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卿眼看著裴子曜的目光像兩汪泉水,一點一點地冰冷沉靜下來。

“裴小姐今兒做足了遊玩的姿態,是一點沒將此事放在心上呢。孫大人的親筆書信、仵作詳錄、百姓證言,全都好端端地在裴小姐手中的信封裏。裴小姐一邊空口無憑質疑證據不足,另一邊又對已有證據不屑一顧……驕傲自信的裴小姐你,什麽時候開始也變成這麽拿得起卻放不下的人了?”

雲卿低頭無聲笑開,掩著口鼻的絲帕沒有鬆開的意思,她輕聲問:“裴少爺所言極是……那麽依裴少爺的意思,這棺槨中躺著的確然是我師傅沒錯了吧……”

“原本就是!”裴子曜咬牙切齒怒道。

雲卿等的就是這句話,當即抬頭笑道:“裴少爺是堂堂物華裴家嫡長子,你說是,那自然就是!不是也是!”

爾後立即吩咐道:“商陸哥哥,這幾日我師傅之事在城中傳的沸沸揚揚,明裏暗裏來打聽的多得快把咱們嵐園門檻踏破了,依我看,倒不如直接將今日之事廣而告之,免得這城裏有些人日日夜夜都睡不安穩。紫蘇姐姐也吩咐下去,若有人再向咱們嵐園的人打聽,下人們該怎麽說就怎麽說,斷不必言辭閃爍。至於說什麽……今兒來裴家看到什麽,今兒聽裴少爺說些什麽,一字不漏如實轉述便是了,明白了麽?”

商陸和紫蘇忍不住抿嘴笑,一並躬身說:“是,小姐!”

“你——”裴子曜咬牙。

雲卿不急不慢笑看他道:“不過裴少爺,孫大人既將書信和人發給了裴家,必定是認定了裴家才有資格接管此事,雖說遺憾,但接下來的喪葬事宜想必我們嵐園也隻有從旁協助的份兒了。”

“從旁協助?”裴子曜麵色一沉。

雲卿一頓,略加思索,轉身看著屋外白雪茫茫、屋簷堆疊,微微一笑悠哉道:“不過裴家家大業大,想必也不至於要我們小小一個嵐園剛剛痛失親人又要在此被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宅心仁厚的裴氏一族也必定不會欺負我個無依無靠的小女子……所以其後的喪葬事宜有裴家處置就甚是妥當,大約也不必我們嵐園費什麽心了吧?”

裴子曜隻是緊盯著雲卿——她從一開始,就不是來認屍的!

“那是你師傅,你不費心,輪得到誰費心?”裴子曜目光沉鬱盯著雲卿問。

雲卿背對著他揚起手中書信笑道:“裴少爺此言差矣,遠在巴蜀之地的府尹大人都知道出了事要先找物華裴氏族長,那眼見是不論我想不想費心、都輪不到我費心了!”

雲卿將“輪不到”三字重咬了,款款轉身看向他。裴子曜的臉色愈加不好,仿佛自七夕鬥燈到現在,就沒見他恢複過來,他像是沉醉在一場大病裏頭,他自己不好過,叫身邊人也不得安寧。

雲卿上前將根本沒拆開細看的書信放在棺木一角上,然後環視著屋子說:“不過倒有一句相勸,咱們二爺四海之內朋友眾多,若是發了喪,前來吊唁的少說也有個三五百人。裴家即將要辦喜事,喪事麽,還是從簡了好,免得拖拖踏踏,讓喪事衝撞了喜事,晦氣。”

裴子曜明顯極力忍著沒有發怒,清俊的臉和頎長的身姿,在烏木棺材和搖曳的白蠟跟前看著幾乎有些駭人。

“對了,”雲卿緩緩放下掩住口鼻的絲帕,端端正正笑道,“我師傅不在裴家族譜上,裴家還要為我師傅辦喪事,也不知到時候輪到誰為我師傅守喪守孝……我雖知道裴少爺你頗重孝道,卻也盼著不是你,否則你守喪守孝耽擱了時間,那葉家那邊……”

裴子曜麵色發青,那樣子就好像恨不得上前掐斷雲卿的脖子。

“一直都是我一個人說,乏了,”雲卿挑釁完畢,見好就收,當即吩咐說,“咱們回去吧,不打擾裴少爺為棺槨中人料理後事了。”

雲卿轉身踏出門外,枝幹遒勁的棗樹,四四方方的古井,小院兒裏銀裝素裹,透過棗樹枝椏、目光眺過矮牆,便可看到裴家宅院兒高大的圍牆、幽深的街巷和層層疊疊的屋簷。乏了,當真是沒意思透了。

雲卿的困倦明明白白寫在臉上,讓紫蘇和蒹葭不敢打擾。馬車穿過集市,四下裏各種香味亂往鼻子裏頭躥。遠遠地聽到糖炒栗子的叫賣聲,雲卿掀開簾子往外看去,深棕色的板栗個頭極大,油光蹭亮,獨特的香味穿過人群絲絲縷縷蔓延過來,叫雲卿難以抵抗。

她正想吩咐馬車稍停片刻,卻看到人群中一個月牙白厚鬥篷的背影,鬥篷上隱約可見銀絲繡的百蝶穿花圖。他獨自一人,裹緊了鬥篷,正低頭思索著什麽,走到糖炒栗子的小攤子前,不知怎麽就忽然停下了腳步,轉身盯著大鐵鍋裏翻動的板栗看了許久。

馬車漸行漸遠,雲卿一陣氣悶,手驀然一鬆簾子便落下去,遮住了那個熟悉的身影。蒹葭和紫蘇關切地看著她,雲卿勉強笑了一下,再度掀起簾子將一張無從偽裝的臉朝向外頭,卻看到那人買了大袋的糖炒栗子,不怕弄髒身上錦衣華服地直接抱在懷裏,臉上分明噙著單純而滿足的暖笑。他的身後,黑色薄棉袍的長庚付了錢匆匆跟上去。

冷風順著馬車上的小窗一陣一陣灌進來,雲卿一個哆嗦,嘴唇發白。鬆手放下了馬車簾子。

紫蘇和蒹葭倒認不出慕垂涼的背影,但蒹葭見雲卿如此神色,不一會兒也就猜出個囫圇。她雖不解雲卿此番心中打算,但卻知道裴家這種伎倆,雲卿是根本不放在眼裏的,裴家和裴家認也早就沒那個能耐可以使雲卿如此挫敗。

回到嵐園各自歇息,蒹葭便扶雲卿回了拾雲軒。雲卿神色倦怠,在晚飯擺桌的空當就已經睡著。她穿著白色的薄衫在烏木太師椅上蜷作一團,纖長微卷的睫毛在燭光中剪下兩扇陰翳,巴掌大的小臉比今日裴子曜還蒼白幾分。

蒹葭示意下人將飯菜撤下,然後撤下了近旁幾根蠟燭,接著轉身找了一床質地輕軟的羊絨毯子披在她身上,最後到外間的炭盆裏加了一些銀絲炭。等一切收拾妥當了,便也沒了吃飯的心勁兒,而是輕歎口氣,轉身回屋守著她。

“蒹葭……”

蒹葭嚇了一跳,仔細一看,說話的不是雲卿還能是誰。

蒹葭快步走過去問:“餓不餓,想吃些什麽?”

雲卿搖搖頭,將手腳都蜷縮進羊絨毯子裏,在黑暗裏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才問:“我姑姑呢?”

“在禦史大人家呢!”蒹葭將她的小手爐塞給她說,“不是小姐你三天前特特跟雲姑姑交待的麽?天冷,禦史夫人咳疾未愈,讓雲姑姑近旁伺候著,暫且不必回嵐園了。”

雲卿點點頭緩緩說:“這就好,禦史府安全,在禦史夫人身邊那就更安全了,這樣就好。”

“安全?”蒹葭不解了一天,見雲卿此刻也沒什麽睡意,便問道:“裴家這檔子事,我曉得小姐你跟咱們商陸總管是早早兒的看透了,可我前思後想的,也隻曉得裴家棺槨裏頭的絕非咱們二爺,至於小姐擔憂的安全……”蒹葭搖搖頭。

雲卿看她片刻,蒼白一笑說:“你素來比我聰明,怎麽這回倒讓裴家給繞糊塗了呢!”

雲卿起身,蒹葭忙幫她披上毯子,扶她在榻上坐下。雲卿擁了錦被絮絮地說:“何止安全呢,裴家這一招釜底抽薪,硬要把活的說成死的,那是要逼我離開嵐園呢……”

蒹葭當即愣了,逼她……離開嵐園?

突然門外傳來陣陣敲門聲,紫蘇急切道:“小姐,芣苢回來了!”

雲卿和蒹葭相視一眼,當即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