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雲卿的師傅、嵐園主人裴二爺。

裴二爺為何出現在此處,說來話長,且不提它。倒是雲卿,先前即便是哭也是在蘇行畚麵前做做樣子,這會兒卻眼圈兒一紅,心裏委屈得緊了。裴二爺下了馬就要來扶她,她卻去攙雲湄,並不瞧裴二爺一眼。裴二爺看她頭發淩亂身上帶傷少不得一陣心疼,便拍了拍她背安慰說:“都是為師的不是,為師來晚了。我卿兒最乖,不哭不哭。”

雲湄亦見了禮,隻是平靜許多,道:“二爺。”罷了便看向蓼花樓內。

甄八爺的手下多是物華本地人,都聽過裴二爺的大名,也知道這是物華城頭一號開罪不起的人,又見甄八爺被撂倒在地,四下看看,皆皆不敢妄動。蔣寬見雲湄無恙,齜牙咧嘴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雲湄略一遲疑,也不顧周遭議論便進去在他近旁蹲下,二人四目相對默默無言,末了,雲湄方摸出帕子,卻也不敢為他擦拭,蔣寬見她如此倒也愣了,伸手欲捉雲湄的手,竟也不敢,別扭了半晌還是蔣寬先開口說:“我沒事,你莫擔心。”

正是此時,外麵人群忽然喧鬧起來,雲卿抬頭一看,竟是盧府尹親自帶了大隊人馬過來。雲卿遠遠看著,隻覺盧府尹仿佛不悅,似丈二和摸不著頭腦,像是經別人提點才走這一遭、根本不曉得此番來蓼花樓所為何事一樣。裴二爺卻登時笑了,若有所思點點頭,自言自語說:“好小子,果真是個人精!”聽得雲卿如墜霧裏。

這時間,裴二爺已一拍雲卿腦袋扣抵了她鬥篷上的兜帽並將她摟在臂彎,這才上前笑說:“哎唷竟是盧大人!見過盧大人!”

盧府尹驚得倒退半步,僵了半晌方喜道:“裴二爺!”然而瞧著裴二爺手上馬鞭,再看看身旁重傷的甄八爺,不免驚訝了片刻,心說這二人八竿子打不著的怎得何時結了仇怨他竟不知。而裴二爺懷中摟著個嬌滴滴的小娘子,雖鬥篷遮了大半麵目,卻也依稀看得出是個美人兒,便不免猜測別是雙龍奪珠罷?

於是隻得試探說:“裴二爺別來無恙吧?下官隻聽說裴二爺遠赴巴蜀遊玩,又聽聞巴蜀遭了山洪十分危險,便同別人一道為二爺擔心著。豈料果真是天佑賢德,真真是當今聖上賞識的人,從來自有神明庇佑,哪裏能叫邪靈侵體呢!”

這話壓著聲兒,四下又亂,周遭百姓自是聽不見的。裴二爺知他難做,便道:“托盧大人洪福一切安好。說來此番竟有奇遇,因機緣巧合,又蒙皇恩浩**,竟得了這禦賜的馬鞭。聖上有言,‘馬者,通有無,暢往來,傳音訊,戰沙場,可當大任也,然馬愚魯,故而需鞭,方能而不亂。’還道,‘奸佞如脫韁,惡霸似野馬,當以此鞭馴之,不可稍怠。’我自感念天恩,然而又一想,我大徵幸得明君四海清平,我物華又有盧大人治理有方海晏河清,想來是用不上這禦賜的馬鞭了。不料這才回城,就撞見這勞什子甄八爺帶人將蔣家大少爺打得遍體鱗傷,那蔣大少爺才十來歲的毛娃子,我便不欲多管閑事,卻也不能眼見蔣大少爺在盧大人治下被人活活打死而袖手旁觀哪!大人您說呢?”

盧大人一驚,順著裴二爺目光往蓼花樓裏一看,這才看到蔣寬竟鼻青臉腫渾身是傷,一條胳膊上草草紮的一方帕子早就讓血給洇透了,看著甚是嚇人。他自曉得蔣家最是盛氣淩人,而裴二爺既找好了由頭,這裏便也不需費心了,於是匆匆向裴二爺道了謝便進門去瞧蔣寬的傷勢。

蔣寬早先見裴二爺將雲卿遮得嚴嚴實實,便也依樣畫葫蘆將雲湄藏了起來,並吩咐秋官齡官兩個小廝喚了轎子先行送雲湄回去。雲湄本擔憂得緊,蔣寬一發話她倒也聽,便不多問地順從了。那盧府尹雖吩咐人救治甄八爺,然而蔣寬這廂卻更是噓寒問暖,末了更親自用馬車送蔣寬回府,且差人去裴家藥房請了坐堂的大夫親自前往蔣家號脈開方,也算盡足了人事,然而天命如何乃是後話,暫且不提。

而裴二爺則早早地揚鞭策馬,攜雲卿往嵐園處奔去了。

此時已經是半夜,冬夜晴好,依稀可見幾粒星子。裴二爺沿著沁河旁的古道走,馬蹄達達,寒風獵獵,雲卿心中疲憊,隻一心窩在師傅懷中閉目養神。走了半晌,因覺前方燈火通明,雲卿以為到了嵐園便睜開眼,怎料裴二爺繞了路,此刻麵前是燈籠坊蘇記。

雲卿睜開眼時,迎麵而來的正是蘇記門前幾串奶白色的羊皮燈籠,透著氤氳暈白的光。燈下有一人正與孫成說話,聽得馬蹄聲便笑著抬頭,那人長身玉立豐神朗朗一如初見,教雲卿好一陣恍惚。裴二爺卻也勒了馬,看了慕垂涼好一陣子方問雲卿說:“卿兒,你認得他?”語氣大為不屑。

雲卿一怔,也忘了自己正生著師傅的氣,忙說:“認、認得……哦不,不太認得,隻曉得是慕家、慕家的……”她這廂說得磕磕巴巴,慕垂涼自然笑意更深,仿佛看她笑話,雲卿尚惱著他,便也住口不言,將頭扭向另一邊。

慕垂涼並不上前,隻是遠遠地對裴二爺抱拳算作行禮,裴二爺卻老大不樂意,“哼”一聲對雲卿說:“不認識最好,這人可真討厭!”

雲卿聞言下意識欲辯,卻見慕垂涼渾不在意,遠遠地笑得更加開心,雲卿便再度收回目光,咬著嘴唇點頭附和說:“是了,他這人最討厭了!”

慕垂涼更加樂不可支,似乎從未如此開心過。師徒倆心思雖不在一處,看那人笑卻都看得心煩,便早早兒地策馬回府了。

原來當日下午雲卿路過地藏王菩薩廟時商陸便知裴二爺今日要回物華了。裴二爺既然還活著,先前封嵐園的事自然也就不能作數。商陸還記著當日被逼搬出嵐園的慘狀,便故意不去稟告盧府尹就自揭了封條兒率人進門灑掃。嵐園雖大,好歹收拾了裴二爺、雲卿和雲湄等人的屋子,隻等二爺回來。可眼見天兒都黑了,不僅沒等到裴二爺,卻聽說連雲卿雲湄都一並不見了,這才慌了神兒四處尋找,幾番遍尋不得,芣苢等幾個年紀小的丫頭都急哭了,商陸走投無路,正和紫蘇商量要不要去求裴家幫忙,見雲湄回來,一群人這才安了心。

雲卿和裴二爺策馬到了嵐園門口,隻見商陸帶著紫蘇、蒹葭等七八個得力仆從齊齊候在門外,人雖不多,卻一人提一盞燈籠,在門口籠出一片光亮。見二人下馬,幾個人齊聲道:“給二爺請安。給小姐請安。”兩句話出口哭亂一群丫鬟。

雲卿昨兒一身是傷,剛收拾出來的屋子又一股子黴氣,連帶想不通透許多事,便整晚都沒睡好,次日更是早早兒地起了。蒹葭伺候她更衣,雲卿心不在焉,等收拾妥帖時方看到今兒穿了一襲月牙白內裙,外罩淺豆綠棗花紋褙子,釵環也是白玉為主,看著分外乖巧。雲卿對著鏡子左右瞧了,卻是笑:“今兒不穿這個,你把師傅送我那套雲紋紅玉拿來。”當日搬離嵐園,這東西收拾起來,昨兒匆忙也不記得放在哪裏,蒹葭隻得再去找。等捧回了盒子,卻見雲卿已自行換好了衣裳,是海棠纏枝雲紋錦繡上裳,蜜粉銀絲團福綾子長裙,外罩落英繽紛緋紅春櫻蘇繡褙子,看著當真是明豔照人。那一盒雲紋紅玉是兩釵兩簪一鐲一佩,雲卿便將發上釵環盡數去了,讓蒹葭重梳了個高高的飛天髻,將雲紋紅玉與她裝扮起來。因昨兒睡得不好精氣神兒稍欠,便略施粉黛稍加遮掩。蒹葭看了便偷笑:“知道的說你是為了讓二爺放心,不知道的,還道你今兒要見情郎呢!”

雲卿作勢要擰她的臉,二人嬉笑打鬧著便出了房門。

裴二爺住的醉望齋與雲卿的拾雲軒中間隻隔著個花園。此時還在臘月,園子裏隻有幾株寒梅盛開,粉色白色碧色皆有,算個點綴,中間唯有一株紅梅,開得雖不盛,但老樹虯枝,獨有韻味。雲卿路過此處,卻聞到一股異香,其味馥鬱醇厚,大不同於梅香之清寒,雲卿少不得止步看去,便疑道:“咦,嵐園何時來了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