何況,這一刻他嘴角又噙著笑,五官在朦朧的夜色裏呈現玉澤般的溫潤,那樣俊美無儔的男人。

雲卿不敢多瞧,低聲致歉。男人聽了歉言並不做聲,反倒低頭細細看她一眼,突然倚在石雕的欄杆上一派慵懶地說:“你可真漂亮,可惜還小。”

這樣的衣飾打扮和容貌氣度,雲卿知道是不能惹的人,所以並不理會,隻當沒聽見便要從他身邊繞過去。可那人手一揚便把手中折扇橫在了雲卿麵前,未打開的折扇,隻看得到烏木錯金的扇骨,嗅之有淡雅木香。

“你叫什麽名字?”

雲卿不得不抬頭看他,先前看他明明雙目沉靜,還以為是穩重高雅之士,沒想到原不過是個笑容慵懶神色輕佻的登徒浪子。雲卿稍退半步道:“公子自重。”

那人挑眉一笑,眼底柔光倏然簇擁,臉上笑容越加優雅,似有溶溶月色順著眼角眉梢層層染開,他說:“你要我……自重?多有趣。你不知道我是誰?”

雲卿再度打量了那人一眼,似乎略有熟悉之感,但她剛讓裴子曜擾亂了心思,也沒法冷靜去想這位登徒子究竟何人。

“看著挺機靈,記性怎麽這麽差。”

那人收了折扇,低頭把玩著,笑容未減道:“我猜一猜,你今年十五歲,你姓雲。”

雲卿腳步一頓,蹙眉不悅,然而又一想,自己是大名鼎鼎的裴二爺唯一的女徒弟,又是聲名赫赫的嵐園的小主人,雖說從不張揚,但若真有人認得倒也不是不可能。倒是這會兒決計不要回頭看那人優雅的嘲笑,於是徑直走掉,卻聽那人綿綿輕歎:“真快啊……”

這便是雲卿的七月初一,處處都是意外和別扭,蘇記,裴子曜,甚至一個陌生人,都能讓她心底跳躍不安。若說有什麽好消息,那便是蘇記竟然沒在第一輪就被淘汰,而是以工藝第五的身份險險進入第二輪。對於這個消息,來蘇記不久的紮燈打穗兒甚至劈竹木的夥計們都十分激動,不僅做工加倍賣力,走路也明顯挺直了腰背。倒是向來被人尊重的蘇二太太,趙掌櫃,畫師雲卿,和幾個老夥計們聽聞喜訊神色淡然,仿佛毫不相關。

第一輪既然通過,第二輪就該是雲卿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雲卿從前沒有參加過物華城的七夕鬥燈,雖說也琢磨了許久,足夠讓自己不怯場,但麵對同行的前輩們心中總是雜糅著仰望與謙卑,從不敢有半分驕傲。她的師傅裴二爺是物華城文武雙全學識淵博的第一號人物,但師傅常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學無止境,雲卿一並謹記在心。

她一整天都在琢磨燈籠,七月初二的夜幕也很快就拉上。雲卿琢磨著燈籠,晚飯用的甚少,不多久蒹葭便另做了一碗粥送到她房裏來。

“杜衡杜仲的消息,”蒹葭指指粥說,“喝完再細說。”

雲卿蹙眉,立刻放了筆大口將粥吞了。但凡蒹葭這樣子幹淨利落以下犯上時都有要事發生,雲卿知道不能遲疑。果然喝完粥,蒹葭卻不收碗,而是看了雲卿片刻後低頭說:“杜衡杜仲本該昨天早上就回來的,現在晚歸了兩天一夜,我聯係不上他們。還有,鄭中扉也一道消失了。”

雲卿神色驟然冷寂。

杜衡杜仲是她身邊最得力的護衛,他們兩個帶著形容枯槁的鄭中扉,任誰都認為是不該有任何意外的。現如今三人竟然一起消失了。

雲卿深吸一口氣,當機立斷說:“旁人若問起杜衡杜仲,就說我派他們辦點事。然後暗中查他們的下落。差人盯著鄭中扉的家、蘇記燈籠坊幾個他常去的地方,一旦露麵先確定有沒有其他人暗中照應,不要打草驚蛇直接帶回來即可。最近你們幾個口風嚴實些,若有人提起鄭中扉,隻說沒聽過這個名字便是。”

“是!”蒹葭答完又問道,“怎麽小姐懷疑有人暗中攪局?”

雲卿迅速將初次和鄭中扉對話的細節在心中過了一遍,然後肯定地說:“在我們出現之前,鄭中扉沒有接觸過任何了解這件事的人。一來鄭中扉自己知道的也不全是真相,二來關於他知道的秘密,他實在壓抑得太久了。我怕的不是鄭中扉倒戈,而是有人借暗中監視鄭中扉來探查誰還在關心這件事。如果是後者,咱們可要小心了。”

蒹葭點頭道:“知道了,鄭中扉那邊我會再注意。如果接觸鄭中扉就意味著和夏家舊事相關,那麽若不是我們,隻會是敵人。”

雲卿後背薄薄滲出汗來,有人暗中監視鄭中扉這件事她也是剛剛想起來,但蒹葭說的是,若非友,便是敵。可是鄭中扉分明藏匿了十多年,那麽若真有監視,又監視了多少年呢?

“似乎突然變得危急了呢,”許久,蒹葭問,“那麽小姐你的決定呢?”

決定?雲卿一愣,看著蒹葭平靜的神色,半晌搖頭輕笑說:“那些事……”她不知該如何說是好。

“若裴少爺幫得上忙,那就……”蒹葭不往下說,但雲卿早已明白她的意思。

她看著窗台上一排各異的石蓮花,燈火之下的石蓮花更呈現出朦朧淡雅的美,過了許久雲卿才緩緩說道:“他和這件事,不得有瓜葛。本是局外人,何必害了他。”

蒹葭不再說什麽,隻是在最後收碗出去時輕聲說:“小姐,早些做決定吧。若是鄭中扉的事真的如你所料,我們的時間或許就不多了。”

雲卿看著石蓮花,重重點頭說:“我明白的。”

七月初三下午,雲卿正認真翻看一本燈籠畫冊,聽得門響,便起身開門,竟是一臉鐵青的孫成。

“雲姐姐,蘇老爺請你下去一趟。”

“蘇老爺來了?”雲卿來蘇記三年,見蘇老爺的次數一隻手數的過來,因此聞言不禁蹙眉。

“是呢,現在倒知道來了!”孫成冷笑,“還拖家帶口的來了!當蘇記是大街巷口廟會地兒麽?”

雲卿隱約聽到樓下聲音,的確比平日裏雜亂一些。她反正是不急,轉身倒了杯茶遞過去,關了門說:“別人敗自己的家,倒叫你氣成這樣。你師傅趙掌櫃是有大能耐的人,跟著他你還愁什麽。”

“我哪是愁我自己,”孫成猛灌一口茶,咬牙切齒說,“隻恨我孫成沒銀子,要是有,就把蘇記整個兒買下來,還讓我師傅做掌櫃的,讓二太太打點賬目,也不會由著蘇記垮了!這麽些年,蘇記就跟我家一樣,現在我要眼睜睜看蘇老爺把蘇記糟蹋沒了,雲姐姐,我心裏難受!”

說到最後,孫成眼圈兒都有些發紅。雲卿接過杯子為他續了茶,等他平靜下來了才問:“樓下都有誰?”

孫成說:“蘇老爺,蘇大少爺,蘇太太,二太太,三姨太,和我師傅。”

“是誰先開口叫我去的?”

“蘇老爺,說七月初三的第二輪鬥燈至關重要,要見見畫師。”

雲卿啞然失笑。

“雲姐姐,你笑什麽?”

雲卿收了茶杯盈盈一笑說:“你想啊,蘇老爺到這當口才曉得自家燈籠坊裏的畫師不過一個區區十五歲的小丫頭,該有多麽失望啊。”

孫成有點兒發愣,轉而撓撓頭傻笑說:“雲姐姐,你在蘇記素來盡心盡力,怎麽如今見別人這麽糟蹋蘇記,倒不見你生氣。”

雲卿忍不住笑,隨孫成出門邊走邊說:“不是說過了麽,別人敗的是他們自己的家,我們這外人氣什麽氣。再說了,氣又能如何,若是改變不了就朝前看,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一道下樓梯,孫成偏頭看著她歎說:“雲姐姐比我看得開。”

哪裏是看得開,不過是一開始,沒像別人那麽放在心上罷了。倒不是什麽性子薄涼,隻是她雖祖籍物華城,但返回故土卻不是為了緬懷鄉情。她心底藏著事兒,做事就難免要留兩分淡漠和冷靜。更別說現在她已下定決心離開蘇記了。

雲卿一眼看見幾人中一個少年的身影,那是蘇家的大少爺,十七歲的人,高高瘦瘦,海水綠的團蝠薄稠衫鬆鬆垮垮罩在身上,整個人像秋後打了霜的枯草,精氣神兒看著極差,眼睛裏也滿是混沌和不耐煩。雲卿瞧著便想起裴子曜,裴子曜十七歲時倒和這蘇大少爺完全相反,他本就容顏清俊,身姿挺拔,十六七歲時更精神得像一竿小青竹,誰見都要誇一句,讓裴子曜這本就偽謙遜的人得以在她麵前炫耀好多年。

不過自那晚開始裴子曜便不理她了,整整一天半,真就徹底不理她了,小氣巴拉的家夥。雲卿又想起一個無法為蘇記痛哭流涕的理由,那就是蘇記垮跟裴子曜不理她相比,明顯是後者更為影響深遠。

這麽想著,就很難用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