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梯上一眼掃過眾人,蘇老爺是明藍團花繭稠袍,坐在正廳主位,大聲對趙掌櫃發號施令。蘇太太是秋香色的千瓣菊紋上裳,墨綠彈花留仙裙,身上珠翠環繞,小眼睛迸發精光,坐在蘇老爺身旁倒是很相稱。蘇老爺另一邊立著三姨太,淺紅流*絲織花錦的上裳配一條銀白團花曳地長裙,一張臉雖說俊俏,到底不如二太太明麗,隻是分明年輕許多,白嫩的臉蛋能掐出水來,眼睛也透著精明。

蘇二太太則遠遠斜倚在櫃台邊兒上,一襲淺玫瑰紫百蝶穿花上裳,下曳鵝黃撒花軟紗裙,妝容比平日裏更加濃重耀眼,隻是嫣紅的嘴角笑意深重,臉上神色優雅,眼睛裏卻透著冷清又冷靜的寒光。蘇二太太旁邊兒是萬年嚴肅的趙掌櫃,正將舊算盤撥得劈叭作響。

雲卿上前見禮:“蘇記畫師雲卿見過蘇老爺、蘇大少爺、蘇太太、蘇三姨太。”

蘇老爺果然驚訝:“你、你就是畫師?”

“回蘇老爺話,我就是蘇記的畫師。”

蘇老爺和蘇太太麵麵相覷,三姨太肩頭一晃便咯咯輕笑:“這般年紀就能做咱們蘇記的畫師,那可自小就是天才了,二姐真是慧眼識人。”

蘇二太太早不知從何處找了一把瓜子,烏黑油亮的瓜子抓在素白的手心裏,用塗了蔻丹的柔荑撿起一粒,送到殷紅的唇邊兒,爾後朱唇輕啟,貝齒開合,一聲脆響後吐出瓜子皮兒,整個過程像一幅畫卷,處處透著綺麗,聽到三姨太的話,也隻清淩淩一個眼波流轉,便將三姨太的挑釁生生逼退在無聲之間。

三姨太臉色正不好看,蘇太太便及時幫了腔:“二妹,並非做姐姐的信不過你請的人,隻是七夕鬥燈不容有誤,咱們蘇記幾百年的基業,我怕你請的這位小畫師她扛不動!”

三姨太款款走到二太太身邊兒,也從二太太手中捏了一粒瓜子笑說:“扛不動也便罷了,隻怕硬扛還要閃了腰,連累二姐也要一起摔跟頭!”

蘇老爺也是說:“這才多大點兒的毛孩子,她會不會畫燈籠?我們蘇記是什麽地方,往前推一百年,宮裏的貴妃們都用過蘇記的宮燈!現在讓這幫蠢東西把蘇記的臉都丟光了,區區一個七夕鬥燈,首輪才拿了第五!真——”

蘇二太太驀然抬頭,微眯著眼睛,唇角分明是冷笑。蘇老爺硬生生轉口,呼哧呼哧地說:“曼秋,我知道你為蘇家為蘇記盡了心的,可你請的人是越發不濟了!別的不說,靠個毛丫頭就想贏了七夕鬥燈?曼秋,你太大意了!”

蘇二太太至今未曾開口。趙掌櫃撥拉算盤的聲音更響,劈劈啪啪,撞得人耳朵疼。孫成杵在趙掌櫃身旁為他翻賬簿,聽到蘇老爺責備蘇二太太,目光頓時像要把櫃台燒出一個洞來,等到三姨太轉身往蘇老爺那兒去,孫成終是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極輕的一聲,根本不可能聽到究竟說的什麽。

三姨太卻氣勢洶洶地轉身,指著孫成的鼻尖兒氣白了臉:“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

算珠撞擊的聲音戛然而止,趙掌櫃收了手,看了看自家徒兒,抬頭對三姨太說:“回三姨太,我徒兒提醒我,算珠子撥錯了,得重算。”說完將算盤一搖,從第一頁重新算起。

三姨太臉一陣兒紅一陣兒白,上前一巴掌拍在厚鬆木櫃台上尖著嗓子說:“不可能!你就包庇他吧,我耳朵靈著呢,這小東西他在罵我,他就是在罵我!”

孫成縮回手,站直了青著一張臉說:“沒有,三姨太。”

三姨太瞧一眼依舊不緊不慢嗑瓜子的蘇二太太,一個跺腳扭身兒撲向蘇老爺懷裏:“老爺,您可說過您是最疼我的!可現在就在蘇記,就在您自己家的燈籠坊裏,我竟被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學徒給罵了!老爺您到底是管不管?您就由著我被一個下人罵?老爺,嗚嗚嗚嗚……”

雖說因為蘇老爺等人的到來關了大門,但多少夥計都在,三姨太這一鬧蘇老爺大為不悅,又覺得自己麵子上很是過不去,便抬頭責備地說:“曼秋……”

蘇二太太吐出口中的瓜子皮兒,很響一聲“呸”,說話聲音卻輕輕柔柔媚態橫生:“老爺特地請畫師下來,讓人家小姑娘站這兒候了挺久了,可是有什麽指示麽?”

雲卿對別人的家事不感興趣,隻是覺得有蘇家這樣的東家,蘇記居然到現在都還沒垮,老天爺真是對蘇家手下留了情。她站在花廳中間,左前方就是蘇大少爺。蘇大少爺神色懨懨,每聽一句話就是一陣兒不耐煩,全靠蘇太太不時一個提醒的目光才忍著沒揚長而去,到孫成忍不住開罵後,蘇大少爺的目光則完全移到了雲卿身上,上上下下來回得掃,臉胸腰腹一處不落下,像用目光將雲卿剝光細看了好幾回。

雲卿先前隻作看不見,到後來那目光愈加放肆,雲卿目光便冷冷地掃了過去。雖說才十五,但氣勢倒比十七歲的蘇少爺還淩厲三分,蘇大少爺眼皮兒一抖,懦懦縮回目光,雲卿卻也沒什麽耐性聽下去了。

三姨太還掛在蘇老爺身上,委委屈屈地說:“老爺,我不也是為了咱們蘇記好嗎?大少爺還年輕,從前也沒打理過燈籠坊,要是來這兒反倒讓這些放肆的下人欺負了可怎麽好?我哪裏是哭我自己竟被個下人罵,我是哭咱們堂堂蘇記的東家在下人眼裏什麽都不是,這可是造反了呀!”

蘇老爺連連稱是,轉而又看向蘇二太太,正要開口,雲卿卻淡漠地說:“三姨太此言差矣,一來孫成是家裏貼了銀子來跟趙掌櫃當學徒,沒拿過蘇記一分工錢,絕不是蘇記的下人,二來蘇家是請二太太來打理蘇記,咱們自然唯二太太命是從,等到哪天換了人,夥計們自是聽新主事的話。”

三姨太狠狠一眼剜過來說:“你當換了新主事還容得下你這麽囂張的下人?黃毛丫頭一個,飛揚跋扈不知分寸!下人就是下人,還是不懂規矩的下人!有什麽能耐做蘇記的畫師?”

“換了新主事,我雲卿自然是不會留在蘇記了,這個三姨太無須擔心。”

“不用換主事,我也能讓老爺辭了你!你算什麽東西敢這麽跟我說話?你最好收拾東西現在就滾蛋,記住,不是你不留在蘇記,是我們蘇記不——要——你!”三姨太一根手指戳著雲卿的胸口步步緊逼。

雲卿低頭稍理衣裙淡淡地說:“雖說相看兩厭,我倒不能如三姨太所願。我是二太太請來的人,什麽時候二太太給我結了銀子清了賬,我自然會離開。”

“你!”三姨太指著雲卿氣的說不出話來,又見四下無人幫襯,轉身跺腳一聲嗔怨:“老爺!”

蘇二太太冷笑一聲上前拉了她的手柔聲說:“你怎麽沉不住氣了,這樣護不了孫成也護不了我,反倒給你自己惹禍上身。你跟這種沒腦子的人瞎辯個什麽?倒高看她了。”

“你——柳曼秋!”三姨太尖叫一聲,立刻眼淚汪汪重新撲到蘇老爺懷裏,“老爺!老爺您瞧,這還是有外人在呢,二姐就這樣欺負我……”

“三妹也開始飛揚跋扈不知分寸了嗎?我柳曼秋的名字什麽時候輪到你直呼?還有,瞎了你的狗眼對我這畫師大呼小叫,她是裴二爺的女徒弟雲卿,二爺親賜了‘裴’姓尊她為嵐園小主人,是賞我柳曼秋幾分薄麵才肯在蘇記屈就,你算哪門子主子敢叫她一聲下人,也不怕折了你的壽!”

一言既出滿座皆驚。蘇老爺臉色漲紅,蘇太太麵如土灰,三姨太臉色慘白差點兒從蘇老爺身上摔下來。她這身份從不外泄,蘇二太太這裏也是裴二爺親自交代的,因此連孫成和趙掌櫃都驚呆了,屋裏一時間靜的有些瘮人。不一會兒,有人輕叩門扉,篤篤的響聲,有些急躁。

這是談家事,自然是不迎客的,門外也早放了今日謝客的牌子,因此無人理會敲門聲。但那人不依不饒,最後有些急切地說:“我是嵐園的丫鬟紫蘇,有急事找雲卿小姐,請快開門。”

蘇老爺等人原本對雲卿嵐園小主人的身份心下存疑,這番算是坐實了,頓時齊齊冒冷汗。蘇老爺抹了一把汗一把推開還掛在他身上的三姨太忙不迭地親自去開門,一個豆綠羅衫的少女急切地與蘇老爺擦肩而過走上前來,徑直給雲卿行了禮說:“小姐,嵐園有些急事須得您親自拿主意,紫蘇冒昧請您即刻回嵐園一趟。”

雲卿蹙眉,但見蘇大少爺目光又落到了紫蘇身上,心下登時更加厭惡,轉身看向蘇二太太。沒等她開口便聽二太太說:“自然是嵐園的事要緊,老爺既然不願你代表蘇記去鬥燈,你就別為此擔心,快去吧!”

“我,哎,曼秋,話不能這麽說……”蘇老爺臉漲成了豬肝色,

紫蘇這才看到蘇老爺,又瞧著蘇太太等人的家事,知道自己唐突了,於是不卑不亢地挨次行了禮,然後和雲卿一起告退。

早有嵐園的馬車侯在門外,紫蘇扶雲卿上了馬車才附耳說:“是裴少爺,裴少爺醉酒闖進嵐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