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喬治的房間和內波特街的房子

電台大聲放著麥當娜的《宛如處女》。理查德·托齊爾關掉收音機(那個電台自稱是“班戈調幅搖滾之王”,發瘋似的反複播放),將阿維斯租車公司在班戈機場租給他的福特野馬停到路旁,熄火下車。他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剛才的路標讓他背部猛然起了雞皮疙瘩。

他走到車前,一手按著引擎蓋,聽著引擎漸漸停止轉動,冷卻下來。引擎發出一聲歡愉的尖叫,隨即悄然無聲。附近有蟋蟀,唧唧聲是唯一的背景音樂。

他方才看見路標,從路標旁呼嘯而過。忽然間,他就回到德裏了。離開二十五年,“賤嘴”理查德·托齊爾終於回家了,終於——

他眼睛突然一陣灼痛,打斷了他的思緒。他發出窒息般的輕微尖叫,急忙伸手遮住臉。他上回感到類似的痛苦已經是大學時的事了。那回隱形眼鏡卡到睫毛,但隻有一隻眼睛,這回劇痛的卻是雙眼。

他的手才伸到一半,痛苦就消失了。

理查德緩緩放下手,望向7號公路的前方。他不曉得為什麽就是不想從交流道直接進德裏鎮,因此在埃特納·黑文就下了高速公路。當年他和家人離開這個詭異的小城前往中西部時,交流道還沒修好。沒錯,走交流道比較快,卻是錯誤的做法。

於是他沿著9號公路往前開,經過黑文村裏沉睡的房舍,然後拐上7號公路。車子往前奔馳,天色也愈來愈亮。

接著,他看到了路標。緬因州六百多個市界路標都是這個樣子,但隻有這一個讓他心頭糾結。

佩諾布斯克郡

德裏鎮

緬因州

過了路標後是連續三個立牌,分別是麋鹿旅館、扶輪社和寫著德裏獅為聯合基金而吼的標誌牌,之後筆直的馬路兩旁又是空空****,隻有成排的鬆樹和雲杉。清晨緩緩降臨,樹木沉浸在寂靜的光線中,和密室凝滯的空氣中懸浮著的青灰煙霧一樣夢幻。

德裏,理查德心想,德裏。神哪,幫助我。德裏。天殺的。

他在7號公路上開了八公裏。假如這些年時間和颶風沒有破壞什麽,那麽此處就是魯林農場。他家的雞蛋和大部分蔬菜都是母親來這裏買的。再走三公裏,7號公路就會變成威奇漢路,之後當然接到威奇漢街,沒完沒了。從魯林農場到鎮上這段路,他會先經過鮑爾斯家,然後是漢倫家。從漢倫家再開大約一公裏半,就能瞥見坎都斯齊格河的波光和一塊雜草叢生的野地。德裏人不曉得出於什麽原因,把那塊青草蔓生的低地叫作“荒原”。

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麵對,理查德心想,我是說,讓我們說實話吧,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麵對。

前晚的經曆宛如一場夢。隻要他繼續旅行,繼續前進,累積裏程,夢就會延續下去。但他現在停住了(應該說那個路標讓他停住了),於是他從夢裏醒來,發現一個事實:之前的夢是真的,現在的德裏也是真的。

他似乎就是沒法停止回憶。他想自己最後一定會被回憶逼瘋。他咬著下唇,雙手交握,仿佛這樣就能不讓自己爆開。他感覺自己就要爆炸了,很快。他心裏有一絲瘋狂的期待,但主要還是擔心接下來幾天會如何。他——

他的思緒再度被打斷。

一頭鹿走到公路上。理查德可以聽見鹿蹄有如彈簧輕輕踏在柏油路麵上的聲響。

他忘了呼吸,過了幾秒才緩緩恢複。他愣愣地望著那頭鹿,心想自己從來不曾在羅迪歐大道上看到這個。沒錯,他得回故鄉才看得到。

那是一頭母鹿(他腦海中響起快樂的歌聲:“哆,就是那一頭母鹿。”)。它從右邊的林子出來,停在7號公路中央,前腳踩著一邊白線,後腳踩著另一邊,烏黑的眼睛溫和地看著理查德·托齊爾。他發現那雙眼睛裏有的是好奇,而非恐懼。

他讚歎地望著母鹿,心想這是預兆或神明顯靈之類的。這時,他腦海中忽然浮現一段跟內爾先生有關的往事。那天大夥兒正沉浸在威廉、本和埃迪的故事裏,結果被內爾先生嚇了一大跳,差點魂飛魄散。

理查德望著母鹿,發現自己深吸一口氣,開始模仿……不過卻是愛爾蘭警察的聲音。他已經二十五年沒用這個角色了。自從那天發生了那麽難忘的事情後,他便將這個角色納入了表演項目。那個聲音有如滾動的巨大的保齡球劃破了清晨的寂靜。理查德沒想到會這麽大聲。

“老天爺啊!小鹿兒,像你這麽可愛的姑娘跑到野外來做什麽?天哪!你最好趁我告訴你老爸之前快點回家!”

回聲還沒消退,被驚起的鬆鴉還來不及責備理查德,那頭母鹿已經像舉白旗似的朝他揮了揮尾巴,消失在馬路左邊煙霧般的樅樹林中,留下一小堆冒著熱氣的糞丸,讓理查德·托齊爾知道,他雖然已經三十七歲了,依然能不時放個好炮。

理查德笑了。起初隻是淺笑,後來察覺自己的滑稽——站在離家五千四百公裏的緬因州晨曦中,用愛爾蘭警察的怪腔怪調對著一頭母鹿大叫——便開始嗬嗬地笑,接著哈哈大笑,最後像咆哮一樣,扶著車子笑得淚流滿麵,甚至擔心自己是不是尿褲子了。他試著克製自己,但隻要看到那一小堆糞便,就又開始狂笑。

等喘完、笑完了,理查德回到駕駛座發動引擎。一輛歐林戈化學肥料車鼾鳴而過,帶起一陣風。

肥料車經過後,理查德將車子開出路肩,繼續朝德裏進發。他感覺好一些了,控製得了自己……但也可能隻是因為他又開始移動了,累積裏程,再度進入夢中。

他又想起了內爾先生。內爾先生和蓋水壩那一天。內爾先生問他們是誰想到這個餿主意的。他記得他們五人不安地麵麵相覷,最後本向前一步,雙頰蒼白,目光低垂,整張臉都在顫抖,努力不讓自己胡言亂語。理查德想,那可憐蟲可能以為自己讓威奇漢街下水道淹水了,會在肖申克監獄蹲個五到十年吧。但他終究還是挺身而出了。而他這麽做,逼得他們幾個也不得不站出來,互相支持,否則就是壞小孩,是懦夫,電視劇裏的英雄絕不會這麽幹。就是這一點讓他們團結起來,禍福與共,而且顯然一團結就團結了二十七年。事情有時候就像骨牌,一個推著一個,將他們推到了現在。

理查德想,事情是從什麽時候變得無法轉圜的?是他和斯坦利出現,一起幫忙搭建水壩的時候?還是威廉跟他們說他弟弟在學校拍的相片會轉頭和眨眼的時候?可能吧……但對理查德·托齊爾來說,第一張骨牌其實是本·漢斯科姆往前一步說:“是我教他們怎麽蓋水壩的,是我的錯。”

內爾先生緊抿雙唇看著本,雙手插在吱吱響的黑皮帶上,目光掃過水壩後方的水潭,又回頭看了看本,一臉難以置信的神情。他是個魁梧的愛爾蘭佬,早白的頭發整齊地往後梳成波浪狀,收在藍色尖頂帽下。他的眼睛是亮藍色的,鼻子紅通通的,雙頰有幾處微血管爆裂。他的身高不過中等,但對站在他麵前的五個孩子來說,他看起來起碼有兩米高。

內爾先生正想開口說話,威廉·鄧布洛已經站到本身旁。

“是、是我出、出的主、主意。”他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內爾先生木然地看著威廉說得上氣不接下氣,陽光照在他的警徽上發出權威的光芒。威廉勉強擠出他要說的話:錯不在本,他隻是碰巧經過,告訴他們該怎麽做得更好,因為他們做得很糟。

“我也是。”埃迪忽然迸出一句,也站到本身旁。

“什麽叫我也是?”內爾先生問,“這是你的名字還是地址,小子?”

埃迪滿臉通紅,一直紅到發根。“我是說,”他回答,“本還沒來的時候,我和威廉就在這兒了。”

理查德走到本身旁,心裏忽然想:模仿聲音或許能逗樂內爾先生,讓他想到一些開心事。但他又想了想(“又想了想”這種事對理查德來說,簡直是百年難得一見),那麽做或許隻會雪上加霜。內爾先生此刻的心情看起來不太像理查德有時稱之為“嗬嗬”的狀態。事實上,嗬嗬笑應該是他現在最不可能做的事。因此,理查德隻低聲說了一句:“我也是。”說完就閉上了嘴巴。

“還有我。”斯坦利也站到威廉身旁。

五個孩子在內爾先生麵前站成一排。本從左到右看了大家一眼,被夥伴們的支持感動得說不出話來。理查德覺得幹草堆就要哭了。

“老天。”內爾先生又說了一次。雖然他語氣充滿嫌惡,臉上卻忽然出現了類似微笑的表情。“俺沒見過這麽可憐的一群小鬼。要是你們家人知道你們窩在這裏,我看晚上肯定有人屁股要紅了,應該是這樣沒錯。”

理查德忍不住了。他張開嘴巴(像極了薑餅人)和往常一樣開始劈裏啪啦。

“老家那兒怎麽樣啊,內爾先生?”他開炮了,“唉,看了真是眼睛疼,老天做證,您真可愛,讓家族添光彩——”

內爾先生冷冷地說:“小家夥,你再講下去,我就讓你的屁股添光彩。”

威廉轉頭嗬斥理查德:“理、理查德,拜、拜托你閉、閉嘴!”

“說得好,威廉·鄧布洛先生,”內爾先生說,“我猜紮克應該不知道你跑來荒原玩泥巴,對吧?”

威廉垂下眼睛搖搖頭,臉頰上開了兩朵紅玫瑰。

內爾先生看著本說:“我忘記你叫什麽名字了,孩子。”

“我叫本·漢斯科姆。”本低聲說。

內爾先生點點頭,又轉頭看了看水壩:“這是你出的主意?”

“蓋的方法嗎?對。”本的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

“嘖,你還真是會蓋東西,大塊頭,但你對荒原這裏或德裏的排水係統一無所知,對吧?”

本搖搖頭。

內爾先生和氣地告訴他:“這裏的排水係統分成兩部分,一部分處理固體排遺,說得粗俗一點就是大便,另一部分處理汙水,就是馬桶、水槽、淋浴或洗衣機排出的水,水溝的水也是流到這部分。

“你們這樣做沒破壞固體排遺係統,謝天謝地。那玩意兒在比較下遊的地方排進坎都斯齊格河。多虧你們幹的事,我看下遊八百米的地方現在肯定有一堆大便在曬太陽,但至少不用擔心糞便會淹到某戶人家的天花板。

“至於汙水嘛……汙水就沒有泵了,全都往下流到工程師口中的重力排水道裏頭。我猜你應該知道重力排水道的出口在哪裏,對吧,大塊頭?”

“那裏。”本指著水壩後方那塊已經大部分沉入水裏的區域說。他說的時候完全沒有抬頭,大顆的淚珠緩緩從他雙頰滑落。內爾先生假裝沒看到。

“沒錯,小朋友。所有重力排水道的水都排進荒原上半部分的溪流裏。事實上,這裏有許多小溪的水都是汙水。下水道在灌木叢裏埋得很深,看都看不見。糞便一個係統,其餘的廢水另一個係統。

感謝神,人真是聰明。你有沒有想到自己這一整天都泡在德裏鎮居民的小便和汙水裏?”

埃迪忽然開始喘氣,不得不拿出噴劑。

“你們這樣做,等於把水灌回鎮子八個大貯水池的其中六個。威奇漢街、傑克遜街、堪薩斯街和這三條街之間的四五條小街都牽連在內。”內爾先生冷冷地看了威廉·鄧布洛一眼說,“其中一個貯水池就連著你家,鄧布洛先生。這下好了,水槽的水排不掉,洗衣機不能用,水管裏的水灌進地窖——”

本發出一聲幹啞的啜泣。其他小孩看了他一眼,又撇過頭去。內爾先生伸出大手按著本的肩膀。

他的手又硬又粗,卻很溫柔。

“好了,好了,別難過,大塊頭。也許沒那麽糟,起碼現在還沒有。我可能說得稍微誇張了一點,讓你們知道問題很嚴重。他們要俺來這裏瞧瞧,是不是樹倒了擋住了河水。這種事偶爾會發生。我們沒必要讓我和你們之外的人知道其實不是這麽回事。咱們最近有比積點水更重要的事情要煩心。我會回報說我找到了擋住河水的東西,幾個小孩幫我把它移走了。我不會提到你們的名字,也不會說你們在荒原蓋水壩。”

他看了看那五個孩子。本用手帕拚命擦眼淚,威廉一臉沉思望著水壩,埃迪手裏握著噴劑,斯坦利站在理查德身旁,一隻手抓著理查德的胳膊,要是理查德敢說除了“謝謝”之外的話,就立刻捏他一把。

“你們這些小鬼最好別來這種肮髒地方玩,”內爾先生接著說,“這裏可能有六十種疾病在滋生。”他把“滋生”念成了“此生”。“垃圾,河裏都是小便和汙水,再加上餿水、蟲子、荊棘和流沙……

你們最好別在這種肮髒地方胡混。鎮上有四個幹淨的公園,可以整天在那兒打球,你們卻跑來這兒,老天爺!”

“我、我們喜、喜歡這、這裏,”威廉忽然反駁,“在、在這、這裏沒、沒有人會、會給我、我們難、難、難堪。”

“他說什麽?”內爾先生問埃迪。

“他說在這裏沒有人會給我們難堪。”埃迪說。他聲音很小,帶著哨音,但很堅決。“他說得沒錯。我們這種小孩去公園跟別人說想打棒球,他們隻會說好啊,你們想當二壘壘包還是三壘?”

理查德笑了:“埃迪放了好炮!真是……幹得好!”

內爾先生轉頭瞪著他。

理查德聳聳肩:“對不起,但他說得沒錯,威廉也是,我們喜歡這裏。”

理查德以為內爾先生又會生氣,沒想到這位白發警察讓他(讓所有小孩)大吃一驚,他竟然笑了。

“也對,”他說,“我小時候也很喜歡這裏,我不會禁止你們來,但記得我剛才告訴你們的。”他伸出手指指著他們,五個孩子都認真地看著他,“如果你們要來,就像現在這樣成群結伴過來,聽懂了沒有?”

孩子們點點頭。

“這表示你們必須時時在一起,不準玩一個個分開的遊戲,比如捉迷藏。你們都知道最近出了什麽事。不過,我還是不會禁止你們過來,反正你們都已經來了。但為了你們自己好,不管在這裏或到哪裏都要結伴。”他看著威廉,“你覺得我說得不對嗎,鄧布洛先生?”

“沒、沒有,”威廉說,“我、我們會、會待、待在一起。”

“很好,”內爾先生說,“我們握手為定。”

威廉和內爾先生握了手。

理查德甩掉斯坦利的手,向前幾步用愛爾蘭腔說:

“天哪,內爾先生,您真是人中翹楚,真的是!好人一個!大好人一個!”他伸手握住那位愛爾蘭警察的大手用力搖晃,滿臉堆笑。這孩子為了討好內爾先生,把自己搞得像恐怖版的羅斯福總統。

“謝了,小子,”內爾先生將手抽回來,“我看你最好再練練,你現在這樣比諧星格勞喬·馬克斯還不像愛爾蘭人。”

其他孩子都笑了,多半是鬆了一口氣。斯坦利雖然在笑,還是恨恨地瞪了理查德一眼:理查德,拜托你成熟點!

內爾先生和他們逐一握手,最後一個是本。

“你隻是判斷力差了點,大塊頭,沒什麽好慚愧的。至於那玩意兒……你是從書裏學來的嗎?”

本搖搖頭。

“自己想出來的?”

“嗯。”

“乖乖,不得了!我敢說你以後一定很了不起,隻是荒原不適合你發揮。”內爾先生若有所思地環顧四周,“這裏沒什麽了不起的事可做,隻是個爛地方。”他歎了口氣,“把水壩拆了吧,孩子們,現在就拆。我想,我就坐在這片樹蔭下歇一會兒,撒泡尿,看你們動手。”說完他嘲諷地看著理查德,仿佛等他再次耍寶似的。

但理查德隻客氣地答了一聲“是”,就沒再開口了。內爾先生心滿意足地點點頭,五個孩子開始動工。他們再次聽從本的指揮,隻不過這回是聽他教他們如何用最快的方法拆掉剛才蓋好的東西。內爾先生從上衣裏麵掏出一個棕色瓶子,灌下一大口,咳嗽幾聲,噴出一聲有如爆炸的歎息,用潮濕、慈愛的雙眼望著孩子們幹活。

“警察先生,敢問您瓶子裏裝的是什麽?”理查德站在及膝的水裏問道。

“理查德,你就不能閉上嘴巴嗎?”埃迪噓了他一聲。

“你說這個?”內爾先生有些驚訝地望著理查德,接著又看了看瓶子。瓶上沒有標簽。“這是神喝的咳嗽糖漿,孩子。好了,幹活吧,讓咱們瞧瞧你彎腰是不是和耍嘴皮子一樣快。”

後來,威廉和理查德走在威奇漢街上。威廉推著銀仔,剛才那一番折騰(蓋好水壩又把它拆了)

把他的力氣都用完了,沒辦法讓銀仔跑快。兩個孩子身上都髒兮兮的,精疲力竭。

分道揚鑣前,斯坦利問他們想不想到他家玩大富翁或印度雙骰遊戲,可惜沒人感興趣。已經不早了。本疲憊沮喪地說他想回家,看有沒有人撿到圖書館的書還給他。他還抱著一絲希望,因為德裏圖書館規定借書卡上必須寫下借閱人的姓名和地址。埃迪說他要回家看《搖滾秀》,因為尼爾·薩達卡

今天會現身,他想看尼爾是不是黑人。斯坦利叫埃迪別傻了,尼爾·薩達卡是白人,光聽他說話就曉得了。埃迪說用聽的不準,像他去年就以為查克·貝瑞是白人,結果看《舞台秀》才發現他是黑人。

“我母親依舊認為他是白人,所以還好,”埃迪說,“要是她發現他是黑人,可能就不會再讓我聽他的歌了。”

斯坦利願意拿出四本漫畫書,賭尼爾·薩達卡是白人。打完賭,兩人便去埃迪家一瞧究竟了。

於是,威廉和理查德走在街上,朝威廉家前進,兩人都不太開口。理查德發現自己一直在想威廉說的事,就是相片裏的人會轉頭眨眼。雖然很累,他還是想到一個點子。很瘋狂的點子……但很吸引人。

“我說威廉啊,”他說,“我們先停一下,休息會兒,我累死了。”

“門、門都沒、沒有。”威廉這麽說,還是停下腳步,將銀仔小心翼翼放在神學院青翠的草坪邊。

神學院是紅色維多利亞式建築,外牆攀滿了植物,兩個孩子在前麵的寬石台階上坐了下來。

“今、今天真、真夠受的、的了。”威廉悶悶地說。他眼睛底下有幾塊青紫,臉色蒼白疲倦。“到、到我家的、的時候,你最、最好打、打電話回、回家,免得你、你家人著急。”

“嗯,那是一定的。聽著,威廉——”

理查德遲疑片刻,想起本說的木乃伊、埃迪說的麻風病怪物和斯坦利差點告訴他們的事情,心裏忽然湧現一個東西,和鎮中心的保羅·班揚像有關。但那隻是夢,拜托。

他把那個不相幹的念頭拋開,開口了。

“我們到你家去吧,你覺得怎麽樣?去看喬治的房間,我想看那張相片。”

威廉一臉震驚地望著理查德。他想說點什麽但說不出來,壓力太大了。他隻能猛烈地搖頭。

理查德說:“你聽了埃迪的故事,還有本的遭遇。你相信他們說的嗎?”

“我、我不曉、曉得。我想他、他們一定、定看到了什、什麽。”

“嗯,我也這麽想。所有被殺的小孩,我猜他們可能都遇到過同樣的事。唯一的差別在於本和埃迪沒被逮到,而那些孩子被抓住了。”

威廉揚起眉毛,但不是很吃驚。理查德心想威廉應該也注意到了。他雖然嘴巴不利索,但並不笨。

“所以我們再往下推,威老大,”理查德說,“那個家夥穿著小醜裝到處殺小孩。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那樣幹,但誰能明白瘋子的想法,對吧?”

“沒、沒、沒——”

“沒錯,那個人和《蝙蝠俠》裏的小醜差不多。”理查德講得自己都興奮起來了。他不曉得自己是認真的,還是隻是花言巧語哄威廉帶他去看那個房間和那張相片。或許其實都無所謂,隻要看到威廉眼神中的興奮就夠了。

“但、但那和、和那張相、相片有什麽、麽關係?”

“你覺得呢,威廉?”

威廉不敢正視理查德,低聲說,他認為相片和命案無關。“我覺、覺得那、那隻是喬、喬治的鬼魂。”

“相片裏有鬼?”

威廉點點頭。

理查德想了想。他幼小的心靈一點也不排斥,他相信世界上一定有鬼。他爸媽是衛理公會信徒,理查德每周日都會上教堂,周四晚上去青年團契。他很了解《聖經》,知道《聖經》相信很多怪事。

根據《聖經》,神本身起碼有三分之一是鬼,而且好戲還在後頭。你要是讀過《聖經》就會發現,《聖經》是相信有惡魔存在的,因為耶穌就從那個人體內抓了一把惡魔出來。真是夠嗬嗬。耶穌問那個被附身的人叫什麽名字,是惡魔回答的,他叫耶穌滾去外籍兵團之類的。《聖經》也相信巫術的效用,否則怎麽會說“行邪術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聖經》裏有些故事比恐怖漫畫還精彩。有人被丟進油鍋裏,或像猶大那樣被吊死,還有亞哈斯王墜塔身亡,餓犬擁上來舔他的血。摩西和耶穌基督出生時,都發生了大規模的屠嬰。有人從墳墓裏複活或飛到天上,還有士兵施巫術弄倒牆壁,先知看見未來,和怪物搏鬥。這些全記在《聖經》裏,而《聖經》裏每一句話都是事實。克雷格牧師這麽說,理查德的家人這麽說,所以他也這麽說。他非常願意相信威廉的解釋,問題是背後的邏輯。

“但你說你很害怕,喬治的鬼魂怎麽會想嚇你,威廉?”

威廉伸手抹了抹嘴巴。他的手微微顫抖。“他、他可能氣、氣是我害死他的,他被人殺害、害了。

是我、我的錯,讓他出、出去玩、玩、玩——”他擠不出那個“船”字,隻好用手比畫。理查德點點頭表示懂了……但不表示他同意。

“我覺得不是,”他說,“如果是你拿刀從背後捅他或開槍打他,或是把你爸裝了子彈的槍拿給他玩,結果他誤殺自己,那另當別論。可是你給他的又不是槍,隻是條船。你並不想傷害他。其實——”理查德伸出手指,像律師一樣在威廉麵前晃了晃,“你隻是想讓他出去開心一下,對吧?”

威廉回想當時,拚命回想。幾個月來,理查德這番話頭一回讓他對喬治的死感到好過一些了,但他心裏仍然有一個聲音默默堅稱他不應該感到好過。那聲音告訴他,當然是你的錯,就算不是全部,也有一部分責任。

不然,起居室的沙發上,你父親和母親之間怎麽會有一塊是冰涼的?晚餐時間怎麽再也聽不見談話聲,隻剩下刀叉碰撞的聲音,直到你受不了,問“我、我可以離、離開桌子了嗎”為止?

威廉感覺自己才是鬼魂,會說話,會移動,卻沒人看得見,聽得到,他們能隱約察覺到他,卻並不當真。

他也不喜歡把錯攬在自己身上。但如此一來,父母親的行為就隻能有一個解釋,那樣更糟,那就是,父母親過去給他的關愛和注意其實都是因為喬治的存在。喬治走了,關愛也就消失了……而這一切都是偶然發生的,沒有理由。要是你將耳朵貼在那扇門上,就能聽見瘋狂在外頭呼嘯。

威廉回想喬治遇害當天自己所做、所感覺和所說的種種,隱隱希望理查德說得沒錯,但又希望他說得不對。他不是喬治的完美哥哥,這一點是肯定的。他們會吵架,而且經常吵。他們那天一定也吵過架,對吧?

沒有。他們沒有。別的不提,威廉當時身體太虛弱,沒辦法和喬治吵架。他一直在睡覺、做夢,夢見一隻(烏龜)滑稽的小動物,但他不記得是什麽了,醒來隻聽見屋外雨變小了,喬治獨自在飯廳悶悶不樂地自言自語。他問喬治怎麽了。喬治到他房間來,說他想照《最佳活動指南》的說明做一艘紙船,但始終做不好。威廉要喬治把書拿來。這會兒和理查德並肩坐在通往神學院的台階上,威廉依然記得紙船做好後,喬治眼睛一亮,那副神情讓他看了多麽愉快,他感覺喬治認為他真的很行、很厲害,什麽都能搞定,總之,是真正的大哥。

那艘船害死了喬治,但理查德說得沒錯,給他一艘船和給他一把槍不同。威廉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那樣的事。他不可能知道。

他顫抖著深吸一口氣,覺得胸口卸下了一塊巨石。他發現他一直沒察覺自己扛著這麽重的負擔。

他忽然覺得好多了,一切都好多了。

他開口想跟理查德說話,沒想到眼淚先掉了下來。

理查德嚇了一跳。他先左右瞄了一眼,確定沒人會誤認為他們是一對玻璃,這才伸手攬住威廉的肩膀。

“沒事的,”他說,“沒事的,威廉,對吧?好了,把水龍頭關掉吧。”

“我、我不想、想要他死、死掉!”威廉哽咽著說,“我腦、腦袋裏根本就沒有、有想那樣!”

“老天,威廉,我知道沒有,”理查德說,“要是你想殺他,直接把他推下樓就行了。”他笨拙地拍拍威廉的肩膀,輕輕給了他一個擁抱,“好了,別哭哭啼啼好嗎?聽起來像小娃娃一樣。”

威廉慢慢不哭了。他還是很受傷,但似乎幹淨了一些,仿佛他劃開自己的傷口挑出了裏麵的腐爛物。那如釋重負的感覺還在。

“我、我不想、想要他死、死掉,”威廉又說了一次,“你、你要、要是告、告訴別人我、我哭了,我就、就打斷你、你的鼻、鼻子。”

“放心吧,”理查德說,“我不會講出去的。他是你弟弟啊,拜托。要是我弟被殺了,我也會哭得死去活來。”

“你、你又沒、沒有弟、弟弟。”

“沒錯,我是說如果。”

“真、真的?”

“當然。”理查德說。他謹慎地望著威廉,想知道事情是不是過去了。威廉還在用手帕擦哭紅的眼睛,但理查德覺得他應該沒事了。“我是說,我隻是搞不懂喬治為什麽要嚇你,所以我才覺得相片可能和……呃,和別人有關。就是那個小醜。”

“也、也許喬、喬治不曉、曉得,也、也許他、他覺得——”

理查德知道威廉想說什麽,立刻揮手反駁:“等你嗝屁了,就會知道別人怎麽看你了,威老大。”

他帶著一絲寬容的語氣說,就像偉大的導師糾正鄉巴佬的愚蠢想法似的,“《聖經》裏都有。《聖經》說:‘我們如今仿佛對著鏡子觀看,模糊不清,到那時,就要麵對麵了。’這是在《帖撒羅尼迦前書》還是《巴比倫後書》裏,我忘記了。意思是——”

“我、我知、知道那句、句話的意、意思。”威廉說。

“所以咧?”

“啊?”

“所以我們就去喬治的房間瞧瞧。說不定能找到什麽線索,知道是誰殺了那些小孩。”

“我、我很、很怕。”

“我也是。”理查德說。他以為自己隻是應和一句,讓威廉決定上樓,但某種沉重的東西突然浮現在他腦海中,他發現自己說的是真的:他怕得要命。

兩個男孩幽靈似的溜進鄧布洛家。

威廉的父親還在工作。莎倫·鄧布洛在廚房桌旁讀平裝小說,晚餐(鱈魚)的味道飄進門廳。理查德打電話回家,讓家人知道他還活著,現在在威廉家。

理查德剛放下電話,就聽見鄧布洛太太喊道:“誰啊?”兩人嚇呆了,做賊心虛地對看一眼。威廉說:“是、是我,媽,還有理、理、理——”

“理查德·托齊爾,夫人。”理查德高喊。

“哈嘍,理查德,”鄧布洛太太回答,聲音支離破碎,仿佛她不在屋子裏似的,“你要留下來吃晚飯嗎?”

“謝謝您,夫人,但我母親半小時後會來接我。”

“替我問候她,好嗎?”

“我會的,夫人,沒問題。”

“走、走了,”威廉低聲說,“聊、聊夠了、了吧。”

兩人上樓經過走廊來到威廉的房間。以男孩來說,他的房間算整齊的了,意思是做母親的看到隻會有一點頭疼。書架上雜亂地堆滿書籍和漫畫,書桌上也有漫畫,外加幾個模型、玩具、一摞四十五轉唱片和一台舊安德伍德辦公型打字機。打字機是爸媽兩年前送給他的聖誕節禮物,威廉有時會用它寫故事。喬治死後,他寫得更頻繁了。假裝這樣似乎能安撫他的心。

床對角的地板上有一台留聲機,機蓋上擺著一摞折好的衣服。威廉將衣服收回抽屜,從桌上拿起那摞唱片翻了翻,挑出六張。他拿出一張放到轉盤上,啟動留聲機。弗裏特伍德樂隊開始唱起《親愛的輕輕來》。

理查德捏住鼻子。

威廉雖然心髒猛跳,還是露出了微笑。“他、他們不喜、喜歡搖、搖滾樂,”他說,“這、這張是他、他們給我、我的生日禮、禮物,還有兩、兩張帕特·波、波恩和湯、湯米·沙茲。他、他們不在、在的時候,我會、會放小理查德和尖叫的傑伊·霍金斯。她隻、隻要聽見、見音樂,就會以為、為我們在房、房間。走、走吧。”

喬治的房間在對麵,門是關著的。理查德看著房門,舔了舔嘴唇。

“他們沒有鎖門?”他低聲問威廉,忽然發現自己希望門是鎖上的,忽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提議去一探究竟。

威廉搖搖頭,臉色蒼白地轉開門把,走進房裏,回頭看著理查德。理查德愣了一下才跟了進去。

威廉將門關上,弗裏特伍德樂隊的聲音頓時變小了。門鎖扣上時哢嗒一聲,嚇了理查德一跳。

理查德環顧房間,既害怕又非常好奇。他最先察覺的是空氣中的黴味。窗戶已經很久沒打開了,他心想,不,應該說已經很久沒人在這裏呼吸了。這個念頭讓他打了個哆嗦,又舔了舔嘴唇。

他的目光落在喬治**,想到喬治此刻安眠在霍普山墓園,在地下腐爛,那兒的土比這裏的床更舒服。喬治的手沒有交疊,因為那需要兩隻手,但喬治死時隻有一隻手。

理查德忍不住發出聲音。威廉轉頭疑惑地看著他。

“你說得對,”理查德喉嚨發幹,“這裏很陰森,我無法想象你怎麽敢一個人進來。”

“他、他是我、我弟弟,”威廉真誠地說,“我有、有時就、就是想來。”

牆上貼著海報,小孩喜歡的那種。一張是好棒湯姆,《袋鼠隊長》裏的卡通人物。湯姆飛過嘮叨鬼艾波頓的頭上,抓著他的手。艾波頓當然“爛到骨子裏”了。另一張是唐老鴨的侄子輝兒、杜兒和路兒,三隻小鴨戴著伍查克小學的浣熊皮帽走到野外。第三張是喬治自己著色的,杜先生指揮交通,讓上學的小孩過馬路,底下一行字寫著:杜先生說,等交通導護帶我們過街。

這小子常畫到線外,理查德心想,打了個冷戰。他永遠不會進步了。理查德看著窗邊的桌子。鄧布洛太太將喬治的成績卡全都立在桌上。看著它們,知道它們再也不會增加,喬治還沒學會畫在線內就遇害了,永遠失去了生命,再也無法挽回這些幼兒園和一年級的成績單讓理查德頭一回強烈地感受到死亡,就像有一隻大保險箱掉進他的腦子裏,埋在那裏。我可能會死!他的心忽然背叛了他,朝他驚惶尖叫,誰都可能會死!誰都可能!

“天哪!”他抖著聲音說了一句,就再也講不出話來。

“嗯,”威廉近乎呢喃地說,接著坐在喬治床邊,“你看。”

理查德順著威廉的手指望去,發現相簿還合著躺在地板上。我的相簿,理查德念道,喬治·埃爾默·鄧布洛,六歲。

六歲!他心裏發出和剛才一樣的尖叫,永遠六歲!這種事誰都會遇到!該死!他媽的誰都可能!

“之、之前是打、打開的。”威廉說。

“現在是合上的。”理查德不安地說。他坐到威廉身旁,看著相簿。“很多書會自己合起來。”

“內、內頁有、有可能,但封麵不、不會。它是自、自己合上的。”威廉認真看著理查德,臉色蒼白疲憊,一雙眼眸又深又黑,“我、我想它、它要你再、再去、去打開它。”

理查德起身緩緩走向相簿。它就躺在掛著淺色窗簾的窗下。理查德望向窗外,看見鄧布洛家後院的那棵蘋果樹,秋千拴在長滿樹瘤的黑色樹幹上,慢慢地前後擺**。

他低頭注視著喬治的相簿。

相簿側麵有塊幹掉的茶色汙漬。可能是西紅柿醬。鐵定是。他不難想象喬治一邊看相簿,一邊吃熱狗或味道不怎樣的大漢堡,咬的時候西紅柿醬噴到相簿上。小孩子就愛做這種蠢事。可能是西紅柿醬。但理查德知道不是。

他輕輕碰了一下相簿,隨即收手。相簿很冰。它就擺在夏日豔陽下,隻被淺色窗簾稍稍擋去一些光線,應該已經曬了一整天,摸起來卻是冰的。

唔,我應該別動它,理查德心想,反正我才不想翻開這本蠢相簿,看一些我不認識的人。我想我應該告訴威廉,跟他說我改變主意了,我們可以到他房間看漫畫,然後我回家吃晚餐,早點上床,因為我很累了。我敢說我明天早上起床的時候,一定會覺得那汙漬是西紅柿醬。就這麽辦,呼哈!

他翻開相簿,感覺兩隻手仿佛安在長長的塑料手臂上,離自己有一千公裏遠。他看著相簿裏的人和地,叔叔阿姨、小嬰兒、房子、老福特和斯圖特貝克車、電話線、信箱、柵欄、積著泥水的車轍、埃斯蒂郡遊園會的摩天輪、德裏儲水塔、基奇納鋼鐵廠——

他手指愈翻愈快,忽然翻到了空白頁。他不由自主往回翻。最後一張相片是一九三〇年左右的德裏鎮鬧市區,主大街和運河街一帶,之後就沒了。

“裏麵沒有喬治在學校的相片。”理查德說。他看著威廉,表情既如釋重負又有點憤怒。“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威老大?”

“什、什麽?”

“這張很久以前的鬧市區相片是最後一張,之後全是空白。”

威廉從床邊起身走到理查德身旁,注視那張三十年前的德裏鎮鬧市區相片。他看見老汽車、老卡車和燈罩有如白色大葡萄的老街燈,還有運河街上的行人,全都被拍照者瞬間捕捉下來。他翻到下一頁,果然像理查德說的那樣空空如也。

等一下。不對,不是什麽都沒有。有一個相片夾,就是用來固定相片的東西。

“相、相片原、原本在這裏,”他手指輕敲相片夾說,“你、你看。”

“天哪,你覺得那張相片怎麽了?”

“我、我不知、知道。”

威廉從理查德手中拿過相簿,擺在腿上往回翻找喬治的相片。他翻了沒一會兒就放棄了,可是相簿沒有。它開始自己翻頁,雖然很慢但沒有停,發出從容的沙沙聲。威廉和理查德瞪大眼睛麵麵相覷,接著又低頭望著相簿。

相簿翻到最後一張相片停了下來。這張相片有些泛黃,上麵是德裏鎮中心以前的樣子,威廉和理查德得等到很久以後才會出生。

“嘿!”理查德忽然喊了一聲,從威廉手中拿走相簿。他聲音裏麵不再有恐懼,臉上忽然寫滿驚奇。“老天爺啊!”

“什、什麽?怎、怎麽回、回事?”

“是我們!沒錯!我的老天爺啊,你看!”

威廉抓著相簿一角,和理查德一起湊到相片前,感覺像唱詩班成員拿著樂譜練歌一樣。威廉倒抽一口氣,理查德知道他也看到了。

在這張黑白相片裏,陽光燦爛,有兩個男孩正沿著主大街往中央街口走,那裏就是運河潛入地下兩公裏半的起點。兩個男孩走在運河的水泥矮牆邊,非常顯眼。其中一個穿著燈籠褲,另一個穿著很像水手服的衣服,頭上戴著粗呢帽。兩人的臉轉過來四分之三對著鏡頭,看著對街的某個東西。穿燈籠褲的男孩是理查德·托齊爾,絕對不會錯。穿水手服、戴粗呢帽的則是結巴威。

兩個孩子像被催眠了一般,愣愣地看著那張幾乎是他們三倍年紀的相片裏的自己。理查德忽然覺得嘴裏像塵土一樣幹,像玻璃一樣滑。男孩前方幾步有個男人抓著軟呢帽的帽簷,被一陣強風吹起的外套衣擺永遠定格。街上有幾輛福特T型車、一輛皮爾斯箭頭和幾輛裝了車身側踏板的雪佛蘭。

“我、我不相、相信——”威廉才剛開口,相片裏的東西就動了起來。

應該永遠停在十字路口(至少到相片的化學藥劑完全分解)的福特T型車駛過路口,排氣管冒出一陣輕煙,朝一裏坡開去,一隻白色小手伸出駕駛窗外示意左轉。車子彎進法院街,一路開出相片的白色邊緣,消失不見。

皮爾斯箭頭、雪佛蘭和帕卡德全都開始移動,經過路口朝四麵八方駛去。二十八年後,那個男人的衣擺終於垂下來了。他伸手將帽子摁緊,繼續往前走。

兩個男孩的臉完全轉了過來。過了一會兒,理查德發現,他們剛才看到快步穿過中央街的東西原來是條癩皮狗。穿著水手服的男孩(威廉)舉起兩根手指放進嘴裏吹了聲口哨。理查德驚訝得無法思考和動彈,他發現自己竟然聽得見口哨聲,聽得見車子有如紡織機運轉的不規則的引擎聲。聲音很微弱,仿佛隔著厚玻璃,但就是聽得見。

狗瞄了男孩一眼,又繼續快步往前。男孩們對視了一眼,笑得像兩隻花栗鼠。兩人往前走了幾步,穿著燈籠褲的理查德抓住威廉的胳膊,伸手指著運河,兩人轉頭朝那裏走去。

不要,理查德心想,不要去,不要——

他們走到水泥矮牆邊,那小醜突然像藏在箱子裏的恐怖人偶一樣冒了出來,赫然是喬治·鄧布洛的臉。它頭發往後梳,張開塗滿油彩的血盆大口,露出惡毒的笑,眼睛有如兩個黑洞。它一隻手抓著一根綁著三個氣球的繩子,另一隻手伸向穿水手服的男孩,掐住他的喉嚨。

“不、不要!”威廉大喊,伸手去碰相片。

他的手伸進了相片裏。

“住手,威廉!”理查德吼道,馬上抓住威廉。

他差點來不及。他看見威廉的指尖穿過相片表麵進到另一個世界,從鮮活溫暖的粉紅色變成有如木乃伊的乳白色,老相片裏的白色都那樣。威廉的手指不僅變了顏色,還變小了,而且上下錯位,就像將手伸進水缽裏看到的幻象。水麵下的部分似乎在漂,和水麵上的部分斷開了,相隔幾厘米。

威廉的手指上出現了一排斜斜的傷口,就在他的手指開始變成相片裏的手指的地方,仿佛他的手不是伸進相片,而是伸進風扇裏。

理查德抓住威廉的上臂猛地一扯,兩人同時往後倒去。喬治的相簿摔在地板上,啪的一聲合了起來。威廉將手指伸進嘴裏,痛得眼眶泛淚。理查德看見血像細流般從威廉的手掌流向手腕。

“讓我瞧瞧。”他說。

“好、好痛!”威廉說著將手伸到理查德麵前,掌心向下。隻見他食指、中指和無名指上都有一道橫著的傷口,像梯子一樣。小指隻觸到相片的表麵(如果相片真有表麵的話),因此沒有受傷,但威廉後來告訴理查德,小指的指甲被切斷了,切得整整齊齊,就像是用理發師的剪刀剪的。

“天哪,威廉。”理查德說。創可貼。他的腦袋隻能想到這個。老天,他們真是幸運。要是他沒及時拉住威廉的手臂,威廉的手指可能已經被切斷,而不是受傷了。“我們要處理傷口,你母親可以——”

“別、別管我、我母親、親了。”威廉說著再度拿起相簿,鮮血滴在地上。

“別打開!”理查德大喊一聲,慌忙抓住威廉的肩膀,“老天哪,威廉,你的手指剛才差點沒了!”

威廉甩脫理查德的手,開始翻閱相簿,臉上的堅決嚇得他魂飛魄散。威廉的眼神近乎瘋狂,受傷的手指在喬治的相簿上留下新的血跡。看來還不像西紅柿醬,但隻要幹一點就像了。當然。

鬧市區的景象再度出現。

福特T型車停在十字路口,其他車輛都定格在原本的位置。朝路口走去的男人抓著軟呢帽的帽簷,外套下擺再度揚起。

兩個男孩消失了。

相片裏看不到半個男孩,可是——

“你看。”理查德指著相片低聲說,小心不讓手指碰到相片。運河的水泥矮牆邊有一道弧線,是某個圓形物體的頂端。

例如氣球。

兩人及時走出喬治的房間。威廉母親的聲音從樓梯下麵傳來,牆上看得見她的影子。“你們在樓上摔跤嗎?”她厲聲問道,“我聽見砰的一聲。”

“沒、沒有很、很用力,媽。”威廉狠狠瞪著理查德,意思是:別說話。

“嘖,我要你們別再玩了,天花板就要掉在我頭上了。”

“知、知道了。”

兩人聽見她朝屋子前半部走去。威廉剛才用手帕包著流血的手。手帕變紅,而且開始滴血。他們走向浴室,威廉將手放在水龍頭下衝,直到血止住為止。洗過的傷口看起來很細,但深得嚇人。理查德看見傷口的白色邊緣和紅色皮肉就覺得惡心想吐,匆忙用創可貼將傷口包好。

“痛、痛死、死了。”威廉說。

“你是怎麽想的,怎麽會把手伸進去呢?白癡。”

威廉認真地看著纏在手指上的創可貼,接著抬頭看理查德:“是、是那小、小醜,是它假、假裝成喬、喬治。”

“沒錯,”理查德說,“我猜本看到的時候,小醜假裝是木乃伊;埃迪看到的時候,又假裝成病癆鬼。”

“麻風病人。

“沒錯。”

“但、但它其、其實是小、小醜?”

“是怪物,”理查德的聲音平板板的,“某種怪物,就在德裏,專門殺小孩子。”

在蓋水壩、遇到內爾先生和會動的相片之後不久,某個周六,理查德、本和貝弗莉·馬什又一次和怪物麵對麵。而且不是一個,是兩個。他們是付錢去看的,起碼理查德付了。兩個怪物很可怕,但不危險。它們在阿拉丁電影院的屏幕上追人、害人。理查德、本和貝弗莉在看台上。

其中一個怪物是狼人,由邁克·蘭登飾演。他很酷,雖然是狼人,可是發型很像鴨屁股。另外一個怪物是被撞爛的賽車手,由加利·康威飾演。弗蘭肯斯坦的後代讓他起死回生。那家夥把不要的身體部位全都扔到地下室喂鱷魚。節目單上還有一部新聞片,介紹最新的巴黎時裝、卡納維拉爾角“先鋒號”火箭爆炸事件的最新消息,兩部華納兄弟卡通、一部大力水手卡通和一部企鵝卡通(理查德每次看到奇利·威利戴的帽子就忍不住想笑,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麽),還有電影預告。有兩部新片子立刻被理查德列入必看名單,分別是《我娶了外層空間怪物》和《斑點》。

看電影時,本很安靜。幹草堆剛才差點被亨利、貝爾齊和維克多看到,理查德以為他很安靜是這個原因。但本早就忘了那幾個渾蛋(那三個家夥坐得離屏幕很近,一邊嚼爆米花,一邊大喊大叫),貝弗莉才是他沉默的原因。她靠得這麽近,他感覺自己要病了,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要是她在座位上動了,他的皮膚就會發燙,好像得了熱病一樣。要是她伸手拿爆米花時碰到他的手,他就會興奮得發抖。他後來覺得,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裏待的那三個小時,是他人生中最長也最短的幾個小時。

理查德絲毫沒有察覺本被愛衝昏了頭,感覺好得很。在他印象中,除了連看兩場《會說話的騾子弗朗西斯》,就數連看兩場恐怖電影最棒了。電影院裏坐滿了小孩子,看到血腥場麵時會集體高聲尖叫。他當然沒有將美國國際集團這兩部低成本電影的情節和發生在德裏鎮的事聯係起來,起碼當時還沒。

他周五早上在《新聞報》上看到電影院周六午後要連放兩場恐怖片,幾乎立刻忘了自己前一晚睡得有多糟,他最後不得不起身打開房間裏的燈(小時候常做的事),之後才睡著。但到隔天早上,一切似乎又恢複正常了……呃,幾乎。他開始覺得自己和威廉前一晚隻是看到了幻象。威廉手上的傷痕當然不是幻覺,但或許是被相簿的邊緣刮傷的。相簿紙很厚,有可能。也許。再說,有哪條法律規定未來十年都得想這件事?沒有嘛!

因此,雖然前一晚的經曆可能會讓大人跑去看心理醫生,理查德·托齊爾卻照樣起床吃了一大份鬆餅,在報紙娛樂版讀到下午有兩場恐怖電影,檢查了一下零用錢,發現有點少(呃……應該說一分不剩),便纏著父親給他事情做。

他父親穿著白色牙醫袍坐在桌前用餐。他放下體育版,幫自己又倒了一杯咖啡。他的臉有點瘦,但很好看,戴著金框眼鏡,腦後的頭發開始禿了,一九七三年將會死於喉癌。他看了看理查德指的廣告。

“恐怖電影。”溫特沃斯·托齊爾說。

“對。”理查德咧開嘴笑著說。

“看來你非去不可囉。”溫特沃斯·托齊爾說。

“沒錯!”

“要是看不成那兩部垃圾電影,你可能會失望而死。”

“沒錯,一定會!我知道我會!啊——”他從椅子上跌到地板上,雙手掐住喉嚨吐著舌頭。這是理查德表現魅力的獨特方式。

“噢,天哪,理查德,可以拜托你住手嗎?”他母親站在爐邊說。她正在幫他煎兩顆蛋,放在鬆餅上。

理查德坐回椅子上。他父親說:“哎呀,理查德,我想我星期一肯定忘了給你零用錢,否則我想不出你為什麽星期五會跟我要錢。”

“呃……”

“花光了?”

“呃……”

“對一個腦袋不靈光的小孩來說,這個問題太難了。”溫特沃斯·托齊爾說完用手肘支著桌子,手掌托著下巴,用讚歎的神情望著獨生子,“錢都用到哪裏去了?”

理查德立刻變身英國仆役長,說:“哎呀,我不是花掉了嗎,先生?東花西用,三兩下就清潔溜溜啦!我可都是為了戰爭呢。為了擊退血腥的匈奴人,不是嗎?走投無路,東奔西跑,還有——”

“還有聽你在胡扯。”溫特沃斯親切地說,伸手去拿草莓果醬。

“用餐的時候請不要說粗話,謝謝。”瑪吉·托齊爾將煎蛋端上桌,對丈夫說道,接著又對理查德說:“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麽要在腦袋裏塞那麽多可怕的垃圾。”

“噢,媽。”理查德說。他看起來一臉沮喪,心裏卻很高興。他對父母了如指掌,他們對他來說就像兩本百翻不厭的舊書一樣。他有把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零工和周六下午的電影。

溫特沃斯湊到理查德麵前,露出大大的笑容,說:“我想我有地方用得上你。”

“是嗎,爸?”理查德笑著說……有一點不安。

“是啊,理查德。你知道我們家的草坪吧?你和草坪熟嗎?”

“熟得很,先生。”理查德又變成了英國仆役長,起碼努力變成他,“草長得有點高了,是吧?”

“是的,”溫特沃斯表示同意,“而你必須負責解決它,理查德。”

“我?”

“沒錯,就是你。你要除草,理查德。”

“好的,爸爸,沒問題。”理查德說,但他心裏忽然躥過一絲恐懼。父親說的可能不隻是前院的草坪。

溫特沃斯咧開嘴巴,露出鯊魚般的笑容。“全部,你這個小笨蛋,前院、後院和兩側。做完之後,我會在你手上放兩張綠色的紙,一麵是華盛頓,另一麵是頂端長著一隻眼睛的金字塔。”

“我不懂,爸。”理查德說,他害怕正是自己想的那樣。

“兩美元。”

“所有草坪兩美元?”理查德叫了一聲,感到很挫敗,“我們家的草坪是這一區最大的,天哪,爸!”

溫特沃斯歎了口氣,重新拿起報紙。理查德看見頭版的標題:男童失蹤,居民再陷恐慌。他忽然想起喬治·鄧布洛的相簿。但那一定是幻覺……就算不是,那也是昨天的事了。今天是今天。

“看來你不是真的那麽想看那兩部電影。”溫特沃斯隔著報紙說。不久,他從報紙上方探出眼睛打量理查德,有一點沾沾自喜,就像拿著撲克牌研究對手的神情一樣。

“克拉克家的雙胞胎來除草的時候,你每人都給兩美元!”

“也對,”溫特沃斯說,“但據我所知,他們明天不想去看電影。就算要去,他們的錢也一定夠,因為他們最近沒有過來檢查我們家的植物生長狀況。可是你不一樣。你想去看電影,而且發現自己沒錢。理查德,你現在胸口悶是因為早餐吃了五塊鬆餅和兩顆蛋,還是因為我叫你除草?”說完,溫特沃斯的眼睛又回到了報紙後方。

“媽,爸爸在勒索我。”理查德對母親說。他母親正在吃幹吐司,她最近又在減肥了。“這是勒索,我希望你知道這一點。”

“親愛的,我知道。”他母親說,“你下巴沾到蛋了。”

理查德把蛋抹掉。“要是我在你晚上回家之前做完,就給我三美元?”他對著報紙問。

他父親的眼睛再度出現在報紙上方:“兩美元半。”

“噢,拜托,”理查德說,“你怎麽跟傑克·本尼一樣。”

“他是我的偶像,”溫特沃斯隔著報紙說,“做決定吧,理查德。我還想看比賽成績呢。”

“一言為定。”理查德歎了口氣說。被家人逮到把柄,就隻能任他們宰割了。想起來還真可笑。

理查德一邊除草,一邊練習模仿。

周五下午三點,他把前院、後院和兩側的草都除完了,於是周六牛仔褲口袋裏就多了兩美元五十美分,感覺就像發財了。他打電話給威廉,威廉悶悶地說他得去班戈接受語言治療檢查。

理查德安慰了朋友幾句,接著開始用結巴威的聲音說:“給、給他、他們好、好看,威、威老、老大。”

“去、去你、你的,托、托齊、齊爾。”威廉說完就掛斷了。

理查德又打給埃迪·卡斯普布拉克,但埃迪聽起來比威廉還喪氣。他說他母親買了兩張一日公車票,要去黑文、班戈和漢普頓拜訪阿姨。那三個阿姨都和卡斯普布拉克太太一樣胖,而且都沒有結婚。

“她們會捏我的臉,說我長大了好多。”埃迪說。

“那是因為她們知道你很可愛,小埃,和我一樣。我頭一回見到你,就覺得你很可愛。”

“你有時真的很討人厭,理查德。”

“一個巴掌拍不響,小埃,你清楚得很。你下星期會去荒原嗎?”

“會吧,如果你們去的話。玩槍戰嗎?”

“可能吧。但……我想威老大和我有事要跟你說。”

“什麽事?”

“其實算威廉的事,我想。改天見囉,好好陪阿姨玩。”

“謝謝你。”

他第三通電話打給斯坦利,但斯坦利打破了家裏的眺望窗,正在受罰。他把餡餅盤當成飛碟玩,結果轉錯了方向,哐啷!他周末都得在家幫忙,說不定下周末都不能出門。理查德安慰了幾句,接著就問他下星期能不能去荒原。斯坦利說應該可以,除非他父親罰他不許出門之類的。

“拜托,斯坦利,不就是一扇窗嘛。”理查德說。

“是啊,可是那扇窗很大。”斯坦利說完就掛了電話。

理查德正要走出客廳,忽然想到本·漢斯科姆。他翻閱電話簿,找到一個叫艾琳·漢斯科姆的女人。

姓漢斯科姆的登記用戶有四個,隻有她一個女的,理查德心想,她一定就是本的母親,便撥了號碼。

“我很想去,但我把零用錢花光了。”本答道。他聽起來很沮喪,很慚愧,因為他把錢都拿去買糖果、汽水、薯片和牛肉條了。

理查德荷包滿滿,而且不喜歡一個人看電影,便說:“我錢很多,我可以先幫你出。”

“真的嗎?你願意?”

“當然,”理查德說,顯得很困惑,“為什麽不願意?”

“好啊!”本開心地說,“太好了!兩場恐怖電影!你說一部是狼人?”

“對。”

“天哪,我好愛狼人電影。”

“拜托,幹草堆,看了別尿褲子。”

本笑了:“那就阿拉丁電影院門口見囉?”

“嗯,好啊。”

理查德掛上話筒,一臉沉思地望著電話。他忽然發覺本·漢斯科姆很寂寞。這點讓他感覺自己像個英雄。他吹著口哨跑回樓上,一邊看漫畫一邊等下午電影開場。

那天陽光明媚,微風徐徐,很涼爽。理查德蹦蹦跳跳走在中央街,朝阿拉丁電影院前進,一邊彈手指一邊低聲哼著《搖滾知更》。他感覺很愉快。去看電影總是讓他很開心,他喜歡電影裏那個神奇的世界,那些迷人的夢想。他為那些今天有無聊的事要做而不能來的人感到遺憾。威廉去做語言治療,埃迪去拜訪阿姨,可憐的斯坦利要擦拭門廊台階或掃車庫,因為他扔出去的餡餅盤應該往左飛,結果往右了。

理查德的溜溜球塞在褲子後口袋。他拿出來,試著讓它停在底端。他一直很想學會這一招,可惜到現在都沒成功。這個“渾球”就是不聽話,一到底端不是立刻往上,就是停止轉動。

走到半路,他看見一個女孩坐在舒克藥房外的長椅上。女孩穿著米色百褶裙和無袖白上衣,正在吃甜筒,像是開心果口味的。一頭紅褐色秀發閃閃發亮,泛出銅一般的光澤,有時又變成金黃色,垂到肩下。理查德隻認識一個女孩有這種顏色的頭發,那就是貝弗莉·馬什。

理查德很喜歡貝弗莉。呃,他是喜歡她,但不是那種喜歡。他喜歡她的長相,而且知道不隻他一個人喜歡,女孩們則恨透了她,例如薩莉·米勒和格蕾塔·鮑伊。她們年紀太小,無法理解為何自己什麽東西都能輕鬆到手,卻還是贏不了這個下大街貧民區出身的女孩。理查德喜歡貝弗莉的長相,但更喜歡她的倔強和絕佳的幽默感。而且,她身上常常有煙。總之他喜歡她,因為她是好兄弟,但他還是有一兩次發現自己想知道她在褪色的裙子底下穿著什麽顏色的**。兄弟之間不會想這種事,對吧?

還有,理查德必須承認,他這位好兄弟長得還真美。

理查德朝長椅走去,束緊想象中的大衣腰帶,摘下想象中的寬邊軟帽,假裝自己是亨弗萊·鮑嘉。

再加上正確的聲音,他就成了亨弗萊·鮑嘉,起碼他自己這麽覺得。但在旁人聽起來,他比較像有點著涼的理查德·托齊爾。

“嗨,甜心。”他一個滑步來到長椅前,向坐著看車流的她打招呼,“不用等了,公交車不會來的。納粹已經切斷我們的退路了。最後一班飛機午夜出發。你會在那班飛機上,他需要你,甜心。我也是……但我會撐過去的。”

“嗨,理查德。”貝弗莉說著轉頭看他。他發現她右頰有一塊黑紫色瘀青,像被烏鴉翅膀掃過一樣。她的美貌再度讓他屏息……這是他頭一回真的覺得她美。他之前從來沒意識到這一點:除了電影裏,真實世界也有美麗的女孩子,而他很可能就認識一個。或許是瘀青讓他看到了她的美。一種必要的對比、特別的缺陷,會讓人第一眼先注意到,接下來卻會突顯其他:灰藍的眼眸、鮮紅的雙唇、嬰兒般白皙無瑕的肌膚,還有鼻子上的一小撮雀斑。

“看見那塊瘀青了吧?”她問,倨傲地將頭一揚。

“是啊,親愛的,”理查德說,“你的臉比林堡奶酪還要青。不過,我對老天發誓,等你離開卡薩布蘭卡,我們會把你送進最貴最好的醫院,讓你再度白皙動人。”

貝弗莉說:“你真是渾蛋,理查德。你聽起來一點也不像亨弗萊·鮑嘉。”但她是帶著微笑說的。

理查德在她身旁坐了下來:“你要去看電影嗎?”

“我沒有錢,”她說,“你的溜溜球可以借我玩嗎?”

他把溜溜球遞給她,說:“我要把它退回去。它應該停在底端睡覺才對,可是並沒有。我被騙了。”

貝弗莉將食指伸進繩圈,理查德推高鼻梁上的眼鏡,好看清楚一點。貝弗莉手掌朝天空一翻,溜溜球幹淨利落地掉進她的掌心。她將溜溜球往下一甩,它滑到底端之後便停在那裏睡覺了。接著她手指一勾,做出類似“過來”的動作,溜溜球立刻醒了,往上爬回她的掌心。

“哇哦!好樣的。”理查德說。

“剛才是幼兒園等級,”貝弗莉說,“你再看。”說完她又將溜溜球往下甩,讓它在底端停了片刻,接著像遛狗一樣,通過一係列靈巧的快速甩動讓它回到掌心。

“喂,別玩了,”理查德說,“我最討厭有人愛現。”

“那這個呢?”貝弗莉甜甜地笑著問。她讓紅色溜溜球前後擺動,看起來就像理查德以前玩過的板手球,最後用兩次“環遊世界”結束(差點打到一位蹣跚路過的老太太,老太太狠狠瞪了他們一眼)。她將溜溜球收回掌心,繩子整整齊齊纏著球身,然後將它還給理查德,坐回長椅上。理查德張大嘴巴坐在貝弗莉身旁,毫不掩飾內心的崇拜。貝弗莉看到他這副模樣,忍不住咯咯笑了。

“嘴巴閉上吧,蒼蠅都飛進去了。”

理查德立刻閉上嘴巴。

“最後一招其實是運氣好。我頭一回連做兩次環遊世界沒有卡住。”

開始有小孩從兩人麵前走過,都是去看電影的。彼得·戈登和馬西婭·法登並肩走著。他們一起走很自然,但理查德認為,他們兩個都住在西百老匯,是鄰居,又是一對渾球,因此很需要彼此支持與關注。彼得·戈登才十二歲,已經滿臉青春痘了。他有時會跟鮑爾斯、克裏斯和哈金斯混在一起,但膽子不夠大,不敢一個人使壞。

他瞄了坐在長椅上的理查德和貝弗莉一眼,嘴裏開始哼:“理查德和貝弗莉,兩人一起玩親親!

先有愛情再結婚——”

“生個娃娃出來混!”馬西婭把歌接完,哈哈大笑。

“去死吧,小姑娘。”貝弗莉比了下中指。馬西婭一臉嫌惡地撇過頭去,仿佛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如此粗魯。戈登伸手摟過馬西婭,轉頭對理查德說:“晚點見囉,四眼田雞。”

“先去看你媽的緊身褡吧。”理查德伶牙俐齒地回敬道(雖然有點沒必要)。貝弗莉捧腹大笑,靠在理查德的肩上。理查德感覺到她的觸碰和她身體的重量,還蠻舒服的。但她隻靠了一會兒,就又坐直了。

“真是一對渾蛋。”她說。

“沒錯,我猜馬西婭·法登的小便一定很香。”理查德說。貝弗莉聽了又開始咯咯笑。

“香奈兒五號。”她說,但聲音很模糊,因為她雙手捂著嘴巴。

“沒錯。”理查德說,其實根本不曉得香奈兒五號是什麽,“貝?”

“什麽事?”

“你可以教我怎麽讓溜溜球睡覺嗎?”

“應該可以吧,但我沒教過人。”

“那你是怎麽學會的?誰教你的?”

她嫌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人教我,我自己想出來的,就像轉指揮棒一樣,我很會——”

“還真敢說啊。”理查德翻了翻白眼。

“我是敢說,”貝弗莉說,“但我沒上課,什麽都沒有。”

“你真的會轉指揮棒?”

“當然。”

“中學想當啦啦隊員是吧?”

她笑了。理查德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笑,混合著睿智、嘲諷與悲傷。那股陌生的力量讓他身體一縮,就像他看見喬治相簿裏那張鬧市區相片開始移動時一樣。

“那是馬西婭·法登才會做的事,”她說,“還有薩莉·米勒和格蕾塔·鮑伊,那些小便香噴噴的女孩子。她們有爸爸幫她們買運動器材和製服,又有門路,我永遠當不了啦啦隊員。”

“天哪,貝,你不該這樣想——”

“事實就是如此,沒什麽該不該的,”她聳聳肩說,“反正我無所謂。誰想要在幾百萬人麵前翻筋鬥露**給大家看哪?好了,理查德,你看好囉!”

她開始教理查德怎麽讓溜溜球停在底端睡覺。過了將近十分鍾,理查德還真的摸到了一點竅門,隻是他把溜溜球“叫醒”之後,往往隻能讓它爬到一半。

“你手指扯得不夠用力,像這樣。”貝弗莉說。

理查德看了看對街梅裏爾信托基金的時鍾,忽然跳了起來,將溜溜球收進褲子後口袋,說:“哎呀,我該走了,貝。我約了幹草堆,他可能以為我改變主意還是怎麽了。”

“幹草堆是誰?”

“哦,本·漢斯科姆,但我都叫他幹草堆。你知道,就是摔跤選手幹草堆·卡爾霍恩的幹草堆。”

貝弗莉聽了皺起眉頭:“你這樣不太好,我蠻喜歡本的。”

“別抽我,夫人!”理查德翻著白眼拍著手,用黑人小孩的聲音尖叫道,“別抽我,我會乖乖當個小黑奴的,夫人,我會——”

“理查德。”貝弗莉無奈地說。

理查德停止模仿。“我也喜歡他,”他說,“我們前兩天一起在荒原蓋了一座水壩,而且——”

“你們去荒原了?你和本去荒原?”

“對啊,我們幾個人一起去的,那裏還挺酷的。”理查德說著又看了看時鍾,“我真的得閃人了,本在等我。”

“好吧。”

理查德頓了一下,沉思片刻,接著說:“你如果沒事做,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已經說了,我沒有錢。”

“錢我幫你出,我身上有兩美元。”

貝弗莉將剩下的甜筒扔進附近的垃圾桶裏,澄淨的灰藍眼眸注視著理查德,看起來很冷靜,但顯然被逗樂了。她假裝整理頭發,一邊問:“嘿,親愛的,你這是在約我嗎?”

理查德一陣心慌意亂,完全不像平常的自己。他甚至感覺到臉紅了。他提議時完全沒有多想,就和他約本一樣……隻不過,對,他跟本說的是先借給他,但對貝弗莉卻沒這麽說。

理查德忽然有一點局促。他垂下眼睛,不敢直視她俏皮的眼神,卻發現她剛才身體前傾去丟甜筒的時候,裙子稍微撩高了一點,露出了膝蓋。他趕緊抬頭,但沒有用,因為他的目光正巧落在她剛開始發育的胸脯上。

通常遇到這種手足無措的狀況,理查德就會開始胡說八道,這次也不例外。

“沒錯!就是約會!”他高聲叫道,跪在她麵前雙手交握,說,“求求你來吧!求求你來吧!要是你拒絕,我就活不下去了!好嗎?拜托啦!”

“理查德,你真是神經病。”她又開始咯咯笑……但她雙頰是不是有一點紅?是的話,那讓她看起來更漂亮了。“在被抓走之前趕緊站起來吧。”

理查德站起來,啪地坐回她身邊。他感覺自己又複原了。他覺得迷惘的時候,裝瘋賣傻總是很有用。“你要去嗎?”

“當然要,”她說,“謝謝你!想想這是我第一次約會呢!我晚上一定要寫在日記裏。”她雙手交握擺在剛發育的胸脯前,快速眨動睫毛,然後笑了。

“你可以不要再說這是約會了嗎?”理查德說。

貝弗莉歎了口氣:“你這個人真是沒什麽情調。”

“那還用說。”

但他卻有一點沾沾自喜,世界忽然變得非常清明而友好。他發現自己不時斜眼瞄她。貝弗莉看著店家的櫥窗,瀏覽康乃爾霍普利時裝店的裙裝與睡袍、巴恩折扣商店的毛巾和鍋子。他偷瞄了幾眼她頭發和上頜的曲線,觀察她的胳膊從圓袖口露出來的樣子,看見她肩帶的邊緣。一切都讓他喜上眉梢。

他說不出原因,但那一刻,喬治·鄧布洛房間裏發生的事情似乎無比遙遠。該走了,該去和本碰麵了,但他寧可在這裏多坐一會兒,欣賞她瀏覽櫥窗。因為看著她,和她在一起,感覺真好。

孩子們魚貫走到阿拉丁電影院的售票口買票,然後進入大廳。隔著成排的玻璃門,理查德看見糖果櫃台前擠了一群小孩,爆米花機拚命運轉,噴出一堆堆爆米花,油膩膩的鉸鏈頂蓋開開合合。他到處都沒看到本。他問貝弗莉有沒有看到,她搖搖頭。

“說不定他已經入場了。”

“他說他沒錢,而且那個弗蘭肯斯坦的女兒不可能讓他沒有票就進去的。”理查德說著用拇指比了比科爾太太。早在有聲電影麵世之前,她就已經在阿拉丁電影院當檢票員了。她頭發染成亮紅色,稀疏得都能看見頭皮。她嘴唇很厚,塗著梅子色的唇膏,雙頰上腮紅抹得很誇張,眉毛是用黑色鉛筆畫的。科爾太太是最棒的民主黨員,因為所有小孩她都一視同仁地討厭。

“嘖,我不想拋下本先進場,但電影就要開始了,”理查德說,“他到底跑哪兒去了?”

“你可以先幫他買好票,留在售票口,”貝弗莉實事求是地說,“這樣他到的時候——”

她話還沒說完,本就出現在中央街和麥克林街的轉角處。他上氣不接下氣,小腹在運動衫裏輕輕搖晃。他先看見理查德,立刻舉手打招呼,接著看見貝弗莉,手霎時停住了。他眼睛瞪了半秒鍾,才接著把手揮完,緩緩走到阿拉丁電影院的門簷下,和兩人會合。

“嗨,理查德。”他說,接著匆匆瞄了貝弗莉一眼,好像怕看太久會被她的光芒燒傷似的。“嗨,貝。”

“哈嘍,本。”貝弗莉說,兩人莫名沉默了半晌。理查德感覺那兩人之間的安靜不完全是尷尬,可以說很有力量。他忽然生出一絲嫉妒,因為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而他卻被排除在外。

“你好呀,幹草堆!”他說,“還以為你膽子小不敢來了呢。這兩部電影肯定會把你的肥肉嚇掉十斤,而且,而且還會把你頭發嚇白,兄弟,讓你怕得拚命發抖,需要接待員扶你離開電影院。”

理查德開始朝售票口走去。本碰了碰他的胳膊,開口想說什麽,又看了貝弗莉一眼,發現她在對他微笑,一時傻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早就到了,隻是看見那些家夥了,所以跑到街角去了。”

“哪些家夥?”理查德問,但覺得他已經知道答案了。

“亨利·鮑爾斯、維克多·克裏斯、貝爾齊·哈金斯,還有其他人。”

理查德吹了聲口哨:“他們一定已經進去了,我沒看到他們買糖果。”

“嗯,應該是吧。”

“假如我是他們,才不會花錢看恐怖電影,”理查德說,“隻要待在家裏對著鏡子看就行了,還更省錢。”

貝弗莉開心地笑了,但本隻勉強擠出一絲微笑。上星期那一天,亨利·鮑爾斯原本或許隻想教訓他一下,最後卻打算殺了他。本覺得一定是這樣。

“我跟你說,”理查德說,“我們到二樓,他們都會坐在一樓的前兩三排,把腳擱在椅子上。”

“你確定?”本問。他不太確定理查德知道那些人有多恐怖……最可怕的當然是亨利。

理查德三個月前差點被亨利·鮑爾斯和他的狐朋狗友痛打一頓(他在佛裏斯百貨公司的玩具部甩掉了他們),因此很了解亨利那一票人,比本以為的還清楚。

“如果不是百分之百肯定,我才不會進去,”他說,“我很想看那兩部電影,幹草堆,但我可不想為了電影丟了小命。”

“再說,他們要是惹我們,我們就叫老福把他們攆出去,”貝弗莉說。老福是福克斯沃斯先生,阿拉丁電影院的經理,長得麵黃肌瘦,常常一臉鬱悶,這會兒正在賣糖果和爆米花,一邊念經似的說:

“照順序來,照順序來,照順序來。”他的晚禮服脫了線,漿煮過的襯衫已經發黃,看起來就像落難的企業家。

本不太確定地看了看貝弗莉、老福和理查德。

“兄弟,你不能讓他們吃定你,”理查德柔聲說,“了解嗎?”

“我想也是。”本說完歎了一口氣。其實他根本不了解……但貝弗莉的存在讓他完全失了分寸。

要是她不在場,他一定會試著說服理查德改天再看。萬一理查德非看不可,那他可能會選擇放棄。但貝弗莉在這裏。他不想在她麵前顯得懦弱,而且,想到和她坐在一起,在漆黑的二樓看台(不過理查德應該會坐在他們中間),就讓他難以抗拒。

“那我們等電影開始了再進去,”理查德說著咧嘴微笑,捶了本手臂一拳,“拜托,幹草堆,你是想考慮一輩子嗎?”

本皺起眉頭,接著笑了出來。理查德也笑了。貝弗莉看著他們兩人,也跟著露出笑容。

理查德再次走向售票口。豬肝唇科爾太太酸溜溜地看著他。

“午安,夫人,”理查德盡力用“屁眼公爵”的聲音說,“勞煩您給我三張出席證,我們想進去欣賞美國影戲。”

“小鬼,廢話少說,要什麽快講!”豬肝唇對著玻璃窗上的圓孔大吼。她塗黑的眉毛上下移動,讓理查德膽戰心驚,趕緊將壓皺的一美元鈔票放進溝槽裏推到她麵前,說:“三張票,謝謝。”

三張票從溝槽裏送出來,理查德拿起電影票,豬肝唇又扔了二十五美分給他,同時說道:“不準胡鬧,不準丟爆米花盒,不準大吼大叫,不準在大廳和走道跑來跑去。”

“是,夫人。”理查德說完連忙回到本和貝弗莉身邊,“遇到這麽喜歡小孩的老姑婆,總是讓我心頭一陣溫暖。”

他們又在外頭待了一會兒,等電影開始。豬肝唇坐在玻璃牢籠裏,一臉狐疑地瞪著他們。理查德告訴貝弗莉他們在荒原蓋水壩的事,用他新發明的“愛爾蘭警察”腔調模仿內爾先生。貝弗莉沒聽幾句就笑了,後來更是哈哈大笑。就連本也露出了微笑,但他還是不停地看向劇院的玻璃門,不然就是貝弗莉的臉龐。

看台很好。播放第一部電影《少年弗蘭肯斯坦》時,理查德發現亨利·鮑爾斯和他的死黨就坐在樓下第二排,和他料想的一樣。他們有五六個人,五年級、六年級和七年級的都有,全都將靴子擱在前麵的座椅上。老福會過去叫他們把腳放下去,他們會乖乖聽話,老福一離開,他們又會立刻把腳放上去。過五到十分鍾,老福會再度出現,整場鬧劇會重來一次。老福沒那個膽子踢他們出去,那幾個家夥也知道。

電影很棒。《少年弗蘭肯斯坦》很嚇人。《少年狼人》更恐怖,但……可能因為他看起來有一點悲傷吧。發生那樣的事不是他的錯,是那個催眠師害了他。不過,催眠師能夠得逞,也是因為那個變成狼人的孩子內心充滿憤怒和負麵情緒。理查德發現自己開始好奇,這世界上有多少人像那孩子一樣隱藏了負麵情緒?亨利·鮑爾斯有一堆那種情緒,但他顯然毫不隱藏。

貝弗莉坐在兩個男孩中間,從他們的盒子裏拿爆米花吃,有時尖叫著遮住眼睛,有時放聲大笑。

看見女主角放學後到體育館做運動被狼人跟蹤,她嚇得將臉貼在本胳膊上。理查德聽見本慌得倒抽了一口氣,比樓下兩百個小孩的尖叫聲更清楚。

狼人最後被殺了。落幕時,一名警察告訴另一名警察,這件事應該讓人們學到一個教訓,人最好不要僭越去做神該做的事。幕布放下,燈亮了,有人鼓掌。理查德心滿意足,隻是有點頭疼。他可能很快就得去看眼科醫生,更換眼鏡了。他悶悶地想,等他上了高中,眼鏡可能和可口可樂瓶底一樣厚了。

本拉拉他的袖子,用幹啞驚慌的聲音說:“理查德,他們看見我們了。”

“啊?”

“鮑爾斯和克裏斯,他們離場時抬頭瞄了一下。他們看見我們了!”

“好啦,好啦,”理查德說,“冷靜一點,幹草堆,冷靜。我們從側門出去,別擔心。”

他們走下樓梯,理查德帶頭,貝弗莉走中間,本走最後,每走兩步就回頭張望一眼。

“那些小鬼真的嚇壞你了,對吧,本?”貝弗莉問。

“嗯,算是吧,”本說,“學期最後一天我和亨利·鮑爾斯打了一架。”

“他打你了嗎?”

“打得還不夠,”本說,“所以他還是很生氣,我想。”

“那個死家夥也掉了一層皮,”理查德呢喃道,“起碼別人是這麽告訴我的。我想這點應該也讓他不太爽。”他推開側門,三人走進阿拉丁電影院和南氏簡餐館之間的小巷,趴在垃圾桶上的貓叫了一聲,從他們麵前跑了過去。小巷盡頭被木板圍籬封住,貓抓了幾下翻了過去。垃圾桶蓋發出哐啷一聲。貝弗莉嚇了一跳,抓住理查德的手臂,緊張地笑了笑,說:“我想剛才的電影讓我有一點害怕。”

“才怪——”理查德說。

“哈嘍,賤坯。”亨利·鮑爾斯的聲音從後麵傳來。

三人嚇得猛然回頭,隻見亨利、維克多和貝爾齊站在巷口,後麵還站著兩個人。

“可惡,我就知道會這樣。”本呻吟道。

理查德匆忙轉身朝阿拉丁電影院走,但門已經關上了,沒辦法從外頭打開。

“說再見吧,賤坯。”亨利說完忽然衝向本。

接下來發生的事,在理查德當時和事後看來,感覺都像演電影,真實世界根本不應該發生。在真實世界裏,小孩挨打,撿起牙齒,然後回家。

但這回不是這樣。

貝弗莉往右前方一站,仿佛想和亨利麵對麵握手一樣。理查德聽見他靴底嵌的鐵片哢哢響。維克多和貝爾齊朝他撲來,另外兩個男孩守在巷口。

“別欺負他,”貝弗莉大叫,“要打就找跟你塊頭一樣的人打!”

“賤女人,他的塊頭就跟他媽的卡車一樣大。”亨利不是什麽紳士,破口大罵,“趕快給我滾——”

理查德伸出一隻腳。他沒想到自己會這麽做。他的腳就跟那些脫口而出給他惹來麻煩的俏皮話一樣,有時完全不受他控製。亨利踢到他的腳,整個人往前撲倒。小巷的磚頭地麵很滑,都是垃圾桶裏溢出來的垃圾。亨利像冰麵上的圓盤一樣往前溜去。

他掙紮著站起來,襯衫沾到了咖啡、泥巴和幾片萵苣。他大吼:“你們這些家夥死定了!”

本原本一直很害怕,這時突然爆發了。他怒吼一聲抓起垃圾桶,高高舉著,任垃圾撒了一地,看起來真的很像幹草堆·卡爾霍恩。他臉色蒼白,神情憤怒,將垃圾桶扔了出去,正中亨利的後腰,再度將他打趴在地上。

“我們快走!”理查德大喊。

三人衝向巷口。維克多·克裏斯跳到他們麵前,本咆哮一聲,低頭朝維克多的肚子撞了過去。“啊!”維克多哀號一聲,坐到地上。

貝爾齊一把抓住貝弗莉的馬尾,唰地將她甩到電影院牆上。貝弗莉撞牆反彈,一邊揉著胳膊,一邊朝巷口跑。理查德緊隨其後,順手抄起一個垃圾桶蓋。貝爾齊握起近乎雛菊牌火腿大的拳頭朝他揮來,理查德舉起電鍍鐵蓋,正好擋住貝爾齊的拳頭。拳頭砸在鐵蓋上發出一聲巨響,幾乎算得上低沉醇厚。理查德感覺震動從他手臂一路傳到肩膀。隻聽見貝爾齊號叫一聲,握著腫起來的手疼得跳腳。

“讓你倒在我父的帳中。”理查德悄悄地說。他用的是托尼·柯蒂斯的聲音,模仿得差強人意。

說完就跟著本和貝弗莉繼續往外跑。

站在巷口的男孩抓住了貝弗莉,本正在和他糾纏。另一個男孩開始捶打本的腰。理查德抬腿給了那家夥一腳,正中屁股,那家夥痛得大叫。理查德一手抓住貝弗莉的胳膊,一手抓著本的胳膊。

“快跑!”他大喊。

和本糾纏的男孩鬆開了貝弗莉,朝理查德猛揮一拳。理查德耳朵爆痛,又麻又燙,腦袋裏回**著呼哨聲,就像學校裏的護士用耳機給你測試聽力時你會聽見的那種聲音。

他們跑到中央街,行人紛紛回頭。本的大肚子上下晃動,貝弗莉的馬尾跳呀跳的。理查德鬆開本的手,用左手拇指將眼鏡抵在額頭免得掉了。他的腦袋還在嗡嗡響,耳朵也一定腫了,但感覺真棒。

他開始笑,貝弗莉跟著笑了,很快本也笑了。

他們跑到法院街,跌坐在警察局前麵的長椅上。這時候,全德裏鎮似乎隻有這個地方是安全的。

貝弗莉伸手勾住本和理查德的脖子,用力抱了他們一下。

“真是太帥了!”她眼睛閃閃發亮,“你們看到他們的樣子了嗎?看到了嗎?”

“看到了,”本喘著氣說,“但我再也不想看到他們了。”

這句話又讓三人歇斯底裏地大笑起來。理查德一直覺得亨利那一票人會追到法院街來,再度追殺他們,管他旁邊是不是警察局。但他還是忍不住大笑。貝弗莉說得對極了,感覺真是太帥了。

“窩囊廢俱樂部發射了一發好炮!”理查德興奮地高喊,“嗚哇!嗚哇!”他雙手包著嘴巴用本·伯尼的聲音說,“呼啦,呼啦,孩子們!”

一名警察從二樓窗戶探出頭來大喊:“你們這些小鬼快點滾開!馬上滾!閃遠一點!”

理查德正想回幾句俏皮話(應該會用“愛爾蘭警察”的腔調),不過本踢了他一腳,說:“閉嘴,理查。”他說完後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敢這麽說。

“沒錯,理查,”貝弗莉說,一邊憐愛地望著他,“噓!”

“好吧,”理查德說,“你們現在想做什麽?去找亨利·鮑爾斯,問他想不想和我們玩大富翁嗎?”

“你去咬舌自盡吧。”貝弗莉說。

“啊?什麽意思?”

“算了,”貝弗莉說,“有些人就是很無知。”

本滿臉通紅,吞吞吐吐地說:“貝弗莉,那個人有沒有拉傷你的頭發?”

她溫柔地笑了,那一瞬間,她確定之前的懷疑是對的。是本用明信片寫了一首美麗的俳句給她。

“沒有,我還好。”她說。

“我們去荒原吧。”理查德提議道。

於是他們就去了荒原……或者說逃去那裏。理查德事後回想,發現那年夏天都是如此。荒原成了他們的地盤。貝弗莉沒去過那裏,本被那群惡少追殺前其實也沒去過。她走在本和理查德中間,三人沿著小徑走成一排。本看著她的裙子美麗搖擺,心中的感覺像海浪般襲來,和胃**一樣強烈。她戴的腳鏈在午後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們穿過男孩們用堤壩攔出來的坎都斯齊格河支流(河水在上遊七十碼左右分成東西兩支,往下兩百碼後又匯聚在一起),踩著之前水壩殘留的石塊,找到另外一條小徑,最後抵達東麵那個支流的岸邊。東支流比西支流更寬,在午後豔陽下熠熠生輝。本看見左手邊有兩根混凝土涵管,罩著人孔蓋,涵管下方有幾根大水泥管伸出河麵,泥水從管子裏汩汩而出,流入坎都斯齊格河。汙水屎尿從鎮上進,從這裏出,本想起內爾先生跟他講的德裏鎮排水係統,心中升起無助又鬱悶的憤怒。這條河從前可能有魚,但現在抓到鱒魚的機會微乎其微,釣到用過的衛生紙更有可能。

“這裏真美。”貝弗莉歎息一聲說。

“是啊,還不賴,”理查德附和道,“這裏沒有黑蒼蠅肆虐,微風把蚊子也都趕走了。”他轉頭看著她,期盼地說:“你有煙嗎?”

“沒有,”她說,“我有兩根,但昨天抽完了。”

“真可惜。”理查德說。

汽笛響起,三人望著長列貨車轟隆隆經過荒原對麵,朝調車場駛去。要是有客車經過,乘客可有景色看了,理查德心想。先是老岬區窮人的房子,然後是坎都斯齊格河對岸的竹林沼澤,在離開荒原前,還有冒煙燜燒、看起來像沙礫堆的垃圾掩埋場。

他忽然想起埃迪的故事,想起躲在內波特街廢棄的房子下麵的麻風病人。他將那個念頭拋開,轉頭看著本。

“你覺得哪裏最棒,幹草堆?”

“啊?”本一臉做壞事被抓到的樣子。貝弗莉望著河水陷入沉思,本一直在偷看她的側臉……還有顴骨上的瘀青。

“我說電影,蠢豬,你最喜歡哪一幕?”

“我喜歡弗蘭肯斯坦把屍體扔給屋子底下的鱷魚那一段,”本說,“那是我的第一名。”

“那一段好惡心,”貝弗莉說著打了個寒戰,“我最討厭那種東西了。鱷魚、食人魚和鯊魚,都討厭。”

“是嗎?食人魚長什麽樣子?”理查德的興趣馬上來了。

“一種小魚,”貝弗莉說,“牙齒很小,但非常尖利,隻要踏進有食人魚的河裏,就會被吃得隻剩下骨頭。”

“哇!”

“我看過一部電影,一群原住民想要過河,但步橋垮了,”她說,“於是他們就用繩子牽著牛過河,讓食人魚吃那頭牛。等他們過完河把牛牽上岸,牛已經變成白骨了。我做噩夢做了一個星期。”

“天哪,真希望我也有幾隻食人魚,”理查德開心地說,“那樣就能把它們放到亨利·鮑爾斯的浴缸裏了。”

本嗬嗬笑了:“我不認為他會洗澡。”

“這我不曉得,但我們最好留意那些家夥。”貝弗莉伸手摸了摸臉上的瘀青,“我前天打破幾個盤子,被老爸推得撞到牆上,這種事一周遇到一次就夠了。”

三人一陣沉默,但感覺並不難堪。過了一會兒,理查德打破沉默,說他最愛的情節是狼人逮到邪惡催眠師那一段。他們聊了一個多小時電影,包括今天看的兩部,還有之前看過的其他恐怖片和《希區柯克劇場》。貝弗莉看見河邊開了一些雛菊,便摘了一朵,先放在理查德的下巴下,然後放在本的下巴下,看他們愛不愛甜言蜜語。被她拿著花放在下巴下,兩個男孩都感覺到她輕輕地碰了下他們的肩膀,聞到了她頭發的清香。她的臉靠近本的臉隻有半秒鍾,他當晚就夢見了在那短暫卻永恒的一瞬間她望著他的眼神。

三人聽見有人沿小徑走來,立刻停止談話,轉頭朝聲音的來處看去。理查德忽然清楚地意識到他們背後就是河,無路可逃。

聲音愈來愈近,三人站了起來,理查德和本主動往前站了一步,擋在貝弗莉前麵。兩人甚至都沒察覺到自己這樣做了。

小徑盡頭的矮樹動了動,威廉·鄧布洛探出頭來,後麵跟著另一個孩子。理查德知道他,但不怎麽認識,好像叫布拉德利什麽的,口齒不清得厲害,早上可能和威廉一起去班戈做語言治療了,他想。“威老大!”他喊了一聲,隨即化身英國仆役長,“真高興見到您,鄧布洛先生。”

威廉看著他們,臉上露出微笑,目光從理查德移向本、貝弗莉,再回到那個叫布拉德利什麽的男孩。理查德心中忽然沒來由地確信:貝弗莉和他們是一夥的,但布拉德利什麽的不是。威廉的眼神說明了一切。那孩子可能今天會和他們一起玩,甚至還會再來荒原,不會有人跟他說“抱歉,請你不要來,窩囊廢俱樂部已經滿額了”,但他不是同伴,不是他們一夥的。

理查德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懼

,就像在水裏遊著,忽然發現自己遊得太遠,而水已經沒過腦袋一樣。

那是一種本能的直覺:我們正被吸向某個東西。我們都是被選中的人。一切全非偶然。這就是所有人了嗎?

直覺很快變成了胡思亂想,和砸在地上的玻璃一樣支離破碎。但沒關係,威廉在這裏。他會搞定,不會讓情況失控。他個頭最高,顯然也是最帥的,理查德光看貝弗莉的目光緊緊黏著威廉,而本用一副了解情勢但不開心的模樣看著貝弗莉,他就曉得了。威廉還是他們當中最強大的,不單是體魄,遠遠不止這個。隻是理查德還不曉得“魅力”這個詞,也不完全了解“魔力”的意思,因此隻覺得威廉的力量很深沉,能在許多方麵展現出來,甚至以眾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他覺得如果貝弗莉喜歡上威廉,或者像其他人講的“迷上他”,本不會嫉妒,會覺得理所當然,但要是貝弗莉喜歡的是他,本就會妒火中燒。還有一點,那就是威廉很善良。想這種事很蠢,他其實也不是用想的,而是感覺到的,不過事實就是如此。威廉身上似乎散發著力量與善良,就像老電影裏的騎士,雖然故事老套,但看到結局依然會讓人落淚和鼓掌叫好。強大而善良。五年後,那個夏天以及之前發生在德裏的事開始在理查德心中迅速淡去,但十六歲的他看到肯尼迪總統時,還是想起了結巴威。

那是誰?五年後的他在心裏會這麽說。

他會有點困惑地抬起頭,然後搖搖頭,心想,是我之前認識的人,接下來便將那個令人微微不安的念頭拋開,抬抬鼻梁上的眼鏡,繼續寫作業。我很久以前認識的人。

威廉·鄧布洛雙手叉腰,露出陽光般的笑容,說:“呃、嗯,大、大家都到、到齊了……我們來做、做什麽、麽呢?”

“你有煙嗎?”理查德滿懷期望地問。

五天後,六月底到了,威廉對理查德說他想去內波特街,到埃迪遇見麻風怪物的門廊底下瞧個究竟。

說這話時,兩人剛回到理查德家。威廉推著銀仔。剛才他幾乎一路載著理查德在鎮上瘋狂馳騁,不過他很小心,沒忘了提早一條街讓理查德下車。要是理查德的母親看到威廉載她兒子,肯定會火冒三丈。

銀仔的鐵絲籃裏裝滿了假左輪槍,三把是威廉的,兩把是理查德的。那天下午他們差不多都在荒原玩槍。貝弗莉·馬什三點左右出現。她穿著褪色的牛仔褲,帶著一把非常老舊的黛西空氣槍和他們會合。那把槍已經沒什麽推力了,摁下纏著膠帶的扳機隻會發出咻咻聲,聽在理查德耳朵裏更像坐在了放屁軟墊上,而不像槍聲。貝弗莉的頭銜是日本狙擊手,擅長爬到樹上攻擊底下馬虎大意的過客。

她臉上的瘀青已經褪成了淺黃色。

“你說什麽?”理查德問。他很驚訝……但也有一點好奇。

“我、我說我想、想去看、看門廊底、底下。”威廉說。他語氣堅決,但不敢直視理查德的眼睛,雙頰漲得通紅。他們已經走到理查德家門口了,瑪吉·托齊爾正坐在門廊上讀書。她朝他們揮揮手,喊道:“嗨,孩子們!想喝一點冰茶嗎?”

“媽,我們馬上就好。”理查德回答,接著對威廉說,“那裏什麽都不會有。拜托,埃迪可能隻是看到了流浪漢,被嚇傻了。你也知道那個家夥。”

“嗯、嗯,我知、知道,但你還記、記得相簿裏、裏的照片、片嗎?”

理查德局促不安地動了動。威廉舉起右手,創可貼已經拆掉了,但理查德依然看得見威廉前三指上那幾圈傷疤。

“記得啊,可是——”

“聽、聽我、我說。”威廉望著理查德的眼睛開始緩緩道來。他再次提起本和埃迪的遭遇的相似之處……聯係他們在會動的相片裏看到的情景,再度推斷德裏去年十二月起陸續遇害的小孩都是被小醜殺死的。“而、而且可、可能不止他、他們,”威廉最後說,“那、那些失蹤、蹤的小孩呢?還、還有愛、愛德華·科克、克蘭?”

“去,那小孩是被繼父嚇跑的。”理查德說。

“嗯、嗯,也、也許是,也、也許不、不是。”威廉回答,“我稍、稍微認、認識他,也知、知道他爸、爸爸打他,還知、知道他有、有時夜裏會、會窩在外頭躲、躲他爸、爸爸。”

“所以可能是他在外頭的時候,被小醜逮到了,”理查德沉思道,“你是這個意思嗎?”

威廉點點頭。

“那你想幹嗎?要它的簽名?”

“假如那、那些小孩是、是小醜殺、殺的,喬、喬治就是它、它殺的,”威廉說完盯住理查德的眼睛,眼神有如石板一樣堅硬頑強,毫不妥協,“那、那我要殺、殺了它。”

“老天哪,”理查德嚇壞了,他說,“你要怎麽殺死它?”

“我、我爸有、有一把手、手槍。”威廉說。他講話時噴了點唾沫,但理查德幾乎沒察覺到。“他不、不知道我、我知道有、有那、那把槍,但我、我知道。就在他、他衣櫥的最、最上、上層。”

“它最好是人類,”理查德說,“而且就坐在一堆小孩子的骨頭上被我們看到——”

“茶已經倒好了,孩子們!”理查德的母親開心地喊道,“快進來喝吧。”

“馬上來,媽!”理查德又喊了一聲,露出大大的笑容,但一回頭麵對威廉,笑容就消失了。“因為我不會單憑一個人穿小醜裝就開槍打死他,威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不會那麽做,如果可以,我也不會讓你那麽做。”

“但、但要是真、真有一堆、堆骨頭、頭呢?”

理查德舔了舔嘴唇,沉默半晌,問威廉:“萬一它不是人呢,威廉?萬一它其實是某種怪獸呢?

要是真的有怪獸怎麽辦?本·漢斯科姆說它是木乃伊,氣球逆風前進,而且沒有影子。喬治相簿裏的照片……要麽是我們自己的幻想,要麽就是魔術。但我得告訴你,老兄,我不認為那是幻想。你手指上的傷顯然不是幻想,對吧?”

威廉搖搖頭。

“萬一它不是人類,我們怎麽辦,威廉?”

“那我、我們就得另、另外想、想辦法。”

“是啊,”理查德說,“等你連開四五槍,它還是像我、本和貝弗莉看的電影裏的少年狼人一樣朝我們撲過來,再另外想辦法,說不定可以試試彈弓。要是彈弓也不行,我就拿噴嚏粉扔它。萬一它還不放棄,我們就喊暫停,跟它說:‘嘿,等一下,怪物先生,這樣不行。聽著,我得回去了,要到圖書館查一查,告辭了。’你的意思是這樣嗎?威老大?”

理查德看著他的朋友,太陽穴劇烈跳動。他很希望威廉堅持己見,非去老房子門廊底下一探究竟不可,又希望(非常希望)威廉放棄。那種感覺就像星期六下午到阿拉丁看恐怖片一樣,但又不完全一樣,而這點很重要。因為探訪老屋不像看電影那麽安全,你知道最後不會有事,就算有事也不關你屁事。但喬治房間裏的相片不是電影。他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那件事,但顯然是在自欺欺人,因為他這會兒就能看見威廉手指上的傷痕。要是他沒有拉住威廉——

沒想到威廉竟然咧嘴笑了,真的在笑。他說:“你、你要我帶、帶你去看相、相片,現在我、我要帶你去、去看房、房子,這、這樣就扯、扯平了。”

“這才不叫扯平呢。”理查德反唇相譏,說完兩人都笑了。

“明、明天早、早上見。”威廉說,好像事情已經決定了。

“萬一它是怪物呢?”理查德盯著威廉的眼睛,“萬一你爸的槍擋不住它,它一直逼過來呢,威老大?”

“我、我們就另、另外想、想辦法,”威廉重申一次,“不得、得不想。”說完像瘋子一樣仰頭大笑。然後,理查德也開始哈哈大笑。沒辦法,不可能忍得住。

兩人一起走過瓷磚拚鋪的小徑,走上門廊。瑪吉已經擺好幾大杯冰茶,裏麵浸著薄荷枝,還有一盤香草威化餅。

“你、你想去、去嗎?”

“呃,不想去,”理查德說,“但我會去。”

威廉在理查德的背上用力拍了一下,恐懼似乎頓時變得沒那麽可怕了。不過,理查德忽然意識到自己今晚一定會很難睡著,結果真是如此。

“你們兩個看起來在討論很嚴肅的事情。”托齊爾太太說。她一手拿著書,一手拿著冰茶,好奇地看著兩個男孩。

“噢,鄧布洛在發神經,說紅襪隊今年會打進前百分之五十。”理查德說。

“我、我和我爸、爸認為他們有、有機會拿到第三、三名。”威廉說著喝了一口冰茶,“茶很、很好喝,托、托齊爾太、太。”

“謝謝你,威廉。”

“我看紅襪隊要打進前百分之五十,除非你先不口吃,先生。”理查德說。

“理查德!”托齊爾太太大叫,嚇得差點沒抓住冰茶。但理查德和威廉都笑得前仰後合,像是瘋了似的。她看了看兒子,又看看威廉,又看看兒子,簡直難以置信。心裏除了全然的困惑,還有一絲尖銳的恐懼,有如冰做的音叉在內心深處震**。

我不了解這兩個孩子,她心想,我不曉得他們會去哪裏,會做什麽,想要什麽……也不曉得他們會變成什麽樣。有時,噢,有時他們的眼神那麽野,真讓我感到恐懼,甚至害怕他們……

她發覺那個念頭又在心裏浮現。要是溫特和她當初再生個女兒就好了。漂亮的金發女孩,可以讓她在周日為她穿上裙子和黑色漆皮鞋,戴上蝴蝶結,在放學後會想要烤杯子蛋糕,想要洋娃娃,而不是講腹語術的書或跑得飛快的汽車模型。

一個她可以理解的孩子。

“你拿到了嗎?”理查德緊張地問。

隔天早上十點,兩人推著腳踏車走在堪薩斯街上。旁邊就是荒原,天空是陰鬱的深灰,氣象預報下午會降雨。理查德前一晚直到半夜才睡著,威廉看起來也是一夜難眠,因為他兩隻眼睛底下各吊著一個大眼袋,簡直和新秀麗行李袋差不多。

“拿、拿到了。”威廉拍了拍身上那件綠色粗呢厚外套說。

“讓我瞧一眼。”理查德興奮地說。

“現在不行,”威廉說,接著露出笑容,“可、可能會被、被別人看、看到。不過,你、你看我還、還帶了什、什麽。”他伸手到背後,從外套底下的褲子後口袋拿出一把牛眼彈弓。

“媽的,這下慘了。”理查德說完哈哈大笑。

威廉裝出受傷的表情:“是、是你叫我、我帶的,理、理查德。”

這把定做的鋁製彈弓是他去年的生日禮物。父親原本想送他一把點二二手槍,但母親堅決反對送槍給威廉這個年齡的孩子當禮物。說明書說隻要學會使用,彈弓其實是非常好的狩獵武器,還說:“牛眼彈弓隻要使用得當,和弓箭或強力手槍一樣有效,足以致命。”說明書把彈弓捧得這麽高,自然會提出警告,說這東西很危險,使用者不應當用附贈的二十枚子彈攻擊人,那就像用手槍射擊對方一樣。

威廉還不是很會用彈弓(而且覺得自己應該永遠使不好),但他覺得說明書的警告很有道理,因為彈弓的厚橡皮筋彈力很強,子彈打到錫罐會弄出好大一個洞。

“你的技術有進步嗎,威老大?”理查德問。

“嗯,有、有一些。”威廉說。他沒有講清楚,雖然他花了很長時間研究說明書的圖片(圖一、圖二,依此類推),也在德裏公園練習到手臂酸軟,但射擊同是彈弓附贈的紙靶時,十次隻可能有三次命中。他曾有一次幾乎擊中紅心,隻差了一點點。

理查德將橡皮筋往後一拉,再放開,橡皮筋嗡嗡作響。他默默將彈弓還給威廉,什麽話都沒有說,心裏暗自懷疑,如果遇見怪物,這把彈弓真的有紮克·鄧布洛的手槍那麽可靠?

“是嗎?”他說,“你帶了彈弓很了不起嗎?那根本不算什麽。瞧瞧我帶的東西,鄧布洛。”說完從外套裏掏出一個印有卡通圖案的包裹,上頭畫著一個禿頭男,像爵士小號樂手迪齊·吉萊斯皮一樣鼓著腮幫子發出“哈啾”,底下寫道:威奇博士噴嚏粉,令人捧腹大笑。

兩人麵麵相覷,過了好一會兒才爆發出來,又笑又叫地拍對方的背。

“我、我們什、什麽都準備、備好了。”威廉總算擠出一句。他用外套袖子揩了揩眼睛,依然在笑。

“準備好個屁,結巴威。”理查德說。

“要屁也、也是你先、先屁。”威廉說,“聽著,我們把、把你的腳、腳踏車藏在、在荒原,就是我、我放銀仔的、的地方。我騎、騎車載、載你,以防、防到時候必、必須快、快速脫身。”

理查德點點頭,不打算反駁。他那輛二十二寸藍令自行車(他騎快的時候,膝蓋偶爾會撞到握把)

和銀仔比起來,就像小黑人站在宏偉的火箭發射架旁邊一樣。他知道威廉比他更強壯,銀仔也比他的腳踏車快。

他們走到小橋邊,威廉幫理查德將腳踏車藏到橋下。兩人坐下來,聽著車子不時從他們頭上轟隆隆駛過。威廉拉開粗呢外套,取出父親的手槍。

“你千、千萬要、要小心。”威廉說。理查德吹了聲口哨表示同意後,威廉將槍遞給他,“這、這種槍沒、沒有保、保險。”

“裏麵有子彈嗎?”理查德敬畏地問。這把紮克於占領期間拿到的瓦爾特手槍拿在手裏,感覺意外的沉重。

“還、還沒,”威廉拍拍口袋,“我拿、拿了一些子、子彈來,但我、我爸說,有、有時你看、看著它,要是它覺、覺得你、你不夠小心,就會、會自己、己上膛,讓你打、打到自己。”他臉上露出詭異的笑容,意思是,雖然他不相信這麽荒謬的事,但一點也不懷疑那是真的。

理查德明白了。這把槍封存著致命的力量。這是他在他父親的點二二和點三零手槍上感覺不到的,就連獵槍也比不上。雖然獵槍也很可怕(對吧?),上了油靜靜靠在他家車庫櫃子的角落裏,仿佛在說:別逼我耍狠,否則絕對讓你好看,但這把瓦爾特手槍……仿佛造出來就是為了殺人用的。理查德知道這就是它的目的,不禁打了個寒戰。不然你拿手槍要做什麽?點煙嗎?

他將槍口朝向自己,小心地讓手指離扳機遠遠的。瓦爾特手槍的槍口有如沒有眼皮的黑色眼眸。

理查德隻看了一眼,就明白威廉的笑容是什麽意思。他想起父親曾對他說,理查德,你隻要記得世界上沒有沒裝子彈的槍,這輩子就不用怕槍了。他將槍還給威廉,鬆了一口氣。

威廉將槍收回粗呢外套裏。理查德忽然覺得內波特街的那棟房子沒那麽可怕了……但見血的可能性卻大大提高。

他看了看威廉,或許想再次確定威廉是不是認真的。但他看著威廉的臉,打量半晌之後隻說:“好了嗎?”

和之前一樣,威廉雙腳離地的那一瞬間,理查德感覺他們一定會摔倒,讓兩顆蠢腦袋瓜撞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銀仔劇烈地左右搖擺,夾在擋泥板支架間的紙牌不再單發射擊,開始像機關槍似的嗒嗒作響。車身喝醉了似的搖擺幅度更大了。理查德閉上眼睛,等著接下來一定會發生的事。

威廉大吼:“唷嗬,銀仔,衝吧!”

腳踏車開始加速,最後完全不再搖擺。理查德鬆開死抓著威廉腰間的雙手,改扶後置物架的前端。威廉傾斜車身穿過堪薩斯街,像下坡俯衝時那樣開始沿著小街不斷加速朝威奇漢街奔去。兩人有如子彈一般,以誇張的速度從斯特拉普漢街衝進威奇漢街。威廉將車身傾向一側,又一次高聲叫道:“唷嗬,銀仔!”

“衝吧,威老大!”理查德大叫,嚇得差點尿褲子,但又笑到不行,“站起來騎吧!”

威廉聽到做到。他直起身子靠向握把,開始瘋狂踩動踏板。理查德看著威廉的背部。對一個不到十二歲的男孩來說,威廉的背很寬。他看著好友的背在外套底下擺動,肩膀隨著身體重心在兩個踏板間移動而忽高忽低。理查德忽然覺得他們絕對是刀槍不入……永遠不會死。呃,可能不是他們,是威廉。威廉根本不曉得自己有多強,自信而完美。

他們繼續往前,房子開始變少了,街與街的距離也變長了。

“唷嗬,銀仔!”威廉嘶吼一聲,理查德也用黑鬼吉姆的聲音大吼:“唷哈,銀阿仔,衝啊,殺啊!你騎這輛車真是太帥了!老天爺爺啊!唷嗬,銀阿仔,衝啊!”

他們已經騎到田野上了。天色灰暗,田野顯得沉悶單調,沒有立體感。理查德看見磚造的舊車站出現在遠方,車站右邊是一排半圓形倉庫。銀仔經過鐵軌時跳了一下,然後又跳了一下。

內波特街到了,就在右手邊。街名標誌下有一個歪向一邊的生鏽的藍色路標,上麵寫著德裏調車場,下方是一個大得多的黃底黑字標誌,上頭的字感覺就像專門用來評論調車場似的:此路不通。

威廉拐進內波特街,將車靠向人行道邊,伸腳停住。“我、我們從、從這裏走、走過去吧。”

理查德滑下置物架,感覺鬆了一口氣,又有點遺憾。“好的。”

他們沿著長滿雜草的龜裂的人行道往前走。前方的調車場,一輛柴油車正緩緩加速,然後放慢,然後又加快。有一兩次,他們聽見耦合器碰撞奏出的樂音。

“你害怕嗎?”理查德問威廉。

威廉牽著銀仔匆匆瞥了理查德一眼,點點頭說:“怕、怕啊,你呢?”

“我當然怕。”理查德說。

威廉告訴理查德,他昨晚向父親問起內波特街的事。他父親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前,許多火車職員都住在那條街上,包括司機、車長、信號員、車場工人和行李員。調車場沒落後,內波特街也隨之變得蕭條。理查德和威廉愈往前走,房子愈少,愈破舊,也愈肮髒。街道兩旁的最後三四棟房子更是空空****,用木條封上了,院子裏長滿雜草。其中一棟房子的門廊掛著“出售”的牌子,淒涼地隨風搖**。理查德覺得那塊牌子好像已經在那兒掛了一千年。人行道沒了,兩人開始走在踩出來的小徑上。雜草漫不經心地生長著。

威廉停下來指著前方,輕聲說:“到、到了。”

內波特街29號曾是一棟科德角風格的精致的紅色木屋。理查德心想,這裏當年可能住著火車司機,單身漢一個,永遠隻穿牛仔褲,有許多那種腕口又大又硬的手套,還有四五個枕頭套,每個月隻會回家一兩次,每次待個三四天,坐在院子裏聽收音機發呆,幾乎隻吃油炸食物(雖然會種菜送給朋友,自己卻完全不吃),在風大的夜晚想起《他拋下的那個女孩》。

如今,紅漆已經褪成淺粉色,剝落得七零八落,看起來和凍瘡一樣醜,窗戶用木條封上了,有如瞎了的眼睛,外牆的薄木板幾乎掉得不剩什麽了。屋子兩側雜草叢生,草坪滿是當季盛開的蒲公英。

屋子左邊是一道木板高牆,過去可能潔白無瑕,現在卻褪成了暗灰色。陰鬱的天空在潮濕的灌木叢間有如醉酒一般忽隱忽現,和牆麵幾乎一個顏色。理查德順著高牆望去,發現快到一半的地方長了一大片向日葵,最高的可能有一米五,甚至更高,張牙舞爪的模樣讓他很討厭。微風吹過,向日葵迎風點頭,似乎在說:孩子來了,真好,又有孩子來了,咱們的孩子。理查德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威廉小心翼翼地將銀仔靠在榆樹上,理查德審視著那間房子。他看見門廊邊茂密的草叢裏有一個輪子冒出來,便指給威廉看。威廉點點頭。那應該就是埃迪說的翻倒的三輪車。

他們左右看了一眼內波特街。柴油火車頭發出的軋軋聲起來、落下,又起來,街上完全看不到人。

理查德聽得見車子在2號公路上奔馳,但看不見它們。

柴油火車頭發出的軋軋聲起來又落下。

巨大的向日葵有如一群智者一齊點頭:新鮮的孩子,好孩子,咱們的孩子。

“準、準備好、好了、了嗎?”威廉問,讓理查德嚇了一跳。

“你知道嗎,我跟圖書館借的書好像是今天到期,”理查德說,“也許我最好——”

“少、少來、來了,理、理查德。你到、到底準、準備好沒、沒有?”

“應該吧。”理查德回答,心裏明白自己根本沒準備好——這種事永遠不可能準備好。

他們穿過茂密的草叢往門廊走去。

“你、你看那、那裏。”威廉說。

門廊左邊的格子圍欄從灌木叢裏冒出來,理查德發現生鏽的鐵釘鬆脫了,威廉也看到了。那裏原本是玫瑰花圃,圍欄左右兩邊的玫瑰依然無精打采地綻放著,但圍欄邊緣和前方的玫瑰卻七零八落。

威廉和理查德嚴肅地對視了一眼。埃迪說的似乎都是真的,雖然已經相隔七周,證據依然完好如初。

“你該不是真的想鑽到底下吧?”理查德問,感覺幾乎是在求威廉了。

“不、不想,”威廉說,“但、但我會下、下去。”

理查德心頭一沉,發現威廉是認真的,因為他眼中又出現了那種灰色的光,明亮而堅定,臉上那股堅決的急切讓他看起來年齡更大了一點。理查德心想,要是那家夥還在那裏,威廉是真的打算殺了它。不隻殺了它,說不定還會砍下它的腦袋,帶回去對父親說:“看吧,這就是殺死喬治的凶手。你以後晚上是不是能重新跟我說話,跟我說你那天過得怎麽樣,或者誰拋硬幣輸了,早上的咖啡由他請客?”

“威廉——”他說,但威廉已經抬腳朝門廊的右邊走去。埃迪之前一定是從那裏爬進門廊下麵的。

理查德隻好追了過去,結果差點被雜草叢裏慢慢鏽蝕的三輪車絆倒。

等他追上威廉,威廉已經蹲下來窺探門廊下方了。這邊沒有圍欄,有人——應該是流浪漢——很久以前將它撬開,鑽到底下躲避一月的雪、十一月的冷雨或夏天的雷雨。

理查德在威廉身旁蹲了下來,心跳得像打鼓一樣。門廊下除了腐爛的枯葉、發黃的報紙和陰影空無一物。陰影太多了。

“威廉。”他又說了一次。

“幹、幹嗎?”威廉說著再度掏出他父親的瓦爾特手槍,小心翼翼地從槍把取出彈匣,再從褲子口袋裏拿出四顆子彈,一顆顆裝進去。理查德著迷地看著他的動作,接著又看了一眼門廊底下。這回,他看到另一樣東西:碎玻璃。微微反光的玻璃碎片。他的胃痛得**。他不笨,他很清楚這幾乎可以證明埃迪說的千真萬確。門廊底下的腐爛枯葉上有碎玻璃,這就表示窗子是從內側被打破的,被當時待在地下室的東西打破的。

“幹、幹嗎?”威廉抬頭看著理查德又問了一次,臉色嚴肅蒼白。理查德看著那副固執的神情,在心裏舉白旗投降了。

“沒事。”他說。

“你、你要一起來、來嗎?”

“嗯。”

他們鑽到門廊底下。

理查德通常很喜歡腐葉的味道,但門廊下的氣味一點也不好聞。葉子在他手下和膝下感覺很像海綿,仿佛一壓就下陷了半米。他忽然心想,要是有手或爪子從枯葉裏冒出來抓住他,他該怎麽辦。

威廉檢視破掉的窗戶。玻璃散落一地,窗格木條在門廊台階下裂成兩截,窗框頂端有如斷骨般支棱著。

“看來是被什麽狠狠撞斷的。”理查德低聲說。威廉看著地下室裏麵(起碼試著看仔細)點了點頭。

理查德用手肘將威廉頂開一點,好讓自己也看一眼。地下室很暗,到處是紙箱和板條箱,泥土地麵和枯葉一樣散發著濕氣和潮味。左邊有一個大暖爐,幾根圓管直插低矮的天花板。在暖爐後方,地下室盡頭,理查德見到一個用木板隔開的隔間,他立刻想到馬廄,但誰會把馬放在地下室裏?他想,這麽老舊的房子,暖爐應該燒的是煤炭,而非煤油。沒有人改裝暖爐,因為這棟房子根本沒人要。那個木板隔間是煤倉。理查德隱約看見地下室右邊盡頭有一截樓梯通往一樓。

威廉坐了下來……上身前傾……理查德還來不及相信自己的眼睛,威廉的腿已經消失在窗後了。

“天哪!威廉!”他低聲叫道,“你在做什麽?趕快出來!”

威廉沒有回答。他搖搖晃晃地滑進去,粗呢外套撩了起來,背部差點被一塊玻璃狠狠劃到。不久,理查德聽見威廉的網球鞋猛然落在硬土地上。

“去你媽的。”理查德急得自言自語,一邊低頭看著好友鑽進去的那個黑乎乎的方形窗口,“威廉,你瘋啦?”

威廉的聲音飄了上來:“你想、想的話就、就待在、在上麵,理、理查德,幫、幫我把、把風。”

但理查德沒那麽做。他翻身趴在地上,在自己怕得退縮之前趕緊把腳伸進地下室窗戶,暗中祈禱手和肚子不要被碎玻璃割傷。

有東西抓住了他的腳,理查德嚇得尖叫。

“是、是我、我。”威廉噓了一聲。不一會兒,理查德已經站在威廉身旁,拉直襯衫和夾克。“你、你以、以為是誰、誰拉你?”

“妖魔鬼怪。”理查德說,勉強擠出笑聲。

“你往、往那邊,我、我往——”

“去你的,”理查德說,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心跳聲,抖得厲害,很不穩,先高後低,“我跟定你了,威老大。”

兩人先朝煤倉走去。威廉手裏拿著槍走在前頭一點,理查德緊跟其後,努力眼觀八方。威廉在煤倉突出來的木板旁站了一會兒,接著突然繞過它,雙手握槍對準木板。理查德眼睛一閉,準備迎接爆炸聲,卻遲遲沒聽見動靜。他小心翼翼地睜開眼睛。

“除、除了煤、煤什麽都、都沒有。”威廉說完緊張地笑了笑。

理查德站到威廉身旁瞧了一眼。煤倉裏還有許多煤,最裏麵的幾乎堆到了天花板,前麵隻剩一兩堆,顏色和烏鴉翅膀一樣黑。

“我們——”理查德剛開口,地下室樓梯頂端的門忽然打開,狠狠撞在牆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微弱的日光從樓梯灑了下來。

兩個男孩大聲尖叫。

理查德聽見了咆哮聲。聲音很大,很像困獸的怒吼。他看見兩隻懶人鞋走下來,然後是褪色的牛仔褲、前後擺**的雙手——

那不是手……是爪子,巨大的畸形的爪子。

“爬、爬到煤、煤堆上!”威廉大吼,但理查德呆若木雞,忽然明白是什麽朝他們撲來,是什麽會殺了他們,在這個彌漫著潮濕土味、角落裏飄著廉價酒臭的地下室裏。他知道,但他非得親眼看見。

“煤、煤堆上、上麵有窗、窗戶!”

那雙爪子覆著濃密的棕毛,像鐵絲一樣卷,指甲又粗又尖。理查德看見一件絲質外套,黑底橘色緄邊,德裏高中的顏色。

“快、快、快點!”威廉大叫一聲,狠狠推了理查德一把。理查德整個人趴在煤堆上,身上被尖銳的凸起硌得疼,頓時清醒過來。煤炭有如雪崩般落在他手上。瘋狂的咆哮聲還在繼續。

理查德心頭閃過一絲驚慌。

他手忙腳亂地往上爬,幾乎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麽。他一會兒踩實,一會兒踩空,不停地往上衝,一邊大聲尖叫。煤堆頂端的窗戶被煤渣弄得黑乎乎的,幾乎不透光。理查德抓住窗把,是那種轉動式的,用全身重量使勁往下扳,但窗把紋絲不動。咆哮聲更近了。

下方傳來槍響,在密閉空間裏震耳欲聾。辛辣刺鼻的硝煙讓他找回了一絲冷靜,發現自己扳錯了方向。於是他反向用力,生鏽的窗把發出長長的吱嘎聲,煤渣有如胡椒般飄落在他手上。

震耳欲聾的槍聲再度響起。威廉·鄧布洛大吼:“渾球!你殺了我弟弟!”

從樓梯下來、穿著高中外套的那東西似乎笑了,好像說了什麽,有如惡犬忽然口齒不清地說出人話,讓理查德一時以為它在咆哮:我也要殺了你!

“理查德!”威廉大喊,隨即往上攀爬。理查德聽見煤堆再度隆隆崩塌。咆哮和怒吼還在繼續。

木頭崩裂,夾雜著嗥叫與狂吠,完全是夢魘般的聲音。

理查德猛推窗戶,不管玻璃會不會破,會不會割傷他的手。他不在乎。結果窗戶沒破,而是向外打開了。鐵鏽從老舊的合頁上紛紛剝落。更多煤渣飄落,落在理查德臉上。他扭動身體擠出窗外,像鰻魚一樣滑到側院,聞到甜美的新鮮空氣,感到長草在鞭打他的臉。他隱約察覺下雨了。他看見巨大的向日葵翠綠的粗莖,毛茸茸的。

瓦爾特手槍第三次響起,地窖裏的怪物尖叫一聲,聲音充滿原始的憤怒。威廉大喊:“它抓、抓到我、我了,理查德!救命!它抓、抓到我、我了!”

理查德跪著轉過身來,借著透過地下室大方窗的微光,看見好友仰望著他的臉龐寫滿驚恐。每年十月,一整個冬天要用的煤就從那個窗口送進地下室。

威廉四肢張開趴在煤堆上,不停地伸手想抓住窗框,卻徒勞無功,就是夠不著。他的襯衫和外套幾乎撩到了肋骨,而且他整個人正在往下滑……不對,他是被某個東西往下拖。理查德看不清那東西,隻看見一個巨大的身影在威廉背後移動,咆哮怒吼,急促而口齒不清地說著什麽,感覺很像人類。

理查德不需要親眼看見,他上周六才見過它,就在阿拉丁電影院的銀幕上。這很荒謬,非常離譜,但理查德毫不懷疑自己的清醒與結論。

少年狼人抓住了威廉·鄧布洛,隻是那東西不是臉上化了濃妝、粘了一堆假毛的邁克·蘭登。它是貨真價實的狼人。

威廉又尖叫一聲,仿佛要證明理查德的判斷似的。

理查德伸手抓住威廉的手。瓦爾特手槍還在威廉手裏,理查德再次凝望漆黑的槍眼……隻是這回槍裏裝了子彈。

兩人搶奪威廉。理查德抓住他的手,狼人抓住他的腳踝。

“快、快走,理查德!”威廉大喊,“快離、離——”

狼人的臉忽然從暗處浮現。它的額頭又低又突,覆著稀疏的毛發,臉頰凹陷,毛茸茸的,深棕色眼眸充滿了駭人的靈性和可怕的洞察力,張著嘴巴準備嘶吼,白沫順著肥厚的下唇兩側流到下巴,不停滴落,頭發往後梳,很像惡心版的少年毒蟲。它仰頭號叫,眼睛一直盯著理查德。

威廉跌跌撞撞往上爬,理查德猛拽他的上臂。有那麽幾秒鍾,他以為自己贏了,但狼人攫住威廉的雙腿,再度將他拖向黑暗。它力量更大,抓住了威廉,抱定主意要占有他。

理查德想也不想就開始用愛爾蘭警察(內爾先生)的聲音說話,連他自己都不曉得為什麽。但他這回模仿得並不差,一點也不像理查德·托齊爾,甚至不像內爾先生,而是地道的愛爾蘭警察,抓著生皮繩,轉著警棍,午夜之後去敲歇息的店家的大門:

“放開他,小子,否則我就敲爛你的腦袋!我對天發誓,你現在就放手,否則我一定打得你屁股開花!”

地下室怪物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但理查德感覺那聲音裏有其他東西,或許是恐懼,甚至痛苦。

他又猛地一拉,威廉頓時飛出窗戶摔在草地上,抬頭用驚恐的黑色眼眸看著他,外套前襟被煤渣弄得黑乎乎的。

“快、快點!”威廉喘著氣說,聲音近乎呻吟。他抓住理查德的襯衫。“我、我們得、得——”

理查德又聽見煤堆崩塌的聲響。很快,狼人的臉出現在地下室窗口,朝他們咆哮,爪子抓著凋萎的雜草。

槍還在威廉手上,他從頭到尾一直緊緊地抓著它。他雙手握槍,眼睛眯成一條線,扣動了扳機。

又是一聲巨響。理查德看見狼人的頭顱少了一塊,鮮血從它半邊臉頰噴了出來,破壞了獸毛的平順,浸濕了它身上那件高中外套的領子。

那怪物怒吼一聲,開始往窗外爬。

理查德像做夢一樣緩緩伸手到外套底下,從褲子後口袋拿出那個印著噴嚏男的小包裹,將它撕開。

那怪物一邊流血一邊號叫,奮力想從窗口擠出來,爪子在土裏刨出一道道深溝。理查德撕開包裹用力一擠,用愛爾蘭警察的聲音命令道:“滾回你的老巢吧,小子!”隻見一團白色粉末朝狼人臉上飛去。

那東西的吼叫忽然停了。它一臉驚訝,表情近乎滑稽,發出被嗆到的喘息聲。它的眼睛紅通通的,視線模糊,直直地盯著理查德,似乎想要永遠記住他。

接著它開始打噴嚏。

它不停地打噴嚏,打了又打,一條條唾液從它嘴裏飛出來,像繩子一樣長,鼻子則噴出烏青色的鼻涕。理查德的皮膚沾到鼻涕,像觸碰到酸液一樣又灼又燙。他痛得尖叫一聲將鼻涕抹掉,聲音充滿嫌惡。

那東西臉上依然寫滿憤怒,但還有痛苦,絕對是。它被威廉用父親的手槍打傷了,但理查德傷它傷得更重……先是愛爾蘭警察的聲音,然後是噴嚏粉。

天哪,要是我帶了發癢粉和掌中雷,搞不好就能解決它。理查德這麽想,威廉抓住他的外套領子,將他往後拉。

幸好威廉拉了他一把,因為狼人忽然不再打噴嚏了,開始朝理查德撲來,動作快得不可思議。

要不是威廉,理查德可能手裏拿著空掉的威奇博士噴嚏粉包,像嗑過藥一樣愣愣地看著狼人朝他撲來,心想它的毛色好深,血好紅,而現實生活中的一切是那麽模糊。他可能就這樣呆呆地坐著,直到那東西的爪子圈住他的脖子,用長指甲挖出他的喉管。但威廉又拉了他一把,讓他整個人站了起來。

理查德跌跌撞撞跟在威廉後麵。兩人繞到屋前,他想,它不敢追過來的,我們已經到街上了。它不敢追過來的。它不敢,不會敢的­——

但那東西竟然追上來了。理查德聽得見它就在他們後方,一邊咆哮,一邊嘀咕和流口水。

銀仔還在,就靠在樹旁。威廉跳上坐墊,將父親的手槍扔進裝了許多空氣槍的置物籃裏。理查德跳上置物架,趁機回頭瞄了一眼,發現狼人正穿過草坪直奔他們兩個而來,離他們不到六米遠,身上的德裏高中製服外套沾滿血和唾液,白骨穿透右邊太陽穴的毛皮突了出來,閃閃發亮,鼻子兩側沾著幾抹白噴嚏粉。理查德發現另外兩件事,讓他更加驚恐。首先那家夥的外套沒有拉鏈,有的是毛球狀的橘色大紐扣。另一件事更可怕,讓他覺得自己就要昏倒了,或放棄抵抗,任它宰割。外套上用金線繡了名字,你到馬亨裁縫店花一美元就能繡。

狼人外套左胸繡了一個名字,雖然沾滿血跡,但依稀可見。那名字是理查德·托齊爾。

狼人朝他們撲來。

“快走,威廉!”理查德尖叫。

銀仔開始動了,但很緩慢,太慢了。威廉花了不少時間才讓它動起來。

威廉剛騎上內波特街,它已經穿過車轍小徑追了上來。理查德回頭一看,隻見鮮血灑在狼人褪色的牛仔褲上,褲縫線有幾處撐破了,露出又粗又密的棕毛。理查德吃驚而著魔地看著,仿佛被催眠了一樣。

銀仔前後晃動得很厲害。威廉站直身子,反握握把,仰頭朝向陰霾多雲的天空,脖子上青筋暴露,但車輪也才稍微轉動,紙牌響了一聲。

一隻爪子摸上了理查德,他慘叫一聲,側身閃躲,狼人咆哮獰笑。它近得不能再近,理查德連它發黃的眼角都看得清楚,還聞得到它飄著甜膩腐肉味的口臭。它的獠牙又彎又尖。

狼人朝他揮爪,理查德放聲尖叫,心想那家夥一定會把他的頭擰下來。但爪子隻從他眼前掃過,差了不到兩厘米。狼人揮爪力量之大,連理查德被汗水浸濕貼在額頭上的頭發都飛了起來。

“唷嗬!銀仔,衝吧!”威廉高呼。

他已經騎到短坡的頂端。雖然坡度平緩,但已經夠讓銀仔起跑了。紙牌開始加速,啪啪作響,威廉瘋狂踩動踏板。銀仔不再搖晃,筆直地沿著內波特街奔向2號公路。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謝天謝地,理查德心慌意亂地想,謝天——

狼人再度號叫。天哪,聽起來好像就在我背後!理查德的襯衫和外套被人往後拉扯,勒著他的喉嚨讓他無法呼吸,隻能發出漱口被嗆到的聲音。他雙手勉強抓住威廉的腰間,才沒有被拉下腳踏車。

威廉也跟著後仰,但依然緊抓著銀仔的握把。理查德覺得腳踏車的前輪會翹起來,把他們兩人都甩出去。就在這時,他那件已經爛得差不多的外套後背被扯破了,發出響亮的撕裂聲,不曉得為什麽很像放屁。理查德又能呼吸了。

他環顧四周,那雙充滿殺氣的迷蒙的眼眸就在他麵前。

“威廉!”他想吼,卻使不出力氣,發不出聲音。

但威廉好像還是聽見了。他踩得更用力,從來沒這麽用力過,似乎將渾身的力量都使出來了,而且愈來愈強。他感到喉頭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很像金屬味,眼珠就要彈出來了。他張大嘴巴拚命呼吸,心中充滿無法遏製的狂喜,原始、自由而奔放。他心中充滿一種渴望。他站在踏板上,踩下去,再來一遍。

銀仔不斷加速。它開始熟悉道路,開始飛了,威廉感覺得到。

“唷嗬,銀仔!”他再度大叫,“唷嗬!銀仔,衝吧!”

理查德聽見懶人鞋踩在碎石路上的沙沙聲,轉頭望去。狼人的爪子以驚人的力道掃過他眼睛上方,他以為自己的頭肯定會被削去一半。一切似乎都變得模糊不清,不再重要。聲音忽隱忽現,世界褪去了顏色。他回過頭來,拚命抓住威廉,溫熱的鮮血流進他的右眼,讓他一陣刺痛。

利爪再度揮來,這回掃到了後擋泥板。理查德感覺腳踏車瘋狂搖擺,似乎就快翻了,但總算重新回正。威廉又喊了一聲:“唷嗬,銀仔!衝吧!”但聲音感覺很遠,有如回聲,一下就消失了。

理查德抓著威廉,閉上眼睛,等待結局到來。

威廉也聽見了奔跑聲,知道小醜還沒有放棄,但他不敢回頭。反正它要是追上他們,將他們撂倒,他一定會知道。他隻要曉得這一點就好。

快點啊,夥計,他心想,使出全力來!發揮全部力氣!衝啊,銀仔!衝啊!

威廉·鄧布洛發現自己再度拚命打擊魔鬼,全速衝刺。隻是這回的魔鬼是猙獰狂笑的小醜,臉上塗著白色油彩,揚起嘴角露出吸血鬼一般血紅惡毒的微笑,眼睛如銀幣般閃閃發亮,不知道因為什麽瘋狂的原因穿著德裏高中的製服外套,蓋住有著橘色襞襟、橘色毛球紐扣的銀色小醜服。

衝啊,夥計,衝啊——銀仔,你覺得如何?

銀仔已經快得讓內波特街變模糊了。它開始開心地哼鳴。後麵奔跑的腳步聲是不是變弱了一點?

威廉依然不敢回頭。理查德死命抓著他,讓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威廉很想叫理查德稍微鬆手,但他連說話的力氣都不敢浪費。

前方就是內波特街和2號公路交叉口的停車再開標誌,有如美夢出現在眼前。車子在威奇漢街上來來去去,看在又累又怕的威廉眼裏,簡直就像奇跡。

因為他很快就得刹車(不然就得想出什麽天才的辦法),於是回頭望了一眼。

才看了一眼,他就反踩踏板讓銀仔滑行,刹住的後輪在地麵留下摩擦的痕跡。理查德的腦袋狠狠撞上他的右肩,讓他痛得厲害。

內波特街空空****。

廢棄的房舍有如葬禮隊伍般延伸到調車場。但就在七米外,第一棟廢棄房舍附近,有一個亮橘色的東西倒在路邊的下水道口旁。

“啊——”

千鈞一發之際,威廉發現理查德就要摔下來了。他兩眼上翻,威廉隻看得到他眼皮下的一點點眼白,用膠帶纏住的眼鏡鏡腳也歪了,鮮血緩緩從他額頭往下流。

威廉抓住理查德的胳膊,兩人一起往右倒。銀仔失去平衡,兩人手腳交纏跌倒在馬路上。威廉手肘的麻穴被狠狠撞到,痛得大叫。理查德聽見聲音,眼皮動了一下。

“我會告訴你怎麽拿到寶藏,先生,但這個叫多布斯的家夥很危險。”理查德打鼾似的喘著氣說。

是“香草胖球先生”的聲音,但聽起來很飄,斷斷續續,把威廉嚇壞了。他發現好友額頭有個淺淺的傷口,沾著幾根粗糙的棕色毛發,有一點蜷曲,很像他父親的**。這讓他更加害怕,便朝理查德腦袋上側狠狠拍了一巴掌。

“哎喲!”理查德大喊一聲,眼皮抖了一下,忽然睜開眼睛,“你幹嗎打我,威老大?你會把我眼鏡打破的。難道你沒發現它已經快不行了?”

“我、我還以、以為你快、快死了呢。”威廉說。

理查德一手按著頭緩緩坐了起來,呻吟著說:“這是怎麽回——”接著忽然想了起來。他驚惶地瞪大眼睛,跪在地上亂爬,拚命喘氣。

“別、別怕,”威廉說,“它已、已經不見、見了,理、理查德,走、走了。”

理查德看著靜悄悄空****的街道,突然號啕大哭。威廉看了一會兒,伸出雙臂抱住了他。理查德緊緊圈住威廉的脖子回抱他,心裏很想說點俏皮話,例如威廉應該用彈弓對付狼人之類的,但什麽也說不出來。除了哽咽,他什麽也說不出來。

“別、別怕,理、理查德,”威廉說,“別、別、別——”說完他也哭了。兩人跪在馬路上緊緊擁抱,腳踏車倒在一旁,淚水在他們沾滿煤渣的臉龐上衝出白白兩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