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聽聞裴二爺噩耗,雲卿的確是有些不夠冷靜了,但越是如此,事後回想起來越覺驚心。所以她一分都不敢大意,特特留了商陸和紫蘇在身邊,然後找了不會引人注目的芣苢出遠門打探消息。三天,整整三天,算著芣苢今日要回來,她才帶著人去裴家認所謂的屍。

雲卿和蒹葭剛踏入拾雲軒的小花廳便見芣苢急切地上前說:“二爺人的確不在巴蜀!”

紫蘇已經退下,這裏隻剩她們三人,雲卿見芣苢鬥篷上的雪都沒顧得上拍,當即帶她去了暖和的內室。蒹葭亦吩咐下人將飯菜熱一熱盡快端上來。

芣苢心眼子實,哪想得到是裴家在算計她們,見雲卿還不緊不慢地給她倒茶真是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她拉著雲卿手急切強調說:“真的,人不在巴蜀,根本沒人曉得咱們二爺現在身在何處!”

雲卿幫她脫掉鬥篷,將暖烘烘的羊絨毯子披在她身上笑道:“不急,你慢慢說,說清楚。”

芣苢忙點頭將一盞茶一飲而盡急促地說:“和二爺同遊巴蜀的人說得明明白白,二爺七月中旬末接到物華城的飛鴿傳書,然後就單人一騎急切離開巴蜀了。同遊的人隻曉得是十萬火急的事,根本來不及多問什麽,所以問遍了也沒人曉得二爺究竟去了哪裏!”

蒹葭將兩個小手爐分別塞進雲卿和芣苢手中,笑道:“也就是說,咱們二爺跟友人分開之時隻有單人一騎,根本沒帶什麽行囊,是麽?”

芣苢不曉得她們在裴家的際遇,不免一愣說:“沒有,十萬火急了,哪裏還顧得上帶那些東西呢!”

芣苢帶來的消息坐實了雲卿關於裴二爺並未遇難的猜測,但一個疑問解決卻又帶來了新的疑問——物華城的飛鴿傳書?七月中旬?

七月初七七夕鬥燈,那段時間左右她才和裴子曜決裂、裴家也才和葉家定親,若是飛鴿傳書引師傅離開巴蜀也是裴家計劃的一部分,那未免也太早了些。而裴子曜此番做事漏洞百出,根本不像是長時間醞釀出來的計劃。

況且以她師傅豁達悠哉地性子,這世上究竟還有什麽算的上十萬火急的事?竟連與友人話別都來不及就快馬加鞭離開了……甚至不是回物華城麽?若是回物華,七月中旬到現如今的臘月初,怎麽著也該到了。

“小姐,在想什麽?”

雲卿一頓,收回思緒,笑著說:“沒什麽,此番辛苦你了。有什麽想知道的待會兒再慢慢問蒹葭,現下快吃飯吧!”

人證物證俱在,裴二爺根本沒有死,那這件事到這裏雲卿就已經有了全部的勝算。不過眼前這一劫,總歸是要咬牙先應下了。

第二天就是臘月初三,離裴葉聯姻的日子臘月初五,還剩漫漫兩天。初三一早,裴家遣了個最末等的、連話也說不個囫圇的小廝來報喪,雲卿以身子不爽快為由給推了。整個嵐園聽從她的命令,隻在大門口掛了一盞白色縐紗方木大宮燈,其餘地方照舊披紅掛綠,人人吃睡如常,誰都沒去裴家參加所謂的喪葬。

隻是有一點,雲卿特特交待了萬事要從簡,一來是不想拖遝惹怒了葉家,對他裴子曜和她雲卿都不好,二來裴家這麽一鬧,等她師傅裴二爺好端端地回來了,裴家麵子上多少都有些過不去。可是裴子曜這事做的,怕是裴二爺尚在族譜中也就這個樣子了。

這一點倒在意料之外,畢竟裴子曜人再單純,裴家又怎會由著他胡來。她差人去打探,卻再度出現了意外。

“你確定?”

芣苢老老實實說:“隻是聽裴家婢女說來的。說裴少爺原本是要從簡辦喪的,但是蔣家蔣寬蔣初二位少爺去裴家拜訪時順口說,既然不確定,不妨往大處做,如此若裴二爺好端端回來了,也會曉得裴家雖弄錯一二,卻也絕沒有對咱們二爺不敬。”

“蔣家?”連蒹葭也深感意外。

雲卿略略蹙眉,心裏閃過一抹銀色影子,頓時心情懨懨。

蒹葭慢慢也就悟了,小心問:“蔣寬少爺心思單純,素來對慕少爺唯命是從……莫不是慕少爺在插手此事?那慕少爺究竟是站在哪一邊呢?”

雲卿闔眼歇息,無力多言。先前她以身子不爽快為由推拒許多繁雜事宜,但這幾日大難將至,卻覺得這身子果真是有些毛病、做起事來力不從心了。

“沒有哪一邊,”雲卿道,“哪邊對慕家更有利,他就會站在哪一邊。現如今他安排蔣寬慫恿裴子曜大辦喪事,接下來恐怕裴葉婚期就不得不延後了。如此一來二往的,裴葉兩家難免要鬧些不愉快。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慕家自然樂見他們聯手不成反刀兵相見。”

喪事開始,山雨欲來。整個物華城都嗅到了變數的味道,嵐園裏頭更是一片壓抑,人人都懼怕即將到來的改變。

臘月初四,裴家那邊還操辦著喪事,物華城府尹毫無意外地來到了嵐園。

說來雲卿常受府尹夫人之邀去府中做客,所以跟府尹大人算得上熟慣。加之雲卿很清楚府尹大人此番登門所為何事,所以幹脆將人全都遣退了,親自為府尹大人斟了茶等他開口。

盧府尹身材矮胖,一臉福相,學的是孔孟之道,實是厚道之人。他似慎重忖度了字句才開口問:“裴小姐,此處既無第三人,你能不能給本府一句實話……裴家為裴二爺發喪,裴小姐可親自辨認過屍首了麽?的確是裴二爺不假麽?”

雲卿聞言輕歎一聲說:“已經是麵目全非了,哪裏還辨認得清呢!我一來無從細瞧,二來也不忍……”

盧府尹急了,當即板了臉說:“怎能一個不忍就耽擱了正事!若此事有半分差錯——”

盧府尹生生頓住,神色焦躁不安,明顯的舉棋不定。

雲卿近日裏沒能休息好,又常覺身子不爽快,整日裏疲憊得很,所以不必特地裝模作樣也一看就是可憐巴巴的樣子。盧府尹看了一眼,不免歎氣道:“罷了罷了,遇上這等事,原也不是你一人扛得住的,哎!”

雲卿見盧府尹說話已親近了許多,趁機問:“那麽大人此番過來,是——”

盧府尹麵色有一絲難看,半晌方聽得他緩緩說:“淳化十一年,當今皇上賞了裴二爺這個園子,不僅允許二爺自擬園名,還言明可以傳予後世,成為二爺這一脈世世代代的財富。但是……”

雲卿自然曉得分寸,點頭說:“大人不必為難,言已至此,我心下明白。皇上賞了我師傅園子,言明可傳予子嗣,而我這個徒弟自然是不在被傳之列的。而我師傅既然膝下無子,按照慣例……不曉得按照慣例會如何,但總歸我是不得再住在嵐園裏頭了吧?”

盧府尹大約沒料到雲卿說得如此坦白又直接,反倒愣了片刻才緩緩點頭說:“不錯,按照慣例,如本府等地方官須得先上一道折子,請皇上親自定奪。這段時間,除了多年追隨裴二爺人還可以留下來暫時打理園子,其他人……隻怕都要先行搬離嵐園等候皇上旨意了。”

所謂的釜底抽薪自然就是這麽個抽法,離了嵐園,雲卿的身份自然就降了一大截了。

盧府尹見雲卿半晌低頭不言,不由歎說:“這件事本府本想暫且押後,等皇上的旨意下來了再說。但現如今裴家大辦喪事,人人皆知裴二爺已經不在人世,若本府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怕難逃悠悠眾口了……”

雲卿忙行禮致謝說:“雲卿多謝大人照拂了!我嵐園既然在劫難逃,又豈敢瞞天過海,到時候惹怒了皇上少不得要牽連大人,讓雲卿如何過意的去!”

盧府尹讚雲卿懂事,又不免安撫說:“皇上仁厚,你也不必太過擔心。”

“多謝大人!”雲卿起身端端正正行禮說,“不過雲卿……還有一個不情之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