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嵐園門口,早有人用竹竿挑了三千響的炮竹候著,一見裴二爺帶了大隊車馬回來忙將炮竹點上,一時間炮竹如春雷炸響,真真是一陣驚天動地。嵐園眾仆下了轎子便簇擁著裴二爺陣陣歡呼,又見雲卿等人也笑盈盈下了馬車,便又簇擁她們上前去。炮竹放罷,便見麵前一大片零落殘竹恍若繁花,遠看又如一塊猩紅地毯,眾人心底幾個月來的陰翳都在這炮竹聲聲中消散盡了,便個個喜氣洋洋歡笑著簇擁裴二爺和雲卿進了門。

到了嵐園,雲卿即刻和紫蘇一道將眾人分派妥當,大半依照往日司職不變,隻略調整幾人跟著紫蘇一道籌辦年節事宜,自不必雲卿過分擔心。雲卿跟著安排了一會兒,見甚是妥當,便帶著蒹葭和芣苢去尋裴二爺。原以為裴二爺是在“十丈紅塵”的花廳招待孫成和趙掌櫃等人,不料一問方知竟帶去了他自己的醉望齋,這倒叫雲卿驚訝了半晌,細想下來,裴二爺對他們幾人既如此禮遇有加,她倒不必再進去添亂了。

雲卿正要折回自己的拾雲軒,轉身卻和一人撞了個滿懷,差點趔趄跌倒。那人一看撞的是雲卿慌忙跪地求饒,雲卿一看,便是前幾日襲香院新添的小丫鬟喚作水萍的。水萍穿著灰藍棉襖,外頭罩一件掐牙盤花月白背心,打辮兒綰了雙螺髻,兩隻眼睛怯怯如小兔,見雲卿看她,連求饒也不敢,倒嚶嚶哭起來了。

雲卿便笑:“怎的這樣冒失,連路也不看。”

水萍聞言倒哭得更凶了,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說:“我知錯了……我知錯了的……求小姐饒了我吧……”

雲卿聽得不甚分明,蹙眉問:“什麽?”嚇得水萍肩膀一縮,顫抖著連連磕頭求饒道:“我錯了!我不敢了!我以後都不敢了!小姐饒我這一次罷!”

雲卿這才察覺有異,便故意冷了臉,順著話茬兒說:“饒你也需得有個由頭,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麽膽敢如此?”

水萍偷看一眼,見雲卿收了笑一臉嚴肅目光微寒居高臨下盯著她,嚇得渾身顫抖磕磕巴巴說:“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都是看半夜三更了雲姑姑還在點燈熬夜,又見燈影泛紅,以為招了邪,才叫醒白芍姐姐一起闖進去的!我知道雲姑姑不喜歡我,這回又招雲姑姑動怒,雲姑姑找小姐告我的狀也是應該,可我不是故意的,求小姐饒了我吧!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雲卿聽得心驚膽戰,見水萍驚恐實不是裝模作樣,更是擔心雲湄,便問:“燈影泛紅?你倒是說說看,你與白芍闖進去看見了什麽?我姑姑又是怎麽動怒的?”

水萍年幼,禁不住嚇,哭哭啼啼一一說來:“燈影就是泛紅的。我知道臨近年關,屋子裏點一盞紅燈也是尋常,但昨兒往屋子裏添炭時,見紅光暗影在牆上忽閃忽閃,真真兒是不尋常的,我心下害怕,才求白芍姐姐一同去看一看。我原是害怕伺候雲姑姑出了岔子,真不是故意打擾雲姑姑歇息的!”

雲卿急了,嗬道:“我問你進門時看見了什麽!”

水萍一愣,抬起頭怯怯說:“紅、好多紅!就在雲姑姑手裏握著,可、可是……可是我害怕所以……所以是跟在白芍姐姐後頭的,白芍姐姐也下了一大跳,卻攔住我不叫我細看。然後雲姑姑就……就發了好大的火……白芍姐姐說我連累她挨罵,也罵了我好一陣兒,還說不許我對外人說起,否則就告到二爺和小姐這裏……哪知小姐這麽快就知道了……求小姐饒了我罷!”

雲卿聽得心慌,雲湄這幾天真是太不尋常了,半夜?紅影?甚至雲湄會對下人“發了好大的火”?

雲卿當下欲前往襲香院,才邁開步子便聽得一聲喚:“小姐。”雲卿回頭,隻見是裴二爺房裏的丫頭紫苑,紫苑說:“二爺說請小姐現下過去一趟呢。”

又見水萍跪在地上一味啼哭,不免多看了一眼,雲卿便壓了心頭急躁,笑說:“知道了,我這就去。”說完對蒹葭說:“你不必跟著了,先帶水萍回去好生安慰著就是。”蒹葭也覺事情古怪,知道雲卿如此吩咐隻是怕水萍膽小又不知分寸在外胡說壞了事,因此點頭稱是,爾後扶水萍起來一邊勸一邊往拾雲軒去了。

雲卿擔心著雲湄,多少便有幾分心不在焉。到了醉望齋的花廳,隻見裴二爺坐在主位上,左一、右一的客座分別坐著趙掌櫃和孫成。趙掌櫃和孫成一見雲卿進來連忙都起身見禮,雲卿亦一一還了禮,這才上前說:“爹爹有事找我?”

裴二爺也看不出喜怒,開門見山問:“孫東家方才跟我說,他名義上是東家,但當時買鋪子的銀子實則是你拿的?”

雲卿點點頭說:“是。當日爹爹不在物華,女兒便自作主張了。”

裴二爺便問:“為什麽?”

雲卿擔心著雲湄,便簡單說:“一來在蘇記好幾年,有了感情,不舍得眼睜睜看它被敗盡,二來當日蘇家少爺差點害死我姑姑,我見不得他好端端地做他的蘇家少爺,三來蘇二太太待我極好,我不願看她和她女兒平白被蘇家少爺欺負;四來蘇記當日名聲大噪,隻要用對了人用對了方法,穩賺不賠。”

這些事孫成還知道三五分,趙掌櫃卻是不知道的,當下被雲卿的直言不諱嚇了一跳。裴二爺斜靠在高背椅上,一手玩著桌上茶盞的瓷蓋,另一手撐著下巴,皺眉認真思索些什麽。

雲卿便接著說:“蘇記自易主以來生意平平,後來嵐園眾仆過去大半,名義上是幫忙,實則都是新手,能幫的實在有限,雖有人暗中幫忙下了大單子,但刨去嵐園眾仆吃穿用度,這兩個月來賺的的確不算多。不過我以為,蘇記既有百年基業美譽在外,又有孫東家、趙掌櫃等人兢兢業業為其謀劃,不愁不能起死回生。更何況,當時蘇記是燙手山芋,我買下蘇記沒有花費多少銀子,隻要經營得當,一年半年也就賺回來了。”

裴二爺終於開口,卻說:“哎唷,我倒是真在乎那幾個銀子?”瞪雲卿一眼,又悠悠說:“方才你說,蘇家少爺差點害死雲湄是個什麽意思?說來聽聽。”

雲卿也有些鬧不懂裴二爺的意思,但畢竟沒什麽好蠻,便一五一十說了,隻避過慕垂涼不談。孫成與趙掌櫃也聽得憤慨,孫成道:“竟不知蘇少爺是這樣窮凶極惡的人!”趙掌櫃也是歎:“蘇家會有今日,隻怕不是小姐插手,都是上天報應、天意使然。”

雲卿便道:“幸而我姑姑當日沒什麽大礙,否則我豈能輕饒了他蘇行畚?”

孫成靜默半晌,輕輕說:“小姐手腕子那傷……與當日下河救人碰了水也有些關係吧?”

雲卿沒多說,裴二爺卻如聽故事一般興味十足,繼續問:“那個蘇二太太,又是怎麽回事?”

這裏牽扯到蘇二太太的女兒小雀兒,有些事畢竟有損小女娃聲譽,雲卿便挑著簡單說了些事,渾不過叫裴二爺明白個因為所以罷了。裴二爺聽完,最後卻笑:“當真是有意思極了,真叫我大開眼界。”爾後話鋒一轉,卻突然說:“方才孫東家說,看咱們嵐園還沒布置起來,所以庫存的燈籠願全部添給咱們。你與孫東家熟識,這件事就交給你來辦。”

雲卿一愣,說:“嗯?呃,好……”

等送走了孫成與趙掌櫃,雲卿方問:“為何突然問起那些事了?”

裴二爺嗬嗬笑得古怪,攬過她的肩看著外麵丫鬟小廝們忙忙碌碌布置,壓著聲音說:“今兒是年三十,爹爹陪你守歲。明兒是大年初一,咱們去一趟裴家祖墳,也告訴祖宗我裴文柏有閨女了,讓他們跟著高興高興。下午回了嵐園,就好好祭奠雲老爺子,也叫他放心。到了晚上,爹爹帶你去金合歡巷夏家老宅祭奠你夏家先祖。等到年初二呢,我算著該有人來接六哥兒了,咱們得在家裏候著送他。年初三正是走訪親戚的好時候,爹就帶你,把這半年來待你好的,什麽蘇二太太、孫東家、盧府尹、趙禦史統統謝一遍,爹給他們全都備上厚禮,一分也不會虧待他們。到了年初四,爹陪你去城東地藏王菩薩廟,你在那裏住了那麽久,爹就重修了那廟給菩薩鍍上金身,算謝過菩薩兩度保佑你平安。破五那日,算著差不多該忙完了,咱們就待在家裏好好歇歇,天天和你姑姑,和蒹葭紫蘇,一起聽戲,打牌,猜謎,下棋,總歸任你想怎麽玩怎麽鬧都依你。等過完上元節,爹再去慕家拜訪慕老爺子,好生籌謀你與慕家小子的事。你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