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裴度猶豫一番,有幾分為難道:“老爺還說……說二爺認得路,他那裏又不需人伺候,所以不必旁人跟過去了。年節問候,他心領了,叫族人親戚不必挨個兒過去,年初一少爺去問候一聲也就是了。”

裴家人皆知裴老爺本就是不理事的,也就點頭作知道了。宣氏亦無甚好說,看了裴二爺半晌,終是無話,隻得道:“都聽見了?老爺愛清靜,往後沒什麽事都別去討他嫌,惹他動氣了我卻是勸不住的。”又笑對裴二爺道:“難得來一次,本想好好招呼的,不成想到底是沒那個福氣。既是如此,咱們也不敢叫老爺久等了,二爺這便去吧。隻是稍後子曜前去,還得勞煩二爺幫忙說句話,大過年的,孩子去請個安真真兒是犯不著拒之門外的,二爺說是不是?”

裴二爺本不耐煩,見宣氏開口倒認認真真聽完,最後笑得古怪,說:“自然是的。”

接著便叫杜衡杜仲、蒹葭芣苢皆在此等候,見商陸安排人帶他們去吃茶休息,方告辭了裴太太等人,帶雲卿繼續往後院走了。

畢竟是要過年,園中仆從比往日更多,新仆見他們二人亂闖難免盤問一二,舊仆又忙著行禮問安,一來二往倒是耽擱不少時間,裴二爺是越見煩躁了。好在很快到了一個僻靜處,按方位算是裴宅最西,遠看是茂林修竹,走近了方找到通幽曲徑,乃是一條青石板鋪作的林蔭小路,裴二爺直拉著她進去,越往前走,才越見洞天。原來竹林深處另有一汪湖水,湖心島上樓台疊起虯枝盤踞,雖是冬日,無團花簇錦之佳,但綴碧湖殘雪,亦有枯木逢春之美。湖心島四周是殘荷有韻,想必到了盛夏亦可見“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之美景。再往前走,便見岸邊有兩條小木舟,上配船槳、油紙、雨傘等物,每條小舟上有一位四十多歲的艄公。兩人一見裴二爺趕忙上岸行禮,想來是裴宅老家仆了。

裴二爺方才真正笑了,親自上前攙扶二人起來說:“見你們二位兄弟方才覺得是到家了。卿兒,快來向二位叔叔行禮。”

雲卿忙上前去。隻聽裴二爺介紹說:“這是鄭錫、鄭錳二兄弟,是我和大哥的伴讀,打小一塊兒長大的,親兄弟一般。”又對鄭家二兄弟說:“雲卿,我的義女,往後也就是你們的侄女了。”雲卿忙福禮道:“錫叔叔過年好、錳叔叔過年好。”

鄭錫、鄭錳二兄弟忙言不敢當,又讚說:“這便是嵐園中那位小姐吧?果真是天姿靈秀,不類凡俗。”

裴二爺便笑說:“正是她了。”神色甚是得意。

鄭錫引二人上船,裴二爺便問:“你們兄弟什麽時候挑了這等活計?”

鄭錫笑答:“哪裏,老爺聽說是您回來,著我們二人來接一程罷了。往日裏都在島上,不曾出來過。”

鄭錳留下等裴子曜,鄭錫送他二人上島。裴二爺和鄭錫才聊了幾句便到了,但鄭錫卻繞到湖心島正西麵泊了小舟,雲卿抬頭,見上麵青石牆上用狂草寫著“萬法自然”,也是張顛的字。岸上入口便是石階,石階起點自然也是正西。雲卿故意落在後頭半步,小心查看了自己衣飾,見並無不妥方才稍稍放了心,抬頭卻見裴二爺正回頭看她,雲卿不大自在別過了臉,裴二爺卻哈哈一笑,捉了她手腕子邊往前走邊對鄭錫說:“恐怕是叫咱們的裴太太給嚇著了。”鄭錫便對雲卿說:“我家老爺性子最好不過,別說是二爺的女兒,便是沒幹係且不認識的誤闖了這島,也最多遣走,決計不會嗬斥半句的。”雲卿忙謝過鄭錫。

雖是小島,卻也有疊嶂之險。樹木雜亂,渾似山間野象。石階七萬八繞,三人走走說說,很快到了終點。雲卿回頭一看,見大半石階欄杆都隱沒在冬日灰褐的枝幹裏,但終點與起點在一條線上,方位上仍麵向正西。見雲卿蹙眉疑問,裴二爺道:“我大哥初學卜算時曾為子曜卜過一卦,卦象顯示:五行缺水,可堪生死。而裴家宅子主木,嫡長子五行缺水可不是要致裴家於死地麽?”

雲卿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說以裴子曜的身份怎會自小戴一塊不甚稀罕的黑曜石,他那名字取的又不是這個意思,原來竟是五行缺水。所以西主金,金生水,才將出口皆皆開向正西?但……”雲卿不敢說下去。

裴二爺了然,點頭說:“但西金克東木。大利西方,實則是保北水子曜而損東木裴宅。”

雲卿驚訝,細想來卻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隻是裴子曜有如此疼他愛他的父親,想必此生亦足矣。

然而又一想方才石牆上的字,不免笑說:“既是如此,又何必題‘萬法自然’呢?一邊竭力去改變,一邊又寬慰自己要順從,倒不痛快了。”

裴二爺和鄭錫相視一眼,各自笑了。裴二爺問:“如你看來,當題個什麽字為妙?”

雲卿環顧四周,此處已到了石階末端,往前是一條三四丈長的粗短石板甬道,甬道旁邊紮了花架子,上麵虯枝盤踞,像是薔薇和藤蘿,花架子以外是各色繁雜花木,有榆有桑,有柳有楊,高矮粗細姿態各異,想來到了盛夏必是一番草木葳蕤繁花似錦的美景,雲卿心向往之,便笑道:“不若‘中正安舒’便好。”

鄭錫問:“作何解?”

雲卿笑道:“以卜算窺測天意,以布陣改變運數,實在已經算不得‘萬法自然’了。不若‘中正安舒’,坦坦****,磊落大方,與人無傷,但求心安,如此也就夠了。”

鄭錫連連點頭說:“確然如此。隻可惜‘中正安舒’說來簡單,做來卻是比‘萬法自然’更難上幾分,恐非悟道之人不能成也。”

如此一來,雲卿與裴二爺不免也各自陷入沉思。

甬道盡頭是一道白石拱門,門極小,堪堪可並行二人,走過石門,豁然開朗。但見層台累榭,碧瓦朱甍,飛簷反宇,丹楹刻桷,比之肅穆莊重的裴家更顯華美精致。鄭錫卻帶著他們走進正西一角銅環朱門,一進門雲卿眼睛便被熏得慌,裏頭煙霧繚繞,藥香濃鬱,炙烤如炎炎夏日,定睛一瞧,倒像是道士的煉丹房。鄭錫歉笑說:“二爺請。”大約他是不便進去了。

裴二爺便辭了鄭錫,拉著雲卿手往前走,邊走邊喊:“大哥,是文柏來了!”喊了兩聲,雲卿方見前方走過來一個灰色布衣的身影,遠看形如裴子曜,近看則神似裴二爺,看見雲卿就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後對裴二爺笑道:“你可服了我了?我那一卦說你此生雖膝下無女,但偏有父女情分,你還不信,故意隻收女徒不收義女。我就不信你今兒帶過來的還是你的女徒弟。”

裴二爺讓煙熏得幹咳了兩聲,說:“是是是,是我閨女,趕緊帶過來拜見她大伯父——你這是煉的什麽藥,味兒太衝了些,快找個其他地兒說話,我可是特特來找你興師問罪的,你少攀交情。”

裴老爺一巴掌拍在裴二爺腦門兒,說:“沒大沒小!”然後對雲卿笑得慈愛,道:“是叫雲卿吧,蘇州人。我先前見過你的,那時你還太小,七歲,這麽高。”說著比劃了一下。雲卿全然不記得,隻抱歉地笑,還未行禮裴老爺便道:“來吧,知你們要來,我備了壺好茶。”說著帶他們出來去了最近的小花廳。

裴二爺大喇喇坐下順手摸了個蘋果猛咬一口大嚼起來,裴老爺一把搶過來,說:“天兒冷,吃急了要鬧肚子的,先喝茶暖暖脾胃再說。”說著將那蘋果收起來,給他遞了一杯茶水。

茶水清透,聞之略微苦,雲卿接過茶水便笑:“是**茶。”

裴老爺也為自己倒了一杯,笑說:“不止,你喝喝看。”

雲卿便依言吹涼了茶輕啜一口,細細品了半晌,邊回味邊說:“入口甘甜,回味微苦,略有澀味,稍帶清寒。許是打了霜的**連清霜一並摘下陰幹收藏,輔以枸杞、枇杷還有……卻不大品得出來。不過後來大約是在壇子裏鋪了一層蜂蜜,至於是什麽蜜……味道甘冽清甜,是槐花蜜吧?衝泡的時候,想必還加了一些冰糖壓製釀菊的苦味。”

裴老爺捋著三縷清須哈哈大笑,連連說好,最後方說:“大半都猜對了。不過另加了野**、雪梨幹、梅花雪水等物。雖是製茶,但用了釀酒的木桶,隻是木桶削得極薄,外頭抹了蜂蜜一層一層往裏滲,因放在陰涼處所以滲得極慢,卻也極入味,所以衝泡時亦不需再加冰糖調味。”

雲卿連連點頭稱奇,低頭幾番品味,越覺苦甜相宜、以澀解膩、清涼潤口、甘甜清冽。裴二爺在一旁品著茶安靜聽著,直等他們二人說完了方開口道:“大哥,我素知你替人卜卦的規矩,一人一生隻卜一次。雲卿的這次,我想現在就幫她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