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卦?”裴老爺笑,“你不是不信?”

裴二爺耷拉著眼皮子,反問:“你不是說很準?”

裴老爺懶得理他,慈愛地問雲卿說:“你別聽他的,單說你想不想卜這一卦?”

雲卿原不知裴二爺帶她來竟是為了卜卦,當下隻覺得有幾分怪怪的,聽裴老爺如此問,左右一想,笑說:“往日裏倒是不曾特地去卜過卦,倒不是不信,隻是怕窺天意而壓心境,反不如糊裏糊塗過日子來得灑脫。此番縱是有意要卜這一卦,一時倒也想不起來要卜些個什麽。”

裴老爺讚賞點頭說:“你有如此心境便是最好。我年輕時不懂難得糊塗的福氣,初學皮毛就急著為犬子卜卦,結果知而懼,懼而妄變,妄變而費籌謀,終落得一生擔驚受怕的下場,無奈悔之晚矣。你父親因此事看足了我笑話,今日卻甘願為你跳這個火坑。”

“誰都像你似的不灑脫?”裴二爺睨他一眼,半晌方放下茶盞,望著雲卿幽幽一歎,說,“從前看你為子曜籌謀隻覺你癡傻,現如今自己也把孩子養大了,又聰明,又漂亮,又懂事,又孝順,真是看著就高興,但正因為如此,看她偶爾犯回傻就氣的吃不下睡不好。罵她吧,見不得她哭,罰她吧,見不得她疼,回頭遭罪的還是自己。所以幹脆卜上這一卦,若她命中真有此劫,我便痛快放手由她去了,也不會如你這般看不開,天天年年地難為自己。”

雲卿聽得眼圈兒發紅,裴老爺看看他二人,搖頭笑說:“你遲早少不了難為自己的時候。”又對雲卿說:“雖非生父,但養恩更比生恩大,你拜謝了你父親,再報生辰八字於我。若你不願受此牽絆,稍後隻需不聽不看,隻當叫你父親安心便是。”

雲卿依言起身,先謝過裴老爺,方端端正正跪了,道:“都是女兒不孝。父親大恩,女兒自不敢忘。若父親當真不允,不論是何事,女兒亦不敢有違,自當從命便是。”

裴二爺也不扶她,隻看著她點點頭,說:“你確然是不孝,怪都怪我太慣著你。今日你跟著我,想做什麽我都依著你,往後若沒人這樣順著你,你也別哭哭啼啼地埋怨。你自小曆經苦難,比同齡人聰慧懂事許多,自當明白什麽叫做抉擇,什麽叫做擔當,什麽叫做分寸。我不說不允,但你需得知道,旁人雖道我有通天的本事,但我最怕有朝一日一身本領卻救不得你,但願你此生別叫我有這等悔恨就是。”

說到最後裴二爺聲音也略帶沙啞,他看了雲卿半晌,方對裴老爺笑說:“不過這麽件事兒,硬叫你說的生離死別一般。我就說跟著你,心思都要重上百倍。快替她卜卦吧,我嵐園還有好多事要忙,不能在你這裏耽擱。”

裴老爺默然看他,點點頭說:“好。”說著叫雲卿報了生辰八字。

雲卿仍然跪著,看著裴老爺從內室取出一方木盒,盒子裏是五塊黑色方形薄片,長三寸,寬一寸,雲卿定睛一看,是黑曜石磨製而成,上刻道符,書太乙神名,暗光湧動,似有變幻。看到此處雲卿不免歎:竟是五曜算法,稀奇了。

這世上卜卦算命之多,有用五行,有用八卦,有用二十八星宿,各自不一。而五曜算法雲卿也隻聽裴二爺提過幾次,據說乃是用太白、歲星、辰星、熒惑、鎮星五星卜算,所謂“天有五星,地有五行”,實則對應五行八卦,但又變於二十八星宿之間,頗為複雜。雲卿見裴老爺神色嚴肅,亦是大氣不敢出一聲,但畢竟看不懂,隻曉得裴老爺將五塊黑曜石牌翻來覆去變換位置,似八卦而非八卦,叫人眼花繚亂。饒是雲卿平日裏對這些東西不甚上心,如今也看得分外緊張,又見裴二爺也是緊盯著裴老爺的手,莫名就心生敬畏。到最後,裴老爺額上冒出細細冷汗,思索似乎變慢,臉色漸顯蒼白,桌上的黑曜石牌也半晌不見移動,末了,裴老爺拿起一塊黑曜石牌,卻幾經思索不知應放在何處,到最後抬起頭,看著裴二爺輕歎一聲,隨手擲了那黑曜石牌苦笑說:“好運數。我兒若有此運數,也不需我費心至此了。”

裴二爺因問:“何解?”

裴老爺歇息片刻,捋了捋胡須,卻對外喊:“子曜?”

鄭錳便帶著裴子曜從外進來,說:“這才剛到,老爺如何知道的?”

裴老爺果真和善,笑說:“我的孩子,我能不知?”鄭錳說笑兩句便退下了。

裴子曜在家穿著簡單,不過一件石青色團福團花錦緞長衫,看起來安靜又穩重。見雲卿跪在地上不免一愣,但又見裴二爺坐在一旁麵色不對,當下謹慎不敢多言,隻上前道:“問父親安,問二叔安。”

裴老爺笑:“大冬天的,穿得也太單薄了些。你來,就坐為父身邊。”

裴二爺進門時是隨意坐在了客位,正挨著裴老爺,如此一來裴老爺身邊就隻剩偏主位。在場三人都不是會為此計較的人,裴子曜卻不敢貿然坐,隻說:“謝父親,兒子為父親和二叔續茶。”言罷便上前拿起茶壺,裴老爺點頭笑了,到裴二爺那裏,裴二爺卻用手捂了茶杯,不冷不熱說:“不敢當。”

裴子曜僵了手,他心下自知緣由,不得不放下茶壺跪在地上請罪:“侄兒受人蒙蔽,為二叔披麻戴孝數日,自知罪孽深重,理無可恕,情無可原,不敢討饒。”

裴二爺也忘了卜卦一事,冷冷說:“罪孽深重?你何止罪孽深重!幸虧我回來的還算早,若是再晚個十天半個月,怕我這閨女要被你活活逼死!你自小飽讀詩書,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你是樣樣不缺,我滿以為裴家雖不濟,若有你主事難保將來不會起死回生,這邊還盼著幫著呢,那邊你倒敢反咬我一口跟我動心眼子了!區區不過二十歲便開始不學好,我跟你父親什麽時候這樣教過你?真是枉費你父親一番煞費苦心!”

連雲卿也沒見過裴二爺如此動怒,當即嚇得肩膀一縮。裴老爺看在眼裏,又見裴子曜麵色慘白,便道:“子曜,先扶你堂妹妹起來。”

裴子曜一愣,看一眼雲卿,臉色煞白。裴二爺冷眼看著,又說:“你小子不把我放在眼裏,敢在我不在物華的時候欺負我徒弟,我隻當沒你這個侄兒,從今往後也不敢巴結你這個裴家少爺。但你記著,我是正經收了她為義女了,往後是我裴文柏的女兒,你再欺負她一分半分,看我饒不饒的了你!逼婚?但憑區區一個你,做正室我都替她嫌虧呢,你還敢逼著她做你的妾,你算哪根蔥?”

裴子曜早知會有今日,一時臉色煞白。但他心思全然不在裴二爺這訓罵上,隻飄飄忽忽想著,原來雲卿她果真成了他妹妹了,堂兄妹、堂兄妹!

裴老爺仔細聽來,大約也猜到發生什麽事,便親自起身扶雲卿起來,說:“子不教,父之過。”說著竟欲彎腰致歉。

雲卿哪裏敢當,忙攔著說:“原不過是我與堂兄之間略有誤會,如今也都無事了,伯父萬不可如此,折煞侄女了。”說著看向裴子曜。

裴子曜經上次雲卿點悟,也不再過分執迷於此事,此刻亦很快冷靜下來,順著雲卿對裴二爺說:“侄兒知錯,任憑二叔處置。”

裴二爺見雲卿一副息事寧人之態,三分氣倒攢成了五分,真是恨不得拍桌而起先揍了裴子曜再擰著她耳朵回家,往深處一想,自然又心酸心疼得緊,便揚了手說:“你們出去,別叫我看著心煩!”

雲卿與裴子曜相視一眼,隻得一起拜過裴老爺和裴二爺,先行退下了。

約莫等二人走遠了,裴二爺方歎口氣說:“大哥你別見怪,你疼你兒,我疼我兒,都逃不過操心受累的命。”

裴老爺亦歎:“我記得他小時候,屬你最疼他了……”

裴二爺煩躁,說:“說說那卦吧!聽完就走了,回回來這裏就各種煩心事,下回換大哥你去嵐園看我得了。”

裴老爺搖頭笑了,撥弄著黑曜石牌,許久抬頭說:“說簡單些,鎮星穩坐,乃是土命,中土克北水,於我子曜是沒緣分的,但我往裴家布的皆是西金的陣,若我多年經營果真有用,隻要她關鍵時候願意幫一把,以中土助西金,以西金旺北水,反而能救子曜一命。”

裴二爺愣了半晌,不在意說:“誰問這些了?我問她此生運數如何,有沒有什麽過不去的坎兒。”

“大風大浪,大富大貴,皆皆是她,”裴老爺收了黑曜石牌,本欲走,又忽然回頭問,“對了,她身邊當有一人,一人二姓,一身二家,一心二用,一情二分,乃是金火之命。火生土,乃是旺,土生金,亦是旺。然而南火克西金,西金又克東木,卻是要致我裴家、致我子曜於死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