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末,天已回暖,鋪麵而來的春風像兜著一層細軟的柔紗,即使微微冷冽,也並不如冬日裏那般尖銳鋒利,眼見又到了三五成群出遊的時候了。

但雲卿始終悶在房裏,因往年可以偕同遊玩的蘇二太太如今要養家糊口,尤其要照料女兒,並不得空,而雲湄自嫁入蔣家後姑侄倆便未曾再相見,蔣寬倒算得個外出遊玩的最佳玩伴,可惜如今相逢也作不識,其他趙錢孫李地算來算去,仿佛都不大合適。她悶著,蒹葭芣苢自然也悶著,所以聽說慕垂涼要送什麽大禮,兩個丫頭倒都比她更高興。

“大禮呢,”芣苢笑嘻嘻說,“倒實在想不出能有什麽算得上大禮。”

蒹葭正給窗台上的石蓮花撒水,聞言也笑著回頭:“我也想不出來。若你真有什麽缺的,且最後是叫慕少爺給補上,可不得叫二爺再慪一回氣麽?二爺最近因慕家,氣的一天省一餐飯。”

雲卿看完了關於蘇行畚的條丨子後就自個兒在旁玩圍棋,捏一枚黑子左右思索不敢落,頭也不抬說:“爹也是,自個兒跟自個兒別扭,人家大房兒子都生了,還一心想讓我個丫頭片子上門直接作平妻,也不想想前頭那二位一個姓裴一個姓蔣,哪個能忍我半路殺出去壞規矩?那慕家老爺子又是個喂不飽的狐狸!不過嫁人而已,看我姑姑,自己繡件嫁衣也就嫁了,多大點子事!”

蒹葭芣苢一聽當即住了口麵麵相覷。雲卿恍惚半晌落了子,又覺不對,下意識伸手去拿,最後煩煩躁躁歎說:“罷了,落子不悔。”

屋裏一時安靜下來,芣苢假裝認真補一件挑了絲的寢衣,蒹葭則倚在用絹帕擦拭石蓮花葉子,雲卿發呆了一會兒,突然聽蒹葭噗嗤笑說:“莫不是突然發現自己這麽快就要嫁了,心慌了罷?”

雲卿果真讓蒹葭戲謔的眼神看的心慌,當即扔了棋子上前咯吱她,兩人在房中鬧做一團,芣苢也咯咯笑著並不去攔。這會兒子,外頭小丫頭進來說,蘇記孫東家那裏來人了,雲卿一聽是孫成,方想起一串子事來,忙說快請。

進來的仍是個小丫頭,不過十二三歲,穿件兒豆綠夾襖,外罩石青色棗花紋掐牙背心,行禮說笑都利落得很。雲卿和芣苢都在蘇記待過,卻都不曾見過她,小丫頭倒是分外伶俐,水汪汪的眼珠子一轉便笑說:“不怪小姐不認得,我是新來的,叫做苑秋。年前嵐園的姐姐們都回來,蘇記一時缺了人手,便叫我頂上去了,這才去了十天不到。”

雲卿一想,孫成向來對嵐園分外客氣,怎的叫個新來的小丫頭來傳話?可孫成如今不比從前,做事也算得穩重,如此彎彎繞倒叫雲卿慎重起來,因笑問說:“孫東家倒是客氣了,人既不夠,跟咱們說一聲,就絕沒有不幫的道理。不過尋了你這樣利落的,也難怪看不上咱們了。不知你如今在蘇記是做什麽的?”

苑秋臉登時紅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糯米白牙,搓著衣角說:“不怕小姐笑話,承蒙孫東家錯愛,叫我做了蘇記的畫師。孫東家說,若論畫燈籠,小姐便是物華城裏一等一的了,叫我無論如何先來拜過小姐,再去蘇記拜祖師爺。”

雲卿頓時覺得親切,遠遠兒一看,果見這丫頭右手比旁人更細白柔軟一些,偏指頭肚兒離指尖兒部分稍有老繭,乃是常年執筆所致,衣袖雖洗的發白,細看倒也尋得幾處油墨沾染之跡。

芣苢好奇:“拜祖師爺是怎麽個拜法?”

雲卿記起從前,笑說道:“是蘇記的規矩,拜過祖師爺,就正經是蘇記的人,出門在外也可用蘇記的名號了。譬如你從前在蘇記幫忙但沒拜過祖師爺,那就算不得蘇記的人,便是你打一千個一萬個花燈穗兒,出去談買賣時對方問起來,也隻能說是蘇記所為,不能報你名字的。”

蒹葭聞言,不免多看了苑秋一眼。雲卿知她疑問什麽,蘇記眼下這東家孫成已經被人疑太過年幼,照例說更該找一個資曆深、有威望的畫師來鎮場子,哪怕花多少銀子也不能計較的,可如今呢,竟找了個看起來更孩子氣的小丫頭,且在蘇記統共呆了還不到十天就急匆匆地要拜祖師爺了,於情於理都不合規矩。況且這丫頭口齒伶俐,落落大方,坐姿儀容都挑不出一丁點兒毛病,不似窮家小戶出來的人——這就更可疑了,若非窮家小戶,哪家肯讓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出來拋投露臉作畫師呢?

看來蘇記倒有一番變故,可惜孫成不能脫身,亦不便明說,才尋了這法子來。念及此處,雲卿便更客氣地對苑秋說:“孫東家當真是客氣了,他既選定了你,便知絕非等閑之輩。我不過比你早一些做了蘇記畫師,竟還叫你特特跑一趟,還說什麽拜過這樣折煞我的話。”

苑秋脆笑一聲說:“哪裏,小姐是笑話我呢。”

雲卿因笑說:“等拜過祖師爺,恐怕人人都要這樣說了。對了,拜祖師爺定的是哪一天,都有誰去?”

苑秋答:“孫東家說,若小姐能點頭,就定在明兒一大早。除了孫東家,還有趙掌櫃,錢師傅,和幾位老師傅。”

雲卿自然聽出來漏了誰,畫師拜祖師爺這麽大的事,蘇二太太竟不到場?遂點頭笑說:“孫東家選定的人,我哪有什麽話好說。蒹葭,把上回去趙禦史府上做客時趙夫人送的那支簪子取來送苑秋妹妹。”又對苑秋說:“咱們做畫師的,鐲子項鏈倒是平添累贅,便送你一支簪子,祝賀你做了蘇記的畫師。”

苑秋又紅了臉,忙起來推拒了兩次,直到蒹葭笑說:“初次見麵的賀禮都不收著,日後可尋什麽由頭來嵐園坐?收下吧,小姐覺得跟你親呢。”

苑秋方謝過,幾人又說笑了一會兒,雲卿才吩咐人將她送回蘇記了。

這廂茶還未冷,雲卿便吩咐芣苢取她的棉袍子出來,芣苢不解,蒹葭送完苑秋回來也急喝:“快別愣著了,隨意取一件就是,要快。”又對雲卿說:“方才出去時已叫小丫頭們去稟明二爺了,因轎子慢,叫小廝去準備了馬車。隻是……先去哪兒呢?”

“柳氏紙坊,蘇二太太娘家,”才走了兩步又說:“也叫杜衡跟著咱們。”幾人便匆匆上了馬車。

馬車很快到了柳氏紙坊,雲卿忙不迭下來就往裏走,因前陣子裴二爺才以大陣仗帶雲卿來此登門致謝,所以柳氏紙坊的人倒有八成認得她,幾個人慌亂著去稟明柳老板,另幾個人則在前領著路去找蘇二太太。到了後院兒,雲卿遠遠兒就瞧見蘇二太太正從門裏出來,雲卿一愣立刻對身邊夥計說:“得了,人既帶到,可給我們留個清淨說話地兒吧。”又吩咐蒹葭給他們一人幾個大子兒做茶錢,夥計們都謝了恩散了,雲卿才叫杜衡守著,自己帶蒹葭芣苢上前去。

蘇二太太訝然,轉而又笑說:“莫不是孫成漏了消息吧?你來的這樣快。”

雲卿忙拉了她手左後看,見不過是清瘦了些,神色倒是平靜,方稍稍放下心來,問說:“究竟出什麽事了?聽說蘇記新進了畫師叫做苑秋的,那是什麽人?”

“原是叫苑秋?”蘇二太太站在門口笑的平靜,“我倒是頭一回聽說她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