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清洗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九日下午,貝弗莉·馬什在紐約州上空又笑出聲來。她趕緊用雙手捂住嘴巴,生怕別人覺得她瘋了,但就是停不下來。
我們那時也常常笑,她想,這又是一個回憶,一道黑暗中的光。盡管我們一直處在恐懼中,卻依然止不住想笑,就像現在一樣。
坐在她旁邊靠走道那個座位的是一個留著長發的年輕男人,長得很好看。班機兩點半從密爾瓦基起飛之後(到現在已經快兩個半小時了,中途在克裏夫蘭和費城停留),他已經好幾次向她投來愛慕的眼神,但很尊重她,知道她顯然不想說話。兩人曾經交談過幾句,但她的回答總是客氣而簡短。年輕男人於是打開手提袋,拿出一本羅伯特·勒德拉姆的小說讀了起來。
這會兒他合上書,手指卡在讀到的地方,關切地問:“你還好吧?”
貝弗莉點點頭,試著擺出嚴肅的表情,但又忍不住笑了。男人微微一笑,顯得困惑而好奇。
“沒事。”她說,再次想讓自己嚴肅起來,卻還是沒用。她越想嚴肅,臉就越不受控製,就像從前一樣。“我隻是忽然想到自己連搭的是哪一家航空公司的班機都不曉得,隻記得機、機側有一隻大鴨、鴨子——”但這念頭太荒唐了,讓她開始哈哈大笑。周圍乘客紛紛轉頭看她,有些人還皺起了眉頭。
“共和。”年輕男人說。
“什麽?”
“你現在在天上,以七百五十公裏的時速騰雲駕霧,這都是共和航空的功勞。椅背置物袋裏的KYAG手冊是這麽寫的。”
“KYAG?”
年輕男人從置物袋裏抽出一本手冊(封麵確實有共和航空的商標),裏麵有逃生門的位置、飄浮設備的位置、氧氣罩使用說明和墜機滑梯逃生姿勢。“Kiss-your-ass-goodbye,滾蛋手冊。”他說,這回兩人都哈哈大笑。
貝弗莉忽然想,他真的很好看。這是個新想法,有恍然大悟的味道。人在睡醒之際開始有一點意識時,常常會察覺這種事。他穿著套頭毛衣和褪色的牛仔褲,深金色的頭發用皮繩係在腦後,讓她想起自己童年紮的馬尾。她心想:我敢說他的老二肯定和大學生一樣清新溫柔,長度夠用,又不會粗得傲慢。
她又笑了,完全克製不住。她發現自己連手帕都沒帶,沒辦法擦拭笑到流淚的眼睛。想到這一點讓她笑得更厲害了。
“你最好節製一點,不然空乘會把你扔下去。”年輕男人正色道,但她隻是搖頭大笑,笑得腰和肚子都痛了。
他遞給她一條幹淨的白手帕。她接過來用了。不曉得為什麽,但這麽做總算讓她找回了自製,但還是無法立刻停止,隻是變成了微弱的抽搐和喘息。她不時想起機身上的大鴨子,立刻又是一陣咯咯的笑聲。
過了一會兒,她將手帕還給他,說:“謝謝。”
“天哪,女士,你的手怎麽啦?”他握著她的手關切地問。
她低頭看見自己指甲斷了,是她將梳妝台推倒在湯姆身上時弄斷的。想起這事讓她心中一痛,比指甲受傷還嚴重。她立刻止住笑容,將手從對方手中抽走,不過動作很輕。
“我在機場被車門夾到了。”她說,想起自己如何為了湯姆對她所做的事而撒謊,為了父親留在她身上的瘀青而撒謊。這是最後一次嗎?是她最後的謊言?是的話該有多好……簡直好得不可思議。
她腦海中浮現一個畫麵,一名醫生走進病房對癌症晚期的病人說:X光顯示腫瘤在縮小,我們也不曉得原因,但就是這樣。
“那一定疼得要命。”年輕男人說。
“我吃了阿司匹林。”她說著又翻開機上雜誌,但對方可能發現她已經翻閱過兩次了。
“你的目的地是哪裏?”
她合上雜誌,微笑著對他說:“你人真的很好,但我不想聊天,可以嗎?”
“好吧,”他報以微笑,“不過,到了波士頓之後,你要是想為了機側的大鴨子喝一杯,我請客。”
“謝謝你,但我要趕另一班飛機。”
“老天,我早上讀的星座運勢有這麽不準嗎?”他重新翻開小說,“不過,你的笑聲很好聽,很容易讓男人愛上你。”
她又翻開雜誌,但發現自己一直盯著殘缺不全的指甲,而不是介紹新奧爾良景點的文章。有兩根指甲底下有紫色的瘀血。貝弗莉在心裏聽見湯姆站在樓梯井的位置對她大吼:“我要殺了你,賤人!
你他媽的賤人!”她打了個冷戰。在湯姆眼中,她是賤人。在那群女裁縫眼中,她是賤人。她們在大秀之前犯下大錯,搞砸了貝弗莉的作品。但在湯姆和可惡的女裁縫闖進她生命之前,她在父親眼中早就是賤人了。
賤人。
你這個賤人。
他媽的賤人。
貝弗莉閉上眼睛。
之前逃離臥室時,她的一隻腳被香水瓶碎片割傷了,這會兒比手指還要痛。凱給了她一個創可貼、一雙鞋和一張一千美元的支票。早上九點一到,她立刻去水塔廣場的芝加哥第一銀行兌現了。
盡管凱再三反對,她還是在空白打字紙上畫了一張千元支票。“我曾經讀到銀行隻要是支票都得收,不管寫在什麽上頭。”她對凱說,但聲音似乎來自別處,可能是其他房間的收音機吧,“有人就曾兌現過一張支票,是寫在炮彈上的。我想我是在《百科事典》裏讀到的。”她頓了一下,露出不安的笑。凱嚴肅地望著她:“如果我是你,就盡早兌現,免得湯姆想到要凍結賬戶。”
她不覺得累(但她知道自己現在還能保持清醒,完全是靠意誌力和凱準備的黑咖啡),昨晚的經曆好像夢境一般。
她還記得三名青少年跟在她後頭大叫、吹口哨,但不太敢靠近。她記得在路口看見7-11便利商店招牌的燈光灑在人行道上時,那份如釋重負的感覺。她走進便利商店,讓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店員看她舊上衣裏麵,說服他借給她四十美分打電話。這不難,反正她本來就穿成那樣。
她先打給凱·麥考爾,憑記憶撥的號碼。電話響了十幾聲,她開始擔心凱跑去紐約了。就在她打算掛掉時,凱終於接起電話,用昏昏欲睡的聲音呢喃道:“不管你是誰,最好是有要緊事。”
“凱,我是貝,”她說,遲疑片刻,她決定豁出去了,“我需要幫忙。”
電話那端沉默了半晌,之後凱再度開口,語氣完全清醒了:“你人在哪裏?出了什麽事?”
“我在斯特裏蘭大道和某條街拐角的7-11。我……凱,我離開湯姆了。”
凱立刻激動地回答:“太好了!你總算離開他了!耶!我去接你!那個渾球!狗屁!我會開他媽的奔馳車去接你!還要請四十人大樂隊慶祝!還有——”
“我會搭出租車。”貝弗莉說,汗濕的掌心裏握著另外兩枚十分硬幣。她看了便利店後頭的圓鏡子一眼,發現青春痘店員正全神貫注、如癡如醉地盯著她的屁股看。“但我到了之後,你得幫我付錢。我身上沒錢,一毛都沒有。”
“我會給司機五美元當小費,”凱高聲說,“這真是尼克鬆下台之後最棒的消息了!小姑娘,你馬上給我過來。還有——”她頓了一下,等她再開口時,語氣變得很嚴肅,而且充滿關愛,讓貝弗莉差點掉下淚來,“謝天謝地,你終於做到了,貝。我是說真的,謝天謝地。”
凱·麥考爾之前是設計師,嫁了個有錢人,離婚後錢更多了。她在一九七二年發現了女權主義運動,大約三年後認識了貝弗莉。當時她備受歡迎,同時也充滿爭議,人們指責她靠著沙文主義的陳腐法律榨幹了她那從事製造業的丈夫,才跑來擁抱女權主義。
“聽他們放屁!”凱有一回這麽對貝弗莉說,“說那些話的人沒一個要和薩姆·查柯維茲上床。
老薩姆的口頭禪就是衝個兩下爽爽射一發。他隻有一次超過七十秒,就是在浴缸裏**那一回。我又沒有紅杏出牆,隻是請他事後埋單而已。”
她寫了三本書,一本講女性主義和職業婦女,一本講女性主義和家庭,另一本講女性主義和靈性。
前兩本還挺暢銷的,但第三本書出版三年後,她就有點走下坡路了。不過,貝弗莉覺得她其實鬆了一口氣。她的投資收獲頗豐(她有一次對貝弗莉說:“幸好女性主義和資本主義不是死對頭。”),如今是個有錢的女人,在城裏有獨棟公寓,在鄉下有別墅,還有兩三個男寵。那幾名壯漢在**和她旗鼓相當,但打起網球就不是對手。“隻要他們球技一進步,我就甩了他們。”她說。凱顯然在開玩笑,但貝弗莉一直覺得搞不好是真的。
貝弗莉叫了輛出租車。車到之後,她提著行李箱擠進後座,將凱的地址交給司機,慶幸終於擺脫了便利店店員的目光。
凱就站在車道盡頭等她。她身上穿著法蘭絨睡袍,罩著貂皮外套,粉紅色絨毛拖鞋上綴著大毛球。
不是橘色毛球,謝天謝地,否則貝弗莉可能又要對著暗夜尖叫了。到凱家的這一路很怪:往事不斷回到她腦海中,回憶迅速而清晰地湧入,令人害怕,仿佛有人駕駛巨型推土機在她腦海中挖掘連她自己也不知其存在的墓園,隻不過挖出來的不是屍體,是人名,她多年未曾想起的人名,例如本·漢斯科姆、理查德·托齊爾、格蕾塔·鮑伊、亨利·鮑爾斯、埃迪·卡斯普布拉克……還有威廉·鄧布洛。尤其是威廉,他們那時和其他孩子一樣叫他結巴威,這是小孩間的直率,也是殘忍。貝弗莉當時覺得他長得好高、好完美(在他還沒開口說話之前)。
人名……地點……發生過的事。
回憶時冷時熱,她想起排水道裏的聲音……還有血。她尖叫,他父親揍了她。她父親——湯姆——
她快哭了……凱正在付錢給司機,給的小費多得讓對方驚呼:“女士,真是謝謝您!哇哦!”
凱帶她進房,讓她衝澡,然後給她一件浴袍,幫她泡咖啡,檢查她身上的傷,用紅藥水塗抹她腳上的割傷,然後貼上創可貼。她在貝弗莉的第二杯咖啡裏倒了很多白蘭地,逼她喝得一滴不剩。之後,她為自己和好友各弄了一塊半熟的牛排,還煎了新鮮蘑菇當配菜。
“好了,”她說,“到底出了什麽事?我們需要叫警察,還是把你送到雷諾蹲牢房?”
“我沒辦法多說,”貝弗莉說,“講起來太荒謬了,但主要是我的錯——”
凱重重一拍漆木餐桌,木頭發出有如小口徑手槍射擊的聲音,嚇了貝弗莉一跳。
“我不準你這麽說。”凱說。她雙頰泛紅,棕色眼眸閃閃發亮。“我們認識幾年了?九年?十年?我要是再聽到你說是你的錯,我就要吐了。這一回不是你的錯,上回不是,再上一回也不是,從來不是你的錯。你知道嗎?你的朋友幾乎都認為他遲早會讓你全身打石膏,或是殺了你。”
貝弗莉瞪大眼睛望著好友。
“如果發生那種事,那應該算你的錯,竟然任由它發生。不過你終於離開了,謝天謝地。你現在指甲斷了一半,腳也割傷了,還有皮帶的抽痕,別跟我說是你的錯。”
“他沒有用皮帶。”貝弗莉說。她又不自覺地撒謊了……因為羞愧臉頰不由自主地紅了。
“既然已經離開湯姆了,也不必說謊了。”凱柔聲說。她凝視著貝弗莉,眼神裏充滿關愛。貝弗莉垂下眼睛,感覺鹹鹹的淚水流進了喉嚨。“你想騙誰啊?”凱問,語氣依然溫柔。她隔著桌子握住貝弗莉的雙手。“墨鏡、高領衫和長袖……你可能騙得了一兩個買家,但騙不了朋友,貝,騙不了愛你的人。”
聽到這裏,貝弗莉哭了,哭了很久,很傷心。凱握著她的手。上床前,貝弗莉將能說的經過都告訴了凱。她童年在緬因州德裏鎮長大,那裏有個朋友打電話給她,提醒她很久之前許下的承諾。他說實現諾言的時候到了,她會回來嗎?她說會,接著湯姆就開始惹麻煩了。
“什麽承諾?”凱問。
貝弗莉緩緩搖頭:“我不能說,凱,雖然我很想。”
凱思忖片刻,點點頭說:“好吧,也對。等你從緬因州回來,打算怎麽處置湯姆?”
貝弗莉愈來愈覺得自己去了德裏就回不來了,因此隻回答:“我會先來找你,我們一起商量對策,如何?”
“當然好,”凱說,“這是承諾嗎?”
“隻要我回得來,”貝弗莉心平氣和地說,“就會做到。”說完她緊緊抱住凱。
她拿著凱的支票兌來的錢,踩著凱的鞋,搭乘北上密爾瓦基的灰狗巴士班車,因為她怕湯姆會去奧黑爾機場找她。凱陪她去銀行和車站,途中不停地勸阻她。
“奧黑爾到處都是安全人員,”她說,“你不用擔心他。隻要他靠近你,你就放聲尖叫,叫到腦袋掉下來為止。”
貝弗莉搖搖頭:“我想徹底避開他,所以隻能這麽辦。”
凱眼神銳利地望著她:“你怕自己會被他說動,對吧?”
貝弗莉想起他們七個人站在河中央,想起斯坦利手裏那塊可樂瓶碎片映著陽光閃閃發亮。她想起斯坦利用碎片輕輕劃破她掌心時的刺痛,想起他們手牽手圍成一圈許下承諾:要是它再出現,他們都會回來……回來徹底殺死它。
“不是,”她說,“在這件事上我不會被他說服,但他可能會傷害我,不管有沒有安全人員。你沒看到他昨晚的樣子,凱。”
“我已經看膩他了,”凱皺著眉頭說,“那渾球隻是披了一張人皮罷了。”
“他瘋了,”貝弗莉說,“安全人員可能攔不住他。搭車更好,相信我。”
“好吧。”凱勉強說道。貝弗莉覺得很有趣,凱顯然對不會有衝突和大吵大鬧感到很失望。
“支票記得快點兌現,”貝弗莉又叮嚀一次,“免得他想到凍結賬戶。你知道他一定會的。”
“沒問題,”凱說,“要是他敢這麽做,我就拿著馬鞭去找這混賬,叫他給老娘爽一下。”
“離他遠一點,”貝弗莉厲聲說,“他很危險,凱,相信我。他就像——”像我父親,她顫抖的雙唇原本要這麽說,結果卻隻吐出:“就像野人。”
“好吧,”凱說,“放輕鬆,親愛的,去實現諾言吧,不過記得想一想你的未來。”
“我會的。”貝弗莉說,但她撒了謊。她有太多事情要想,比如她十一歲那年夏天發生的事。比如給理查德·托齊爾示範怎麽讓溜溜球睡覺。比如下水道裏傳來的聲音。還有她看見的那個東西,那個可怕至極的東西。直到她站在隆隆作響的灰狗巴士的銀色車身旁最後一次和凱擁抱,她的心還是不太想讓她看見那個東西。
機身畫著大鴨子的飛機開始從波士頓上空緩緩下降,她的心思再度轉向那件事……轉向斯坦利·烏裏斯……那張明信片上的匿名詩……那些聲音……以及她和那東西對看的那幾秒,感覺沒有盡頭的那幾秒。
她低頭望向窗外,心想德裏有一個惡魔在等她,湯姆的壞和那東西比起來根本不算什麽。唯一的好消息是威廉·鄧布洛也會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名叫貝弗莉·馬什的十一歲女孩曾經愛著威廉·鄧布洛。她還記得那一張背麵寫著情詩的明信片,記得她曾經知道作者是誰。她現在不記得了,也不記得那首詩寫了什麽……但她想應該是威廉寫的。沒錯,可能是結巴威。
她忽然想起跟理查德和本去看恐怖電影的那一天。那是她第一次約會。她是和理查德開玩笑的,那時她在街上都用這招保護自己。但她心裏其實很感動,很興奮,又有一點害怕。那真的是她第一次約會,雖然對象有兩個,不是一個。理查德付了錢,就像真正的約會一樣。之後他們被那幾個混混追……
下午他們在荒原玩……威廉·鄧布洛帶了另一個孩子過來,她忘了他的名字,但記得威廉看她的眼神,還有躥過她內心的電流……那道電流溫暖了她整個身軀。
她記得自己穿上睡袍到浴室洗臉刷牙時,正在回想這些事情。她心想晚上一定很難睡著,因為有太多事情要想……而且要用好的方式想,因為他們看起來是好孩子,可以一起廝混,甚至值得信任。
那真好。那真的……呃,像是天堂。
她一邊想著這些事情,一邊拿起毛巾湊近洗手台準備接點水。那聲音忽然從排水管裏傳了出來:
“救命……”
貝弗莉嚇得後退幾步,幹毛巾掉在地上。她微微搖頭,仿佛想甩掉那聲音,接著再度湊向洗手台,好奇地窺探排水管。她家是四房公寓,浴室在最裏麵。她隱約聽見電視裏在播西部電影。播完之後,她父親通常會轉到棒球或摔跤節目,然後在安樂椅上呼呼大睡。
浴室壁紙圖案是青蛙臥在蓮花上,畫得很醜。底下的灰泥鼓脹起來,搞得壁紙圖案也凸起歪斜。
牆上到處是水漬,有幾處壁紙甚至剝落了。浴缸爬滿鏽斑,馬桶座龜裂了,洗手台上方一個四十瓦的燈泡插在陶瓷座上。貝弗莉還記得(但印象很模糊了)那裏之前有燈罩,但幾年前破了,之後就沒再補上。塑料地板的圖案已經褪色,隻有洗手台下方的還看得見。
這間浴室不是什麽令人開心的地方,但貝弗莉從小到大用習慣了,根本不會注意它的模樣。
洗手台也沾滿水漬,排水管口就是中間嵌個十字的圓環,直徑約五厘米。之前本來有鍍鉻粉飾,但也早就消失了。橡皮塞子用鏈子拴著,纏在冷冷的弧形龍頭上。排水口和水管一樣黑不見底。貝弗莉湊過去,頭一回聞到底下傳來一股淡淡的臭味,有點像魚腥味。她嫌惡地微微皺起鼻子。
“救命——”
她倒抽一口氣。是聲音沒錯。她之前以為是管子震動……或她自己的想象……或是電影的後遺症。
“救命,貝弗莉……”
貝弗莉覺得忽冷忽熱。她剛才把頭發上的橡皮筋拿下來了,此刻頭發有如閃亮的瀑布般披在肩上。
發梢似乎僵住了。
在意識到自己想要回應之前,她已經湊到洗手台邊,稍微壓低聲音說:“哈嘍,裏麵有人嗎?”
排水管裏的聲音感覺很稚嫩,可能是剛學會說話的小嬰兒。貝弗莉雖然手臂起了雞皮疙瘩,頭腦卻在尋求合理的解釋。她家住的是集合公寓,有五戶,他們住在一樓的後麵。也許是某一家的小孩在玩,對著排水管說話,聲音走調了……
“有人在?”她對著浴室的排水管問,聲音稍微大了一點。她忽然想到要是父親這時走進來,肯定會覺得她瘋了。
排水管裏沒有人回應,但難聞的味道似乎變重了,讓她想起荒原的竹林和竹林後方的沼澤,想起凝滯辛辣的煙氣和想讓你鞋子和腳分家的黑泥。
重點是,公寓裏沒有小嬰兒。本來,崔蒙特家有一個五歲的小男孩和兩個小女孩,後者分別是三歲和六個月大。崔蒙特先生原來在崔克大道的鞋店工作,但前陣子失業了,繳不出房租,於是就在暑假前不久,他們全家坐上崔蒙特先生老舊生鏽的別克轎車,從此消失無蹤。斯奇普·波爾頓住在二樓的前麵,但他已經十四歲了。
“我們大家都很想見你,貝弗莉……”
貝弗莉伸手按著嘴巴,嚇得睜大了眼睛。那一瞬間,就那麽一瞬間,她感覺自己看見裏頭有東西在動。她忽然發現,自己的頭發分成兩大綹垂在兩邊,發梢靠近(非常靠近)排水口。她本能地直起身子,將頭發拉遠。
她看了看左右。浴室的門緊閉著,電視聲隱約可聞,夏延·博迪正在警告壞人棄械投降,免得自找苦吃。浴室裏隻有她一個人。當然,還有那個聲音。
“你是誰?”她壓低聲音對著洗手台說。
“我是馬修·克萊門茨,”那聲音輕輕說,“小醜把我抓到水管裏,我死了,它很快就會來抓你了,貝弗莉。還有本·漢斯科姆,還有威廉·鄧布洛,還有埃迪——”
她舉起雙手捂住臉頰,眼睛不斷睜大、睜大。她覺得身體愈來愈冷。那個聲音開始變得喑啞蒼老……不過依然帶著腐敗的歡愉。
“你會和好朋友一起在這裏飄,貝弗莉,我們都在這裏飄。跟威廉說喬治向他問好,跟威廉說喬治很想他,但很快就會見到他了。跟他說喬治某天晚上會在衣櫃裏,眼睛纏著一根鋼琴絲,跟他說—
—”
那聲音忽然開始打嗝,一個亮紅色的泡泡從排水管裏冒出來,破了,濺得肮髒的陶瓷洗手台滿是血滴。
喑啞的聲音愈說愈快,而且不斷變化。一會兒是小孩子的聲音,一會兒是少女的聲音,接著又變成(真可怕!)貝弗莉認識的女孩……維羅妮卡·格羅根。但維羅妮卡已經死了,被人發現陳屍水溝—
—
“我是馬修……我是貝蒂……我是維羅妮卡……我們都在這裏……跟小醜一起……還有怪物……還有木乃伊……還有狼人……還有你,貝弗莉,我們在這裏和你做伴,大家一起飄,一起變形……”
排水管突然噴出一股鮮血,灑在洗手台、鏡子和青蛙蓮花壁紙上。貝弗莉嚇得大叫,聲音又急又尖。她往後退去,撞到門又往前彈。她抓住門把將門打開,衝到起居室,她父親正要起身。
“你他媽的怎麽回事?”他皺著眉頭問。家裏今晚隻有他們兩個,貝弗莉的母親在格林餐廳工作,下午三點到晚上十一點上班。格林餐廳是德裏鎮最好的餐廳。
“浴室!”她歇斯底裏地大喊,“浴室,爸爸,浴室裏——”
“有人在偷窺你嗎,貝弗莉?”他用力抓住女兒的胳膊,指甲掐進了肉裏。他麵露關切,但卻像要吃人一樣可怕,絲毫不會給人安慰。
“不是……洗手台……洗手池裏……那個……那個……”她話還沒說完就歇斯底裏地哭了出來。她的心髒在胸膛裏劇烈跳動,感覺就要窒息了。
艾爾·馬什露出“天哪,現在是怎樣”的表情,將女兒甩到一旁走進浴室裏。他在裏頭待了好久,貝弗莉又開始害怕。
接著,她聽見了父親的咆哮:“貝弗莉,你這個小鬼,給我過來!”
她不可能抗命。就算站在懸崖邊,父親要她跳下去(馬上跳,小姐),她也會下意識照做,在理智阻止她之前就跨出那一步。
浴室的門開著。她父親站在裏麵,身材魁梧,遺傳給貝弗莉的赤褐色頭發已經開始變得稀疏了。
他還穿著灰色工作褲和灰襯衫(他在德裏鎮醫院當清潔工),兩眼狠狠瞪著貝弗莉。他不煙不酒,也不尋花問柳。我有家裏的女人就夠了,他曾經這麽說,臉上閃過一抹神秘的微笑。那抹微笑沒有讓他神采飛揚,反而顯得他的臉更加陰森。就像浮雲匆匆掠過,在礫石地麵留下一道陰影。她們照顧我,當她們有需要,我就照顧她們。
他看見貝弗莉走進浴室,便問:“這裏麵他媽的是怎麽搞的?”
貝弗莉覺得喉嚨像被石片劃了一下,心髒狂跳。她覺得自己就要吐了。鏡子上有幾道長長的血痕。
洗手台上方的燈泡上也有血。她聞得到血被四十瓦燈泡烤熟的味道。血從陶瓷洗手台側麵流下來,滴在塑料地板上形成大圓點。
“爸爸……”她啞著嗓子低聲說。
他滿臉嫌惡(他經常如此)地轉過頭去,開始在血跡斑斑的洗手池裏洗手,洗得輕鬆自在。“拜托,小姑娘,你說話啊!你剛才把我嚇死了。拜托你解釋一下行嗎?”
他站在洗手台前洗手,貝弗莉看見他的灰褲子貼著洗手台邊緣,沾到了血。要是他的頭碰到鏡子(現在很近),血就會沾到他身上了。她喉嚨裏噎了一聲。
她父親關上水龍頭,抓了一條沾了兩滴血的毛巾開始擦手。她看著父親,看他將血抹到粗大的指關節上和掌紋裏,覺得自己就快暈倒了。她看見他指甲上沾著血,有如罪惡的印記。
“怎麽樣?我還在等你開口呢。”他將沾了血的毛巾扔回橫杆上。
浴室裏有血……到處都是……但她父親卻看不見。
“爸爸——”她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但父親打斷了她。
“我很擔心你,貝弗莉,”艾爾·馬什說,“我感覺你好像永遠長不大,成天跑來跑去,也不見你做家務。你不會煮飯,也不會縫紉,不是埋在書本的虛幻世界裏,就是做白日夢,胡思亂想。我真的很擔心。”
他說完忽然大手一揮,狠狠打在她屁股上。貝弗莉痛得大叫,眼睛盯著父親。他粗濃的右眉毛上沾了一小滴血。我要是再看下去一定會瘋掉,那就無所謂了,她心裏隱隱想道。
“我真的很擔心。”他說完又打了她,力道更重,打在胳膊上。貝弗莉痛得大叫一聲,胳膊失去了知覺。明天那裏一定會出現黃紫色的瘀青。
“非常擔心。”他的拳頭朝她腹部揮去,但在最後一秒鍾停住了。她稍微鬆了口氣,彎腰喘息,淚水湧進了眼眶。父親冷冷地看著她,將沾血的雙手插進褲口袋裏。
“你該長大了,貝弗莉,”他說,語氣變得慈祥而寬容,“不是嗎?”
她點點頭,腦袋陣陣抽痛。她默默地流著眼淚。要是她大聲啜泣,像她父親說的又開始“哭得像個小娃兒”,他可能就要好好收拾她了。艾爾·馬什一輩子住在德裏,隻要有人問起,他都說自己死後也要葬在這裏。有時就算沒人問起,他也照說不誤。他說他想活到一百一十歲。“我一點不良嗜好都沒有,”他有一回對每個月替他理發的羅傑·奧雷特說,“沒有理由不長命百歲。”
“好了,解釋清楚吧,”他說,“快點。”
“我看到——”她喉頭動了一下,感覺很痛,因為她喉嚨很幹,沒有半點水分,“我看到一隻蜘蛛,又大又黑。它……從排水管裏爬出來,我……我想它可能爬回去了。”
“哦!”他對她微笑,仿佛很滿意似的,“是嗎?該死!你要是早點告訴我,貝弗莉,我就不會打你了。女孩子都怕蜘蛛。他媽的,你幹嗎不早說?”
他彎腰湊近排水管。貝弗莉咬緊下唇才沒讓自己出聲警告……她心裏有個聲音在說話。很可怕的聲音,不可能是她自己,一定是惡魔。隻要它想,就讓他被抓走吧,把他抓走,永遠別讓他回來。
她嚇得躲開那聲音。這種念頭就算隻在心中停留半秒鍾,也會讓她下地獄。
艾爾瞄了管口一眼,雙手壓在洗手台邊緣的血跡上。貝弗莉拚命忍住,不讓自己吐出來。她腹部被父親毆打的部位隱隱作痛。
“我什麽都沒瞧見,”父親說,“這幾棟公寓很老了,貝,排水管就跟高速公路一樣寬,知道嗎?
我當年在那所老高中當工友,馬桶三不五時就會有老鼠死在裏頭,把女學生嚇得半死。”想到那些小女生大驚小怪的樣子,他就覺得好笑,“通常發生在坎都斯齊格河上漲的時候。不過,自從新的排水係統修好之後,水管裏就很少有野生動物了。”
他伸手摟住女兒,抱了抱她。
“好了,現在上床睡覺去,別再想了,好嗎?”
她感覺到對父親的愛。我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打你,貝弗莉。她有一回被打之後大喊不公平,父親這麽告訴她。這麽說當然沒錯,因為他心裏是有愛的。他有時會整天陪她,教她做事情,跟她談天說地或在鎮上散步。每回他這麽慈祥,貝弗莉都覺得自己的心快要被幸福淹沒了。她愛他,很努力地去理解他有必要時時管教她,因為(就像他說的)那是他的天職。艾爾·馬什說,女兒比兒子更需要管教。他沒有兒子,貝弗莉隱約覺得是她的錯。
“好的,爸爸,”她說,“我不會再想了。”
兩人一起走進她的小臥室。她的右臂剛才被打了一下,現在痛得厲害。她回頭望了一眼,看著沾了血的洗手台、鏡子、牆壁和地板。她父親用過的沾血毛巾歪七扭八地掛在橫杆上。貝弗莉想:我怎麽可能再踏進浴室一步?神哪,親愛的神,求求你。我錯了,我不該對爸爸有不好的想法,你可以懲罰我,我應該被懲罰。讓我跌倒受傷吧,或是像去年一樣,感冒了拚命咳嗽,甚至還吐了。但是求求你,神哪,明天早上讓那些血消失吧,拜托拜托,好嗎?神哪,好嗎?
父親和往常一樣幫她蓋好被子,輕吻她的額頭。他在床邊站了一會兒,貝弗莉覺得那就是他的站姿,甚至可以說是他存在的方式:身體微微前傾,兩手插在褲口袋裏(直到手腕),低頭看著她,藍色眼眸閃閃發亮,那張臉有如巴吉度獵犬的臉,寫滿憂鬱。多年後,就算她早已不再想起德裏,心中依然不時浮現一個男人坐在公交車上,或是手裏拎著晚餐籃站在角落裏的情形。她會看見身影,噢,男人的身影,有時出現在天色將暗之際,有時出現在晴朗風大的秋夜月光下,在水塔廣場。男人的身影,男人的規矩和欲望。還有湯姆,當他脫去襯衫,站在浴室鏡子前,身體微微前傾,開始刮胡子時,是多麽像她父親。男人的身影。
“我有時真的很擔心你,貝。”他說,但語氣已經不再困惑或憤怒。他溫柔地撫摸她的頭發,將她額頭上的頭發往後撥。
浴室裏都是血,爸爸!她差點尖叫著說出來,你難道沒看見?到處都是!甚至滴到洗手台上方的燈上烤幹了!你難道沒看見?
但她沒有開口,而是默默看著父親走出臥室,隨手關上門,房間裏一片漆黑。她睡不著,直到她母親十一點半回來,電視都關了,她依然醒著,凝望著黑暗。她聽見爸媽走進他們的房間,開始**,彈簧床發出規律的聲響。貝弗莉曾經聽見格蕾塔·鮑伊對薩莉·米勒說**跟火燒一樣痛,好人家的女孩子絕對不會做(“男人最後會尿在你的小貝殼裏。”格蕾塔說。薩莉大叫:“好惡心,我絕不會讓男生對我這樣。”)。要是真的像格蕾塔說的那麽痛,那貝弗莉的母親很會忍。有一兩次,她聽見母親低聲叫著,但似乎一點也不痛苦。
彈簧吱嘎聲由緩而急,最後快得近乎瘋狂,然後停止。房間安靜了半晌,接著是低語聲,然後是母親走進浴室的腳步聲。貝弗莉屏住呼吸,想聽母親會不會慘叫。
結果沒有慘叫,隻有水流進洗手池的聲響,還有輕輕的潑水聲,然後是水流進管子的咕嚕聲。很熟悉的聲音。她母親正在刷牙。不久,爸媽房間的彈簧床又吱嘎一聲,她母親回到了**。
過了五分鍾左右,她父親開始打呼。
陰沉的恐懼奪走了她的心跳,扣住了她的喉嚨。她發現自己不敢向右翻身,雖然那是她最愛的睡姿,因為她怕會有東西隔著窗戶看她。她仰躺著,僵直得像把火鉗,眼睛盯著鐵皮天花板。最後(不曉得過了幾分鍾或幾小時),她終於勉強睡著了。
隻要爸媽房間的鬧鍾一響,貝弗莉就會醒來,但動作要快才行,因為鬧鍾剛響就會被父親按停。
父親用浴室的時候,她會匆匆更衣,在鏡子前看一眼自己的胸部(她現在幾乎每天都會這麽做),看**是不是又長大了。她去年年底開始發育,起初有一點痛,不過很快就過去了。她的**非常小,不比春天的蘋果大多少,但確實發育了,千真萬確。童年即將結束,她就要成為女人了。
她對著鏡子裏的自己笑了笑,一隻手伸到後腦將頭發撩高,挺起胸膛,隨即像個小女孩似的天真地笑了……忽然,她記起前一晚浴室排水管裏噴出來的血,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無蹤。
她看了看手臂,瘀青已經出現了,就在她的肩膀和手肘之間。很醜的一個斑痕,看得出變色的指印。
馬桶哢啦一響,接著是衝水聲。
貝弗莉加快速度,不想一早就惹父親生氣(甚至不想讓他察覺到她的存在),急忙套上一條牛仔褲和德裏高中的運動衫。眼看無法再拖,她隻好離開臥室朝浴室走去。父親正要回臥室更衣,兩人在起居室遇到。藍色睡衣鬆鬆垮垮地在他身上拍打著。他朝她嘀咕了幾句,她沒聽清。
不過,她還是回答:“好的,爸爸。”
她在關上的浴室門前站了一會兒,想做好準備迎接門後的景象。至少現在是白天,她想,心裏稍微輕鬆了一點,不多,但起碼有一點。她抓著門把一轉,開門走了進去。
那天早上貝弗莉很忙。她幫父親準備了早餐(橙汁、煎蛋和艾爾·馬什式烤吐司——麵包很熱,但不能算是烤的),父親坐在桌前,整個人藏在《新聞報》後頭,將早餐吃得一幹二淨。
“培根呢?”
“培根沒有了,爸爸,昨天就吃完了。”
“那幫我弄個漢堡。”
“漢堡也隻剩一點點,那個——”
報紙沙沙作響,接著垂了下來。父親的藍色眼眸有如千斤錘般落在她身上。
“你說什麽?”他柔聲問。
“我說馬上好,爸爸。”
他又看了她一會兒,接著再度舉起報紙。貝弗莉趕緊去冰箱拿肉。
她幫父親弄了一個漢堡,還不忘將從冷凍盒裏取出來的絞肉盡量搗爛,讓肉看起來多一點。父親邊看體育版邊吃,貝弗莉開始幫他準備午餐——兩塊花生醬果醬三明治、一大塊母親昨晚從格林餐館帶回來的蛋糕和一保溫瓶的熱咖啡,加了很多糖。
“你跟你媽說,今天要把這地方弄幹淨,”他拿起午餐籃,說,“老天爺,這裏看起來和豬圈一樣髒!我整天在醫院裏搞清潔,可不想回到豬圈一樣的家,聽到沒有,貝弗莉?”
“是,爸爸,我會跟她說。”
他吻了吻她的臉頰,匆匆抱她一下就出門了。貝弗莉和往常一樣回到臥室窗邊目送他離開,看見他繞過街角,和往常一樣鬆了口氣……隨即憎惡自己有這種感覺。
她洗好碗盤,拿著正在讀的書到後院台階上坐了一會兒。剛學會走路的拉斯·瑟拉門尼爾斯一頭金色長發泛著恬靜的光,從隔壁公寓蹣跚著走過來,給她看他的通卡牌小卡車和膝蓋上的新擦傷,她配合地發出驚呼聲。不久,母親在屋裏喊她。
兩人換被單、洗地板,給廚房地板打蠟。母親還清洗了浴室的地板,讓貝弗莉好生感激。艾芙瑞妲·馬什個頭嬌小,頭發灰白,總是一臉嚴厲,滿是皺紋的臉龐告訴世人她已經來這世上好一陣子了,而且打算再待一陣……還告訴世人生活不易,而她也不期望短期內有所改善。
“你可以幫我擦起居室的窗戶嗎,貝?”已經換上侍者製服的母親回到廚房,問她,“我得到班戈一趟,去聖喬伊醫院看謝莉爾·塔倫特,她昨天晚上摔斷腿了。”
“沒問題,我會擦,”貝弗莉說,“塔倫特太太怎麽了?是摔倒還是什麽?”謝莉爾·塔倫特是艾芙瑞妲在餐館的同事。
“她和她那個沒用的老公出車禍了,”她母親冷冷地說,“那家夥喜歡喝酒。你每天晚上禱告的時候應該感謝神,貝,謝謝他沒讓你父親貪杯。”
“我禱告了。”貝弗莉說。她真的禱告了。
“我猜她很可能會丟了飯碗,而他又老是留不住工作,”艾芙瑞妲的語氣透著一絲陰鬱的驚恐,“我看他們得搬到鄉下去了。”
艾芙瑞妲·馬什最怕的就是這個,失去小孩或發現自己得了癌症根本無法與之相比。窮沒關係,做她所謂的“散工”也無妨。但一搬到鄉下,從此隻能仰人鼻息,那是最糟的,比掉進水溝還慘。而她知道謝莉爾·塔倫特即將麵對這樣的命運。
“你洗完窗戶、倒完垃圾之後就能出去玩。你爸爸今天晚上要打保齡球,所以你不用幫他準備晚餐,但我希望你天黑之前回家。你知道為什麽。”
“好的,媽媽。”
“天哪,你長得真快。”艾芙瑞妲說。她看了看貝弗莉運動衫上小小的隆起,眼神親切又嚴厲:
“等你嫁人成家之後,我真不曉得該怎麽辦。”
“我會一直待在家裏的。”貝弗莉微笑著說。
母親匆匆抱了她一下,用溫暖幹燥的雙唇吻了吻她的嘴角。“那是不可能的,”她說,“但我還是愛你,貝。”
“我也愛你,媽媽。”
“擦完窗戶之後,要確定沒有汙漬,”她拿起皮包走到門邊,“否則你爸爸會大發雷霆。”
“我會小心的。”母親開門準備離開,她刻意裝出很輕鬆的樣子問,“你剛才在浴室看到什麽奇怪的東西了嗎,媽媽?”
艾芙瑞妲看著她,微微皺眉說:“奇怪的東西?”
“呃……我昨天晚上看到一隻蜘蛛從排水管裏爬出來。爸爸沒跟你說嗎?”
“沒有。”
“噢,那沒關係,我隻是想知道你有沒有看到它。”
“我沒看到蜘蛛。我真希望我們能給浴室換新的地板,”她看了一眼萬裏無雲的藍天,說,“大家都說殺死蜘蛛會下雨,你應該沒有弄死它吧?”
“沒有,”貝弗莉說,“我沒有殺死它。”
母親回頭看她,嘴唇抿得幾乎看不見。她說:“你確定昨天晚上沒有惹你爸爸生氣?”
“沒有!”
“貝,他有沒有碰你?”
“什麽?”貝弗莉滿臉困惑地看著母親。老天,父親每天都碰她啊。“我不懂你的意——”
“算了,”艾芙瑞妲匆匆說道,“別忘了倒垃圾。還有,要是窗戶沒擦幹淨,教訓你的可不會隻有你爸爸。”
“我不會(他有沒有碰你)
忘記的。”
“記得天黑之前回家。”
“是。”
(他有沒有)
(非常擔心)
艾芙瑞妲出門了。貝弗莉就像方才目送父親一樣走回臥室看著母親繞過街角不見了,等她確信母親正在朝公車站走去,便拿起水桶和穩潔牌清潔劑,再從洗手台下方拿了幾條抹布,走進起居室開始擦窗戶。公寓似乎安靜得過了頭,地板吱嘎作響或關門的聲音都會讓她嚇一跳。波爾頓家的馬桶衝水時,她差點叫出來。
幹活期間,她一直斜眼打量浴室關上的門。
後來她走過去將那扇門打開,往裏麵看。母親早上才清理過浴室,洗手台底下的血跡幾乎都不見了,洗手台邊緣也是,但洗手池裏還有幾滴未幹的茶色斑痕,鏡子和壁紙上也是斑斑點點。
貝弗莉看著鏡中臉色蒼白的自己,忽然產生了一種無法抵禦的恐懼,覺得鏡子上的血跡讓她的臉看起來像是在流血。她心想:我該怎麽辦?我瘋了嗎?是我自己的想象嗎?
排水管突然咳了一聲。
貝弗莉大聲尖叫,將門甩上。五分鍾後,她的手依然抖得厲害,差點將她用來擦拭起居室窗戶的清潔劑掉在地上。
下午三點左右,貝弗莉·馬什鎖上公寓,將備份鑰匙塞進牛仔褲口袋。她剛走到理查德巷,就看見本·漢斯科姆、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和一個叫布拉德利·多諾萬的小孩。他們在這條連接主大街和中央街的小巷裏丟硬幣。
“嗨,貝!”埃迪說,“那兩部電影有沒有讓你做噩夢啊?”
“沒有。”貝弗莉一邊回答,一邊蹲下來看他們玩,“你怎麽會知道?”
“幹草堆告訴我的。”埃迪豎起大拇指朝本比了比。本麵紅耳赤,貝弗莉不明白他為啥臉紅。
“什麽電引?”布拉德利問。貝弗莉認出他了,他就是一周前被威廉·鄧布洛帶去荒原的那個孩子。她幾乎忘了他。如果你問她,她可能會說那孩子似乎沒有本和埃迪那麽重要,也沒那麽有存在感。
“兩部妖怪片。”她回答,接著像鴨子一樣蹲著走到本和埃迪之間,“換你扔嗎?”
“對。”本說。他匆匆瞄了她一眼,立刻將頭轉開。
“現在誰贏?”
“埃迪,”本說,“埃迪很厲害。”
她看了看埃迪。埃迪用襯衫前襟認真擦拭指甲,接著咯咯地笑了。
“我可以參加嗎?”
“我沒問題,”埃迪說,“你有硬幣嗎?”
她摸了摸口袋,撈出三枚硬幣。
“天哪,你怎麽敢帶這麽多錢出門?”埃迪問,“我一定會提心吊膽。”
本和布拉德利·多諾萬都笑了。
“女生也可以很勇敢。”貝弗莉嚴肅地說。過了一會兒,四人都笑了。
布拉德利先扔,接下來是本,然後是貝弗莉。埃迪贏得最多,所以他殿後。他們朝中央街藥店的後牆扔硬幣,有時太近,有時太遠,撞到牆壁彈回來。投完一輪之後,誰的硬幣最靠近牆壁,誰就可以拿到四枚硬幣。五分鍾後,貝弗莉已經贏了二十四分錢。她隻輸過一輪。
“女生作屁!”布拉德利嫌惡地說,起身準備離開。他的好心情沒了,用憤怒受辱的眼神瞪著貝弗莉:“女生不硬該——”
本跳了起來,他能跳起來真是令人意外。“收回去!”
布拉德利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什麽?”
“把你的話收回去!她沒有作弊!”
布拉德利看看本,看看埃迪,又看看貝弗莉。貝弗莉還跪在地上。接著他又看了看本:“你想讓自己的嘴唇腫起來,好搭配你的身材是吧,渾球?”
“對。”本說,臉上突然露出微笑。他笑的模樣嚇到布拉德利了,後者不安地後退了一步。布拉德利可能發現了一個簡單的道理:本·漢斯科姆自從對上亨利·鮑爾斯並且安然脫身(而且是兩次)之後,已經不可能被他這種(超級口齒不清、手上還長滿瘡疤的)瘦皮猴恐嚇了。
“好啊,你們聯合起來欺負我。”布拉德利說著又退後一步,聲音帶著遲疑的顫抖,淚水奪眶而出,“一群作屁鬼!”
“你把剛才對她說的話收回去。”本說。
“算了啦,本。”貝弗莉說著遞了一把硬幣給布拉德利,“把你的硬幣拿回去吧,反正我也不喜歡和小氣鬼玩。”
羞辱的淚水沾濕了布拉德利的下睫毛。他從貝弗莉手中搶過硬幣,從理查德巷跑向中央街。剩下的孩子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眼看自己已經安全了,布拉德利轉過頭大吼:“你就是個小賤倫!作屁鬼!
作屁鬼!媽媽是妓呂!”
貝弗莉倒抽一口氣。本朝布拉德利衝去,他差點就成功了,隻可惜絆到一個空箱子,跌了一跤。
布拉德利逃掉了,本知道自己不可能追上他。他回頭去看貝弗莉。剛才那句咒罵對他的震撼不下於貝弗莉。
她看見他臉上的關切,開口想說自己沒事,別擔心,棍棒斷得了我的骨頭,但幾句話傷不了我……
而她母親問的那個怪問題(他有沒有碰你)
再度浮上心頭。那問題真怪,簡單,荒謬,不祥,和好咖啡一樣混沌。貝弗莉沒有說幾句話傷不了她,而是哭了出來。
埃迪不自在地看著她,從褲口袋掏出噴劑吸了一口,接著彎腰開始撿拾散落的硬幣,神情敏感而謹慎。
本下意識地朝她走去,想要抱她、安慰她,但沒再往前。她太美了,麵對美麗隻會讓他手足無措。
“別難過。”他說。他知道這麽講很蠢,但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話。他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她雙手捂臉,遮住淚濕的眼和長滿雀斑的臉頰),隨即像是燙到似的將手拿開,臉紅得像做了什麽錯事一樣。“別難過,貝弗莉。”
她放下雙手,發出淒厲憤怒的叫聲:“我媽才不是妓女!她……她是女招待!”
沒有人說話。本嘴巴微張,望著貝弗莉,埃迪坐在小巷的碎石路麵上抬頭看她,手裏都是硬幣。
“女招待!”埃迪說話了。他不太曉得妓女是什麽,但這個對比讓他覺得很新鮮。“真的是女招待?”
“對!沒錯,她就是。”貝弗莉喘著氣,同時又哭又笑。
本笑得站不起來,一屁股坐到垃圾桶上。蓋子被他壓進桶裏,他身子一斜摔到了地上。埃迪指著他哈哈大笑,貝弗莉扶他站起來。
樓上一扇窗戶打開了,一個女人大喊:“你們這群小鬼快給我滾!這裏有人得上晚班,知道嗎?
快滾吧!”
三人想也不想,牽著手跑向中央街。貝弗莉在中間,三人依然笑個不停。
他們算了算硬幣,發現總共四十個,夠他們在藥店買兩份冰沙。但基恩先生很囉唆,不讓十二歲以下的小孩在冷飲區吃東西(他說後麵房間的彈珠台可能會腐化小孩),他們隻好將冰沙放在兩個特大的蠟盒裏,拿到貝西公園坐在草地上吃。本買的是咖啡口味,埃迪是草莓口味,貝弗莉拿著吸管坐在兩人中間,像蜜蜂似的左右采蜜。從看見排水管咳血到現在,她總算覺得放鬆了點。雖然身心俱疲,但沒事了,心情恢複了平靜。至少現在。
“真不曉得布拉德利在發什麽神經?”過了一會兒,埃迪說,語氣帶著笨拙的歉意,“他之前從沒這樣過。”
“你為我挺身而出,”貝弗莉說,忽然在本臉頰上輕輕一吻,“謝謝你。”
本再度麵紅耳赤。“你沒作弊。”他喃喃地說,接著突然連喝三大口,灌了半杯咖啡冰沙到肚子裏,隨即發出有如槍聲的打嗝聲。
“老爹,現在是怎樣?”埃迪問,貝弗莉又忍不住笑了,捧腹大笑。
“別再鬧了,”她咯咯笑著說,“我肚子好痛,拜托,別再鬧了。”
本麵帶微笑。那天晚上,他睡前在腦海中反複播放她親吻他的畫麵,播了一遍又一遍。
“你真的沒事了嗎?”他問。
貝弗莉點點頭:“不是因為他,甚至和他講我媽怎麽樣無關,是昨天晚上的事情。”她遲疑片刻,看看本,看看埃迪,又看看本,“我……我非得跟人說說不可,或是找人去看之類的。我想我剛才會尖叫,是因為我很怕自己瘋了。”
“你在說什麽,瘋子?”有個聲音說。
說話的人是斯坦利·烏裏斯。他看起來還是那麽瘦小,而且幹淨整潔得超乎尋常。對一個十一歲小孩來說太幹淨了。潔白的襯衫紮進新牛仔褲裏,沒有露出一點兒衣角,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高筒凱茲帆布鞋的鞋尖幹淨無瑕,看起來就像全世界最小的成年人。但他一露出微笑,成人的形象就破滅了。
她不會說出心裏想說的話了,埃迪心想,因為布拉德利罵她母親的時候,他不在場。
但貝弗莉遲疑了片刻,還是說了。因為斯坦利和布拉德利不一樣。他有布拉德利沒有的存在感。
斯坦利是和我們一夥的,貝弗莉心想,同時搞不懂這為什麽會讓她的手臂忽然起了疹子。我說出來對他們沒有半點好處,她心想,對他們沒好處,對我自己也沒有。
但太遲了,她已經開口了。斯坦利坐到他們身邊,表情鎮定嚴肅。埃迪將剩下的草莓冰沙遞給他,但他隻是搖搖頭,眼睛一直盯著貝弗莉。其他男孩都沒說話。
她告訴他們聲音的事,說她聽出那是維羅妮卡·格羅根。她知道維羅妮卡已經死了,但那確實是她的聲音。她還告訴他們血的事,說她父親沒看見,她母親今天早上也沒看見。
說完之後,她看著他們,很怕看到他們的表情……但她在他們臉上看不到絲毫懷疑。隻有恐懼,沒有懷疑。
過了一會兒,本說:“我們去看看。”
他們從後門走進屋裏,不光因為貝弗莉手上的鑰匙隻能開後門,還因為她說,要是被波爾頓太太看見她趁家人不在帶男孩子回家,她肯定會被她爸爸打死。
“為什麽?”埃迪問。
“你不會懂的,白癡,”斯坦利說,“乖乖安靜就好。”
埃迪正想回嘴,但看見斯坦利臉色發白緊繃,便決定閉上嘴巴。
後門一進去是廚房,裏頭灑滿了午後陽光與夏日靜謐,早餐的碗盤在瀝水架上閃閃發亮。四個孩子站在餐桌邊,擠成一團。這時樓上忽然傳來關門聲,他們全都嚇了一跳,接著緊張地笑了。
“在哪裏?”本問,聲音很小。
貝弗莉感覺心髒在太陽穴噗噗直跳。她帶著他們踏上狹窄的走廊,經過父母的臥室來到盡頭的浴室。她推開門,匆匆走了進去,將洗手池的鏈子拉起來,接著退回本和埃迪之間。鏡子、洗手台和壁紙上的血已經幹成茶色。貝弗莉盯著那些血跡,因為她忽然發現看著血比看著同伴容易。
她聽見一個小小的聲音說:“看到了嗎?你們有誰看到了?有沒有?”她幾乎不敢相信是自己在說話。
本往前一步。他這麽胖,動作竟然如此輕盈,再次讓她感到驚訝。本摸了摸其中一處血跡,接著又摸了第二處,然後是鏡子上的血痕。“這裏、這裏和這裏。”他語氣淡然,卻充滿權威感。
“天哪!感覺好像有人在這裏殺了一頭豬似的。”斯坦利說,語氣帶著微微的敬畏。
“都是從排水管噴出來的?”埃迪問。看見血讓他想吐。他呼吸變得急促,手裏緊緊地抓著噴劑。
貝弗莉咬著牙才沒讓眼淚流出來。她不想哭,她怕要是哭了,他們會覺得她和其他女生沒兩樣。
如釋重負的感覺有如驚濤駭浪掃過她全身,她抓著門把才沒摔倒。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她一直覺得自己快瘋了,出現了幻覺。
“但你爸爸和媽媽都沒看見。”本感到難以置信,他碰了碰洗手台上幹涸的血跡,接著收手將血抹在自己襯衫下擺上,“天哪,真扯。”
“我都不知道以後要怎麽再進這間浴室了,”貝弗莉說,“洗臉、刷牙和……你知道的。”
“嘿,那我們幹脆把這裏清理一下吧。”斯坦利忽然說。
貝弗莉看著他說:“清理一下?”
“對啊,也許壁紙上的洗不掉,那些看起來已經,呃,幹得差不多了。但我們可以把剩下的血跡清理幹淨。你家有抹布吧?”
“在廚房水槽底下,”貝弗莉說,“但如果我們用抹布,我媽會懷疑用在什麽地方了。”
“我有五十分,”斯坦利小聲說,眼睛一直盯著灑在浴室洗手台周圍的血,“我們盡量清理,然後把抹布拿到投幣式洗衣店去洗,讓它們恢複原貌。我們會洗抹布、烘幹,在你家人回家之前擺回水槽底下。”
“我媽說血沾到布上是洗不掉的,”埃迪反駁道,“她說血會滲進去。”
本發出滑稽的咯咯聲。“就算洗不掉也沒關係,”他說,“反正他們又看不到。”
其他人都不需要問“他們”指的是誰。
“好吧,”貝弗莉說,“那我們就試試看。”
接下來半小時,四個孩子努力打掃,有如勤奮的小精靈。牆壁、鏡子和陶瓷洗手台上的血跡不見了,貝弗莉覺得心情愈來愈輕鬆。本和埃迪負責洗手台和鏡子,她擦地板。斯坦利拿著近乎全幹的抹布擦壁紙,擦得小心翼翼。最後他們幾乎把血跡都清幹淨了。本取下洗臉盆上方的燈泡,到儲藏室拿了個新的換上。儲藏室裏燈泡很多,艾芙瑞妲·馬什趁去年秋天特賣的時候一口氣在德裏獅子超市買了夠用兩年的燈泡。
他們用了艾芙瑞妲的水桶、艾傑克斯牌清潔劑和很多熱水。他們換水換得很勤,因為誰也不想把手放進變成粉紅色的水裏。
最後,斯坦利後退幾步,用專家的眼光打量浴室。對他來說,整潔和秩序不是習慣,而是天性。
他四下審視,對其他孩子說:“我想我們已經盡力了。”
洗手台左邊的牆上還有幾塊淡淡的血跡。那個角落壁紙太薄,斯坦利隻敢輕輕揩拭。不過就算如此,殘存的血跡也已經失去了之前給人的不祥的感覺,和不小心劃上去的蠟筆痕跡差不多。
“謝謝,”貝弗莉說。她已經不記得上回這麽真心感謝誰是什麽時候的事了。“謝謝你們大家。”
“不客氣。”本喃喃地說,臉當然又紅了。
“這沒什麽。”埃迪附和道。
“我們來處理抹布吧。”斯坦利說。他神情堅決而嚴肅。貝弗莉事後覺得他們當中或許隻有斯坦利意識到他們又向前邁了一步,更加接近那意想不到的對決。
他們量了一杯馬什太太的汰漬洗衣粉,倒進空的蛋黃醬罐裏。貝弗莉找了一個紙購物袋,將抹布收好,四個孩子便出發去了主大街和康尼街拐角的克林克洛自助洗衣店。兩條街外,運河在午後陽光下呈現出燦爛的藍色。
自助洗衣店門可羅雀,隻有一名身穿護士服的女士在烘衣服。她一臉狐疑地瞄了四個孩子一眼,接著回頭繼續讀平裝本《冷暖人間》。
“用冷水,”本低聲說
,“我媽說血跡要用冷水才洗得掉。”
他們將抹布扔進洗衣機,斯坦利將手上的兩枚二十五美分硬幣換成四個十美分硬幣和兩個五美分硬幣。換好錢後,他看著貝弗莉將洗衣粉撒在抹布上,關上洗衣機的門。他將兩枚十美分硬幣放進投幣孔,轉動啟動鈕。
貝弗莉之前玩遊戲贏的錢幾乎都拿來買冰沙了,但她還是在牛仔褲的左口袋找到四枚幸存者。她將它們拿出來遞給斯坦利,斯坦利一臉受傷的表情。“天哪,”他說,“我頭一回帶女孩到洗衣店約會,她竟然馬上想各付各的。”
貝弗莉笑了:“你確定嗎?”
“當然,”斯坦利以他一貫的淡然語氣說,“我是說,放棄那四分錢真的讓我心都碎了,貝弗莉,但我很堅持。”
他們走到煤渣磚牆邊,在一排塑料花瓣椅上坐了下來,都沒有說話,聽著美泰克洗衣機攪動抹布時發出的嘩啦嘩啦的聲音和嘎吱聲。肥皂泡不停地甩到洗衣機門的圓形厚玻璃上。起初泡沫是紅的,貝弗莉看了有一點想吐,但她又沒辦法不看。帶血的泡沫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魔力。身穿護士服的女士不停地隔著小說偷瞄他們,可能擔心他們是不良少年。他們都不開口好像讓她很害怕。烘幹機停轉後,她拿出衣服,折好放進藍色塑料袋就離開了,臨走前又困惑地看了他們一眼。
她一離開,本突然開口說:“不是隻有你。”語氣甚至有點不客氣。
“你說什麽?”貝弗莉問。
“不是隻有你,”本又說了一次,“你知道——”
他停下來看了看埃迪,埃迪對他點點頭。他又看了看斯坦利,斯坦利似乎不太高興……但過了一會兒還是聳聳肩,點了點頭。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貝弗莉問。今天一直有人跟她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她實在受夠了。她抓著本的上臂說:“你要是知道什麽事情,就告訴我!”
“你想說嗎?”本問埃迪。
埃迪搖搖頭,從口袋裏拿出噴劑猛地吸了一口。
於是本小心地揀選詞匯,向貝弗莉娓娓道來。他說了學期結束那天在荒原遇到威廉·鄧布洛和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經過——真難相信那是快一周前的事了。他說他們隔天在荒原蓋水壩,威廉告訴他們死去的弟弟在學校拍的相片會轉頭眨眼,他自己則遇見了木乃伊,看到它拿著逆風飄浮的氣球走在結冰的運河上。貝弗莉愈聽愈吃驚,愈聽愈害怕。她感覺自己的眼睛愈睜愈大,手腳開始發冷。
說完後,本看著埃迪。埃迪又嘶地吸了一口噴劑,接著便說起遇見麻風鬼的經過。本講得有多慢,他講得就有多快,字和字幾乎疊在一起,仿佛急著想脫口而出,逃之夭夭。說到最後,他哽咽了一聲,但這回沒有哭。
“那你呢?”貝弗莉看著斯坦利。
“我——”
四個人忽然沉默下來,如同大爆炸之後的死寂。
“抹布洗好了。”斯坦利說。
他們看著他起身,看著他優雅利落的瘦小身軀。他打開洗衣機,拿出糾纏成一團的抹布,細細檢視。
“還有一點痕跡,”他說,“但還可以,看起來很像蔓越莓汁。”
他拿給他們看。其他人嚴肅地點頭,仿佛審核重要文件一般。貝弗莉鬆了一口氣,就像浴室清理完畢時那樣。她可以忍受剝落的壁紙上褪色的蠟筆痕跡,也能忍受她母親抹布上的淺紅印子。重點是他們做了處置,這點似乎才重要。也許不夠完美,但她覺得已經足夠讓她心情平靜了。拜托,對艾爾·馬什的女兒來說,能做到這樣已經夠好了。
斯坦利將抹布扔進筒形烘幹機裏,投了兩枚五分硬幣。機器開始運轉,斯坦利走回來坐在埃迪和本中間。
四個人又沉默了一會兒,看著抹布翻來覆去。燒瓦斯的烘幹機嗡嗡作響,聽起來很舒服,讓人有些昏昏欲睡。洗衣店的門用木楔卡住,一個推著購物車的女人從開著的門前走過,瞥了他們一眼。
“我看到了,”斯坦利突然開口,“我本來不想說,隻想把它當成一場夢之類的,甚至是發羊癇風,就像斯塔維耶家的小孩一樣。你們認識他嗎?”
本和貝弗莉搖搖頭,埃迪說:“你是說那個得了癲癇的小孩?”
“對,沒錯。我的感覺就是那麽糟。我寧可相信自己發羊癇風,也不希望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你看到了什麽?”貝弗莉問,但她不確定自己真的想知道。這可不像圍著營火聽鬼故事,一邊吃烤麵包夾維也納香腸,一邊把棉花軟糖烤到又黑又皺。他們四個坐在令人氣悶的洗衣店裏,她看見洗衣機底下有好幾團棉絮(她父親管它們叫鬼大便),灰塵從肮髒的玻璃窗飄進來,在炙熱的陽光下飛舞。她看見舊雜誌的封麵不見了。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安好而無聊。但她心裏卻害怕極了,因為(她感覺到)剛才聽到的都不是編出來的故事或怪物。本的木乃伊、埃迪的麻風鬼……這些怪物入夜後都可能現身。還有威廉·鄧布洛的弟弟,隻剩一隻手卻不死心,睜著銀幣般的眼睛在德裏鎮漆黑的地下排水管道裏遊走。
然而,她看斯坦利遲遲不答,還是又問了一次:“你看到了什麽?”
斯坦利小心翼翼地說:“我在那個有儲水塔的小公園——”
“噢,天哪,我不喜歡那裏,”埃迪神色抑鬱,“如果德裏真的有地方鬧鬼,肯定就是那裏了。”
“什麽?”斯坦利激動地說,“你說什麽?”
“你都沒聽說過那裏發生的事情嗎?”埃迪問,“兒童凶殺案還沒開始之前,我媽就已經不準我去了。她……她真的很關心我。”他說完露出不安的微笑,將噴劑緊緊壓在腿上,“你們不知道嗎?
曾經有小孩淹死在那裏,三個或四個。他們——斯坦?斯坦,你還好吧?”
斯坦利·烏裏斯臉色鐵青,嘴巴無聲地翕動著,眼球上翻,隻剩虹膜下緣還露在外麵。他伸出一隻手,虛弱地想抓住什麽,隨即落在腿上。
埃迪想也不想,身體前傾,用纖細的手臂摟住斯坦利無力的肩膀,將噴劑塞進他嘴裏,用力摁了一下。
斯坦利開始咳嗽,又像哽咽,又像嗆到了。他坐起身子,眼球恢複正常,雙手捂著嘴巴咳嗽,最後發出大大的打嗝聲,再度癱在椅子上。
“那是什麽?”他好不容易擠出一句。
“我的哮喘藥。”埃迪帶著歉意說。
“老天,味道真像臭狗屎。”
他們全都笑了,但笑得很緊張。其他孩子焦躁地望著斯坦利,他雙頰微微泛出血色。
“味道是很差,沒錯。”埃迪帶著一絲驕傲回道。
“是啊,但那玩意兒符合猶太戒律嗎?”斯坦利說。所有人又都笑了,雖然他們全都不曉得“戒律”是什麽,斯坦利自己也不知道。
斯坦利先止住笑,盯著埃迪說:“跟我說說你對儲水塔了解多少?”
埃迪先說,本和貝弗莉也跟著說了一些。德裏儲水塔位於堪薩斯街,在鎮中心以西約兩公裏半的地方,靠近荒原南端。十九世紀末,它曾經是德裏唯一的飲用水源,蓄水量高達六千六百立方。由於儲水塔頂端的露天觀景台可以俯瞰全鎮和郊區,景致絕佳,因此向來是熱門景點,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一九三〇年左右。周六或周日早上,隻要天氣不錯,許多居民都會帶家人到紀念公園來,走完一百六十級台階,登上觀景台,欣賞景色,也常常攤開地布,在上頭野餐。
儲水塔外側鋪滿石棉瓦,白得刺眼,中央塔是巨大的不鏽鋼圓柱,有三十二米高。狹窄的旋轉台階就位於外側和中央塔之間,直通塔頂。
觀景台正下方有一道厚木門,進去是儲水槽平台,底下就是水,有如一口黑潭,潭水微微翻騰。
反光錫罩上拴了幾盞鎂光燈,照著蓄積的水。水位最高時正好是三十米深。
“水是從哪裏來的?”本問。
貝弗莉、埃迪、斯坦利麵麵相覷,沒有一個人曉得。
“嗯,那溺死的小孩又是怎麽回事?”
這件事他們知道得稍微多一點。當年(這段曆史由本主講,他很嚴肅地用了“當年”兩個字)通往平台的門從來不上鎖。某一天晚上,有兩個孩子……或隻有一個孩子……或多達三個孩子……發現一樓的門也沒鎖,就大膽地往上爬,結果誤闖儲水平台,而不是觀景台。黑暗中,他們還來不及察覺自己身在何處,就摔了下去。
“我聽一個叫維克·克朗利的小孩說過,他說是他爸爸告訴他的,”貝弗莉說,“所以可能真有其事。維克說,他爸爸說那些小孩一掉進水裏就沒命了,因為沒有東西可抓,根本夠不到平台。他說他們在水裏遊來遊去,大聲呼救,可能叫了一整夜,但沒有人聽見。他們愈來愈累,最後——”
貝弗莉沉默了,感覺恐懼滲入心裏。她仿佛看見那些男孩,真的男孩,她自己想象的男孩,有如落水狗在水裏轉圈,沉入水中又拚命浮出水麵,心裏愈來愈驚慌,動作從遊泳變成了掙紮,濕透的球鞋不斷踢水,手指想在光滑的不鏽鋼內壁找到施力點,卻徒勞無功。她仿佛嚐到了他們吞下的水,聽到了他們呼救的單調回音。他們撐了多久?十五分鍾?半小時?叫聲多久才停?他們過了多久才像死魚一樣趴著浮在水麵上,隔天早上被看守員發現?
“天哪!”斯坦利幹著嗓子說。
“我聽說還有一個媽媽失去了她的寶寶,”埃迪忽然說,“之後他們就將那個地方永遠關閉了,至少我聽到的是這樣。他們從前會讓人爬上去,這我知道,但後來出了那個媽媽和寶寶的事。我不曉得寶寶多大,但那個平台應該是伸到水麵上的。媽媽走到扶手邊,懷裏抱著寶寶。要麽是媽媽不小心手滑了,要麽就是寶寶亂動,總之寶寶摔了下去。我聽說有一個男人試圖救那個寶寶,想要逞英雄,你知道。他馬上跳進水裏,但寶寶已經不見了。他可能穿著夾克還是什麽,而衣服濕了會將人拖下水。”
埃迪突然伸手到口袋裏拿出一個棕色小瓶子,打開,倒出兩顆白藥丸,沒有喝水就直接吞下去了。
“你吃的是什麽?”貝弗莉問。
“阿司匹林,我頭痛。”他辯解似的看著貝弗莉,但她沒有再說什麽。
本把故事說完。寶寶落水事件後(就他聽到的說法,摔下去的其實是個小孩,年約三歲的小女孩),鎮議會決定封閉儲水塔,底部和頂端都上鎖,禁止民眾白天登塔或到觀景台野餐,一直延續到現在。
噢,看守員會去巡邏,維修人員不時會去檢查,每一季會開放一次,有興趣的民眾可以跟著曆史學會的一位女士沿著螺旋台階上到觀景台,讚歎塔頂的景致,殺殺底片,到時炫耀給朋友看,但通往儲水槽的門永遠不開。
“現在裏麵還是裝滿水嗎?”斯坦利問。
“應該是吧,”本說,“容易起野火的季節,我看見過消防車到那裏加水,把管子接在儲水塔底部。”
斯坦利又瞄了烘幹機一眼,看抹布轉圈。原本糾纏成一團的抹布已經散了,其中幾塊像降落傘一樣飄呀飄。
“你在那裏看到了什麽?”貝弗莉輕聲問他。
有那麽一會兒,他們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但他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開始說起自己的遭遇。不過,一開始他們以為他根本是在講別的事情。“那裏被命名為紀念公園,是為了紀念南北戰爭時緬因州的二十三誌願步兵聯隊,綽號‘德裏藍軍’。之前有雕像,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被暴風雨弄垮了。鎮政府沒有經費修複,就改成讓鳥喝水的石頭大水盤。”
其他孩子看著斯坦利,他吞了下口水,吞咽聲清晰可聞。
“我喜歡賞鳥。我有一本圖鑒、一副蔡司望遠鏡和所有必備品。”他說完看著埃迪,“你還有阿司匹林嗎?”
埃迪將整個瓶子遞給他。斯坦利倒了兩顆,遲疑片刻後又倒了一顆。他將瓶子還給埃迪,一顆顆將藥吞下去,露出痛苦的表情。吃完藥後,他繼續往下說。
斯坦利的遭遇發生在兩個月前一個下雨的傍晚。那天他穿上雨衣,將望遠鏡和鳥類圖鑒裝進抽繩防水袋裏,出發去紀念公園。他通常會和父親同行,但父親那天晚上必須“加班”,不過晚餐時特地打了一通電話給兒子。
他告訴斯坦利,他有一名客戶是賞鳥愛好者,前幾天在紀念公園看見一隻公的紅雀在水盤喝水,他想應該是主教雀。那種鳥喜歡在傍晚覓食、喝水和洗澡。“要在麻省這麽靠北的地方看見紅雀很難,斯坦利,你要不要去那裏試試運氣?我知道天氣很糟,可是……”
斯坦利答應了。母親要他保證會一直戴著雨衣的帽子,但他本來就會那麽做。他是個規矩的孩子。在冬天,他從來不會吵著不想穿膠鞋或雪褲。
他走了兩公裏半到紀念公園。雨水又細又疏,連毛毛雨都算不上,更像持續不散的濃霧。四下靜寂,但仍然令人興奮。雖然灌木叢下和樹林間還留有殘雪(斯坦利覺得很像被人丟棄的一堆髒枕頭套),空中卻飄著新芽的味道。他看著鉛灰色天空下的榆樹、楓樹和橡樹的枝幹,感覺它們的剪影不曉得為什麽變粗了。它們再過一兩周就會發芽,長出細嫩得近乎透明的綠葉。
今晚飄著綠香,他心想,不禁微微笑了。
他走得很急,因為再過不到一小時天就要黑了。他對光線的要求跟他對衣著和研究習慣的要求一樣苛刻。除非光線夠他做出絕對肯定的判斷,否則就算他知道自己真的看見那隻紅雀了,他也不會說他“采集”到了。
他斜穿過紀念公園,儲水塔有如白色巨影矗立在他左邊。斯坦利幾乎沒瞄過它一眼。他對儲水塔裏的東西毫無興趣。
紀念公園大體呈長方形,地勢傾斜。夏天青草(現在是一片白色死寂)修剪整齊,還有幾處圓形花床,但沒有遊樂設施,因為這裏被認為是成年人的公園。
坡度在遠處變緩,然後突然朝堪薩斯街和荒原直墜下去。他父親提到的水盤就在這塊緩坡上。石頭做的水盤很淺,底下的磚石基座卻很大,感覺大材小用。父親告訴斯坦利,經費用罄前,市政府曾經考慮重新安放一個士兵雕像上去。
“我比較喜歡水盤,爸爸。”斯坦利說。
烏裏斯先生搔搔頭說:“兒子,我也是。多洗澡,少開槍,這是我的信條。”
底座頂端刻了一句格言,可是斯坦利看不懂。他隻看得懂鳥類圖鑒裏的拉丁文鳥類名稱。
那句格言是:
老人的魂影出現了。
——普林尼
斯坦利坐在長椅上,從防水袋裏拿出鳥類圖鑒,再次翻到紅雀那一頁,重看了一遍,複習它的特征。公紅雀很難認錯,雖然沒有消防車那麽大,卻和它一樣紅。但斯坦利是習慣的動物,重看這些特征讓他平靜,讓他更確切地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對世界產生更強烈的歸屬感。因此,他仔細看了圖片三分鍾才合上書(空中的濕氣已經讓頁角微微翹起),收回防水袋裏。他打開盒子拿出望遠鏡,放到眼前。他不必調焦距,因為上回他就是坐在這張長椅上,觀察的就是水盤。
他要求甚高,很有耐心,一點也不焦躁。他沒有起身走來走去,也沒有用望遠鏡東張西望,看有沒有其他東西冒出來。他隻是靜靜地坐著,望遠鏡對準石頭水盤,任憑濃霧在他的黃色雨衣上凝結成肥大的水珠。
他不覺得無聊,眼前的鳥兒好像在開會,四隻棕麻雀在水盤邊沿小坐片刻,用嘴啄水,不時將水滴甩過肩頭,落在背上。接著,一隻藍腳鰹鳥呼嘯而至,有如警察突破一群閑**者。在望遠鏡裏,那鳥看起來和房子一樣大,叫聲氣衝衝的卻又尖細得離譜(隔著望遠鏡注視被放大的鳥類一會兒,就會覺得毫不奇怪,正常得很)。麻雀飛走了,藍腳鰹鳥成了老大。它昂首闊步,潑水洗澡,覺得無聊後就又離開了。麻雀飛回來又飛走了。接著來了一對知更鳥到水盤洗澡,並且(好像)在和別的鳥兒討論大事似的。斯坦利曾經怯生生地表示,鳥可能會說話,結果被父親取笑。但他深信父親說得沒錯,鳥沒聰明到會說話,它們的腦部太小了。但老實講,它們真的好像在說話。又一隻鳥加入。紅色的。
斯坦利立刻稍微調整望遠鏡的焦距。是嗎……不是,是猩紅比藍雀。這種鳥很棒,但不是他要找的。
一隻金翼啄木鳥加入聚會。它是紀念公園的常客,斯坦利認得它,因為它右翼殘缺不全。他一如往常開始猜測事情的緣由:差點被貓逮到是最可能的答案。其他鳥兒來來去去。斯坦利看見一隻椋鳥,飛的時候跟貨車車廂一樣笨拙而醜陋。他還看見一隻藍鳥和另一隻金翼啄木鳥。他的等待最後終於得到了回報——不是紅雀,而是燕八哥,在望遠鏡裏看起來又大又笨重。他放下望遠鏡,讓它垂在胸前,手忙腳亂地從防水袋裏拿出圖鑒,希望那隻燕八哥在他確認之前不要飛走。這樣他至少有成果可以向父親交代。該回家了,天色暗得很快,他覺得又濕又冷。他看了圖鑒,然後舉起望遠鏡又看了一次。
燕八哥還在,已經洗完澡站在水盤邊緣,神情呆滯。他幾乎可以確定那是燕八哥。雖然沒有明顯特征,起碼這麽遠他看不見,而且天色漸暗,很難絕對肯定,但他可能還有足夠的時間與光線再檢查一次。
他皺起眉頭,全神貫注盯著圖鑒裏的相片,接著再度拿起望遠鏡。鏡頭才剛對準水盤,就聽見砰的一聲巨響,驚得那隻燕八哥(假如它真的是燕八哥的話)振翅而飛。斯坦利用望遠鏡試著追蹤它,但知道概率微乎其微。他失去了它的蹤影,恨恨地嘶了一聲。算了,反正來過一次就會再來第二次,真希望它是燕八哥。
(可能是燕八哥)
反正不是金雕或大海雀。
斯坦利將望遠鏡裝回盒中,收好圖鑒,接著起身環顧四周,看能不能找出剛才那聲巨響的來源。
聽起來不像槍聲或汽車逆火,更像驚悚電影裏城堡或地窖門被打開的聲響……加上很假的回音。
他什麽都沒看見。
他起身下坡,朝堪薩斯街走。粉白圓柱狀的儲水塔位於右前方,在昏暗的天色和迷霧中有如一道幻影,好像……在飄一樣。
這想法很怪。他覺得一定是從自己腦袋裏浮出來的念頭,不然會從哪裏?但那想法感覺就是不像他的。
他稍微仔細看了一眼,接著想都沒想就朝儲水塔走去。塔身每隔一段就有一圈窗戶,有如螺旋不斷向上,讓他想起奧雷特理發店外的旋轉燈。他和父親都在那裏剪頭發。骨白色的石棉瓦有如眼睛上方的眉毛,突出於窗戶之上。真好奇他們是怎麽辦到的,斯坦利心想,他雖然不像本·漢斯科姆那樣對這種事情那麽感興趣,但也多少有一點興趣。這時,他看見儲水塔底座有一塊極大的黑影,有如圓形底座上的一個橢圓形大洞。
他停下腳步,皺著眉心想,那裏裝窗戶很好笑,和其他部分完全不對稱,但隨即發現那不是窗戶,是門。
剛才的聲音,他想,是那扇門被吹開了。
他左右張望。黃昏,天色漸暗,發白的天空褪成沉悶的暗紫色,霏霏細雨讓霧氣更濃了一點。雨應該會下一整夜。黃昏,迷霧,可是沒風。
所以……難道門不是風吹開的,而是被人打開的?為什麽?那扇門看起來重得很,關上它要發出那麽大的聲響,肯定得非常用力才行。他想對方個頭應該不小……可能是……
斯坦利很好奇,便往前走了幾步,想看得更仔細一點。
那扇門比他想象的要大,足足有一米八高、半米厚,門板上釘著黃銅條。斯坦利將門關上一半。門動得很慢,雖然很大,但很靈活,沒發出聲音,連半個吱嘎聲都沒有。他推門是想看門被這樣猛地推開,石棉瓦會受損多少,結果隻有一道刮痕。如果理查德見到這情景,一定會說“這就奇了”。
所以剛才聽到的不是門的聲音,就這樣,斯坦利心想,說不定是噴射機從洛林橫穿德裏上空之類的。門可能一直都開、開——
他的腳踢到了東西。他低頭一看,發現是扣鎖……準確地說,是扣鎖的殘骸。鎖已經被撬開了。
事實上,應該說好像有人在鎖孔裏塞了火藥,然後點火炸了它。鎖身上全是尖利的鐵屑,有如硬掉的噴霧。斯坦利看得見鎖裏麵。粗粗的鎖搭斜掛在簧鉤上,而簧鉤有四分之三被扯出木頭外麵。另外三根簧鉤落在濕漉漉的草地上,和椒鹽脆餅一樣歪七扭八。
斯坦利皺著眉頭再度將門打開,朝裏頭窺視。
狹窄的台階盤旋向上,有的能看清楚,有的隱在暗處。台階外牆是木板,用大橫梁支撐,但橫梁用的是木釘,而非鐵釘。斯坦利覺得有些木釘比他的胳膊還粗。內牆是鐵鑄的,巨大的鉚釘有如腫脹的癤子。
“有人在嗎?”斯坦利問。
沒有回應。
他猶豫片刻,走了進去,好看清楚狹窄的台階。什麽都沒有。理查德要是在場,一定會說這裏“陰森森的”。斯坦利轉身要走……卻聽見了音樂聲。
聲音很微弱,但聽得出來。
是汽笛風琴。
他仰頭聆聽,皺著的眉頭稍微鬆開。好吧,是汽笛風琴,嘉年華或鄉下市集的音樂,喚起他淡淡的美好回憶,不過稍縱即逝:爆米花、棉花糖、油炸麵包圈,還有雲霄飛車、碰碰車和咖啡杯之類用鐵鏈拉動的遊樂設施。
皺眉變成了微笑。斯坦利踏上一級台階,再上一級,頭依然仰著。他再度停下腳步。仿佛想到什麽都會成真似的,他真的聞到了爆米花、棉花糖、油炸麵包圈的味道,而且不止!還有胡椒、熱狗、香煙和鋸屑味。濃濃的白醋味撲鼻而來,就是裝在鐵皮罐裏,通過小孔澆在薯條上的那種白醋。他聞到嗆辣的黃芥末味,大家都用木匙將芥末抹在熱狗上。
這真是太神奇……太不可思議……太難以抗拒了。
他又上了一級台階。忽然間,他聽見上方傳來腳步聲,匆匆往樓下走。他再度抬頭。汽笛風琴聲陡然變大,仿佛想要蓋過腳步聲似的。他現在聽出來是什麽曲子了,《康城賽馬》。
是腳步聲沒錯,但不是沙沙響,對吧?其實比較像……啪嗒啪嗒,很像有人穿著進水的膠鞋走路。
坎普敦的女子這麽唱,嘟嗒嘟嗒(啪嗒啪嗒)
坎普敦的賽道九裏長,嘟嗒嘟嗒(啪嗒啪嗒,愈來愈近了)
夜也騎呀,日也騎……
上方的牆麵開始有人影晃動。
恐懼立刻衝上他的喉頭,感覺就像吞了又熱又可怕的東西或不對勁的藥,吃下去就像觸電一樣。
是人影害的。
但人影隻出現了一會兒,隻夠他看見有兩個人動作萎靡,而且很不自然。之所以隻看到一眼是因為光線暗了,暗得很快。他回頭看,發現門沉沉地關上了。
斯坦利跑下台階(他剛才不知不覺已經爬了十幾級,但自以為隻爬了兩三級),心裏非常害怕。
裏頭太暗了,什麽都看不見。他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聽見汽笛風琴的聲音從上方緩緩流瀉下來(這裏這麽暗,怎麽會有汽笛風琴?是誰在吹?)
還有腳步聲,愈來愈近了,正朝他走來。
他伸出手臂,雙手猛然撞上塔門,劇烈的刺痛直躥手肘。那扇門之前很輕鬆就打開了……這會兒卻紋風不動。
不對……不完全是。門起初動了一點,左邊嘲弄似的露出一線垂直的灰色天光,但很快就合上了,仿佛有人從外頭將門關上了。
斯坦利又喘又怕,用盡全力推門。黃銅固定條嵌入掌心裏,但門還是沒有動。
他轉身背靠門板,雙手繼續推門,額頭流下油膩的汗水。汽笛風琴的聲音更大了,在螺旋狀台階間回**。音樂不再歡樂,完全變了調,變得很悲傷,像風和水一樣咆哮。斯坦利腦海中浮現秋末的鄉下市集:風雨吹打著空****的遊樂場,旗幟翻飛,帳篷先是鼓起來,接著倒下,有如營柱在地上翻滾。
騎乘遊樂設施那兒空無一人,在灰暗的天空下有如鷹架。風以奇怪的角度捶打支架,發出轟鳴。他忽然發現死亡就在身邊,正從黑暗中躥出,而他無路可逃。
水突然從台階上方灑下。他不再聞到爆米花、油炸麵包圈和棉花糖的香味,他聞到了潮濕的腐臭,死豬肉擺在不見天日之處、爬滿蛆蟲的惡臭。
“是誰?”他尖著嗓門,顫抖著叫道。
一個低沉含糊的聲音回答了他,仿佛嘴裏含著泥巴和死水似的。
“死人,斯坦利,我們是死去的人。我們之前沉到水裏,但現在飄起來了……你也會飄。”
斯坦利感覺水掃過他的腳,縮在門邊又驚又怕。他們快來了,他感覺得到他們離得很近。他聞得到。有東西戳在他的手臂上。他大腦一片空白,隻是不停地撞門,但毫無用處。
“我們是死人,但偶爾會開開玩笑,斯坦利。我們有時——”
是那本圖鑒。
他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拿,但圖鑒卡在雨衣口袋裏,怎麽也拿不出來。一個死人已經下來了,因為他剛才進來時經過的石頭通道上傳來腳步聲。那人隨時都會追上他,用冰冷的肌膚觸碰他。
他又使勁一抽,這回總算將圖鑒拿出來了。他像舉起盾牌一樣將書舉在胸前,完全不曉得自己在做什麽,但忽然很有把握這麽做是對的。
“知更鳥!”他對著黑暗尖叫。朝他走來的那東西(距離肯定不到五步)遲疑片刻——他敢說對方遲疑了。有一瞬間他是不是覺得門稍微被推開了一點?
他不再瑟縮。他在黑暗中站直身子。那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他沒時間想了。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大喊:“知更鳥!蒼鷺!潛鳥!猩紅比藍雀!白頭翁!錘頭啄木鳥!紅頭啄木鳥!山雀!鷦鷯!鵜—
—”
門嘎的一聲開了,像是發出抗議一樣。斯坦利快步後退,踏進薄霧中,整個人仰麵倒在枯草上,差點把圖鑒壓成兩半。那天晚上,他看見自己的指痕清清楚楚地印在封麵上,仿佛封麵是用黏土做的,而不是硬紙板。
他沒有試著站起來,隻用腳跟拚命推土,屁股在滑溜的草地上留下壓痕。他雙唇緊抿,貼著牙齒。
半開的塔門在地上留下斜影,他在橢圓暗影中看見四隻腳,看見牛仔褲腐爛成了黑紫色,橘色線頭軟趴趴地貼著縫線,水從褲管滴下來,在鞋子四周形成小水坑。鞋子幾乎爛光了,露出腫脹發紫的腳趾。它們的雙手垂在身側,感覺太長、太蒼白了,每根手指都掛著一個小小的橘色毛球。
斯坦利將折凹的圖鑒舉在胸前,臉上沾滿雨水、汗水和眼淚。他用沙啞單調的聲音說:“雞鷹……蠟嘴鳥……蜂鳥……信天翁……奇異鳥……”
其中一隻手掌掌心上翻,掌紋已經被水抹除殆盡,感覺和百貨公司的假人的手一樣光滑得可笑。
那隻手伸出一根手指……然後彎起來。手指係著的毛球跳上跳下、跳上跳下。
它在召喚他。
二十七年後,他會因手臂上的刀傷死在浴室裏。但此時,原本跪著的他站起來拔腿就跑,一路衝到堪薩斯街,完全不看左右車流就橫穿馬路,到了對麵人行道上才氣喘籲籲地停下來,回頭張望。
從他站的地方看不見那扇門,隻看得見儲水塔矗立在黑暗中,身形壯碩卻不失優雅。
“他們都死了。”斯坦利驚魂未定,喃喃自語。
接著,他忽然轉身,狂奔回家。
烘幹機停了,斯坦利也講完了他的遭遇。
其他孩子默默看了他很久。斯坦利的皮膚幾乎和他剛才描述的四月傍晚一樣灰暗。
後來,本終於說:“哇噢。”說完歎了一口氣,聲音有點沙啞。
“是真的,”斯坦利低聲說,“我可以對天發誓。”
“我相信你,”貝弗莉說,“自從我家發生那種事,我什麽都信了。”
她忽然起身走向烘幹機,差點撞倒自己坐的椅子。她將抹布一塊塊拿出來,折疊整齊。雖然背對著他們,但本覺得她應該是在哭。他很想走到她身邊,卻沒那個勇氣。
“我們應該告訴威廉這些事,”埃迪說,“他會知道該怎麽辦。”
“怎麽辦?”斯坦利轉頭看他,“什麽叫怎麽辦?”
埃迪局促地看著他說:“呃……”
“我才不想怎麽辦。”斯坦利說。他惡狠狠地瞪著埃迪,埃迪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身軀。“我隻想忘掉那件事,我隻想這麽辦。”
“事情沒那麽簡單。”貝弗莉回過頭來輕聲說。本猜對了。陽光穿過肮髒的洗衣店窗戶斜斜地照了進來,照亮了貝弗莉臉頰上的兩條淚痕。“不隻是我們,我那天聽見維羅妮卡·格羅根的聲音,還有起先聽到的小男孩……我想可能是克萊門茨家的小孩,就是那個騎三輪車時失蹤的小男孩。”
“那又怎樣?”斯坦利不服氣地說。
“要是還會繼續呢?”她問,“萬一它抓走更多小孩呢?”
斯坦利明亮的棕色眼眸盯著貝弗莉的一雙藍眼,仿佛在回答她的問題:就算會那樣又怎樣?
但貝弗莉沒有低頭,最後反倒是斯坦利垂下了眼眸……可能因為她還在哭,也可能因為她的擔憂讓她占了上風。
“埃迪說得對,”她說,“我們應該告訴威廉,甚至告訴警長——”
“是啊。”斯坦利說,試圖裝出輕蔑的樣子,可惜沒有成功。他的語氣裏隻有滿滿的疲憊。
“儲水塔有死掉的小孩,浴室裏有小孩才看得見、大人看不見的血跡,小醜在運河漫步,氣球逆風飄浮,木乃伊,門廊底下有麻風病人。波頓警長肯定會笑掉大牙……然後把我們統統送進瘋人院。”
“隻要我們一起去,”本苦惱地說,“隻要我們都去……”
“對啦,”斯坦利說,“你厲害。再多講一點啊,幹草堆,寫一本書好了。”說完他起身走到窗邊,手插在口袋裏,表情中有憤怒、不安和害怕。他默默地注視著窗外,肩膀在整潔的襯衫下顯得僵硬而叛逆。他沒有轉身,將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次:“他媽的寫一本書好了!”
“不,”本靜靜地說,“威廉會寫。”
斯坦利轉過身來,滿臉驚訝。其他孩子都看著他。本臉上露出受驚的神情,仿佛莫名其妙打了自己一巴掌。
貝弗莉折好最後一塊抹布。
“鳥。”埃迪說。
“什麽?”貝弗莉和本同時問道。
埃迪看著斯坦利說:“你是靠大喊鳥的名字才脫身的?”
“可能吧,”斯坦利不情願地說,“但也可能門隻是卡住了,後來開了。”
“你沒有靠在門上?”貝弗莉問。
斯坦利聳聳肩,不是生悶氣,隻是表示他不知道。
“我覺得是因為你朝它們喊鳥的名字,”埃迪說,“但怎麽會呢?電影裏都是拿十字架……”
“或是念主禱文……”本接著說。
“或《詩篇》二十三……”貝弗莉說。
“我知道《詩篇》二十三,”斯坦利氣衝衝地說,“但十字架那招對我不管用。我是猶太人,記得嗎?”
其他孩子尷尬地撇開頭,因為斯坦利說得沒錯,而他們竟然忘了。
“鳥,”埃迪又重複了一次,接著說,“上帝啊!”說完立刻歉疚地瞄了斯坦利一眼。但斯坦利隻是悶悶地看著對街的班戈水利局。
“威廉會知道該怎麽辦。”本忽然這麽說,仿佛終於決定讚同貝弗莉和埃迪似的,“我敢跟你打賭,賭什麽都行。”
“聽著,”斯坦利認真地看著他們說,“好吧,如果你們要這麽做,我們就告訴威廉,但我隻做到這裏。你們要笑我膽小或孬種都行,我無所謂。我不膽小,我不覺得我膽小,隻是儲水塔裏那些東西……”
“你要是不害怕,那才是瘋子呢,斯坦。”貝弗莉柔聲說。
“沒錯,我是害怕,但那不是重點,”斯坦利激動地說,“不是我要說的東西。你們難道不明白——”
其他孩子露出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困惑,卻又有一絲期待。但斯坦利發現自己無法解釋心裏的感覺。他詞窮了。那種感覺有如一堵磚牆,幾乎讓他窒息,但他卻無法將它宣泄出來。盡管他很能幹,很自信,但畢竟隻是個剛念完四年級的十一歲男孩。
他很想告訴他們,跟他們說,有比恐懼還糟糕的東西。有許多事會讓人害怕,例如,騎腳踏車差點被車撞,注射沙克疫苗前得了小兒麻痹。瘋子赫魯曉夫或被水淹過頭頂也可能讓人恐懼。但這些事就算可怕,人還是可以應付。
但儲水塔裏那些東西……
他很想告訴他們,那些死去的孩子從螺旋狀台階上跌跌撞撞地走下來,不隻讓他害怕,更冒犯了他。
沒錯,就是冒犯。他隻能想到這個詞,但要是說出口,一定會被他們嘲笑。他知道他們喜歡他,認同他是他們的一分子,但還是會笑他。無論如何,世上有些東西就是不該存在。說它們存在冒犯了人的理智,違反了一個關鍵的概念。神讓地球軸心稍微偏斜,讓晝夜交替在赤道隻要十二分鍾,在因紐特人打造冰屋的地方則要一小時左右。神做了這件事,然後說:“好吧,既然你搞得懂地軸傾斜,那什麽事都難不倒你了。因為就連光都有重量。火車汽笛頻率忽然降低,就是多普勒效應。飛機突破音障發出的轟鳴不是天使鼓掌,也不是魔鬼脹氣,隻是空氣落回原處。我讓地球傾斜,然後坐在觀眾席看好戲。我沒什麽好說的,除了二加二等於四,空中的光點是星星,血跡大人看得到,小孩也看得到,死掉的小孩就是死掉了。”斯坦利很想說:我想,人可以和恐懼共存,就算不是永遠,也能維持很久、很久。但人可能無法和羞辱同在,因為它會在人的思維中開出一道裂縫,往裏看就會發現活的東西,有著不會眨動的黃眼睛,裏頭黑漆漆的,散發著惡臭。過了一會兒,你可能感覺裏麵是另一個世界,天空會出現方形的月亮,星星會冷笑,三角形有四個或五個邊,甚至有五的五次方個邊。那個世界可能有會唱歌的玫瑰,什麽都有可能。假如可以,斯坦利很想這麽跟他們說。盡管去教堂聽他們說耶穌在水上行走吧,但要是我看見一個人在水上走,我隻會尖叫、尖叫,再尖叫。因為那對我來說絕不是奇跡,而是羞辱。
但他什麽都講不出口,隻好又說了一次:“害怕不是重點,我隻是不想蹚渾水,把自己搞成瘋子。”
“那你至少和我們一起去找威廉談談,好嗎?”貝弗莉問,“聽聽他怎麽說。”
“當然,”斯坦利說,接著笑了,“也許我該帶著圖鑒去。”
他們全都笑了,氣氛終於輕鬆了一點。
貝弗莉在洗衣店外和大家道別,拿著抹布回家。家裏還是沒人,她將抹布放回廚房水槽底下,關上櫃門,站起身朝浴室望了一眼。
我才不要去浴室,她心想,我要去看《舞台秀》,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學不會腹式呼吸。
於是她走進起居室打開電視,但五分鍾後就把它關了,讓迪克·克拉克來不及介紹一張史崔德斯棉片能去除青少年臉上多少油垢。(迪克手裏拿著髒兮兮的棉片,放到鏡頭前讓全美青少年看清楚,同時說:“各位要是以為光靠清水和肥皂就能把臉洗幹淨,先瞧瞧這個吧。”)
貝弗莉走回廚房,打開水槽上方的櫥櫃。父親的工具都收在那裏,包括卷尺,就是可以吐出長長的黃色舌頭的那種尺子。她將卷尺握在冰冷的手中,朝浴室走去。
浴室裏光潔寂靜,她隱約聽見杜雍太太在吼兒子吉姆,要他別站在馬路中間,快閃開!
她走到洗手台前,低頭看著漆黑的排水孔。
她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牛仔褲裏的雙腿和大理石一樣冰,**又尖又硬,連紙張都能割破,嘴唇幹巴巴的。她在等聲音出現。
沒有聲音。
她顫抖著輕歎一聲,開始將卷尺伸進排水管內。卷尺緩緩往下,有如鄉下市集插進特技表演者咽喉的長劍。十五厘米,二十厘米,二十五厘米。卷尺停住了,應該是卡在水槽下方的水管彎折處吧,貝弗莉心想。她扭動卷尺,輕推了幾下,卷尺又開始往下走。四十厘米,六十厘米,九十厘米。
貝弗莉望著兩側都被父親的大手磨成黑色的鉻鐵盒,看卷尺不斷從裏麵吐出來,心中浮現卷尺鑽過漆黑水管的畫麵。卷尺沾到淤積的殘垢,刮起碎屑,深入陽光不曾進去、夜晚永不止息的世界。
貝弗莉想象包著小如指甲的鐵片的尺頭不斷深入黑暗。她在心裏大喊:你在做什麽?她並非無視心裏的聲音……卻似乎聽不進去。她看見卷尺的前端直直往下,已經進到地下室了。她看見卷尺撞到汙水管……這時,卷尺又卡住了。
她再次扭動卷尺,又細又軟的尺身輕輕發出怪聲,讓她想起鋸子在腿上彎折的聲音。
她仿佛看見卷尺前端在汙水管的底部扭動。管壁應該是陶瓷表麵。她看見卷尺彎曲……隨即又能往下推了。
忽然,卷尺開始自己往下跑,仿佛有人在拉另一端似的。不隻是拉,是拚命往下扯。她瞪大眼睛望著卷尺不停地往下,嚇得張大了嘴巴。害怕,但並不意外。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嗎?不是早就知道會這樣嗎?
卷尺滾完了。差不多五米半。
這時,排水管內傳來輕笑聲,隨即是近乎責難的低語:貝弗莉啊,貝弗莉……你贏不了我們的……
敢試的話,就等死吧……等死吧……等死吧你……貝弗莉……貝弗莉……貝弗莉……莉、莉、莉……
卷尺盒裏發出哢嗒一聲,尺身突然開始迅速回卷,快得連數字和刻度都看不清楚。最後一兩米沾著發黑的紅色**,嚇得貝弗莉尖叫一聲,將卷尺扔在地上,仿佛那是一條活蛇。
鮮血滴在潔白的陶瓷洗手台上,流回排水孔裏。貝弗莉彎腰啜泣,感覺恐懼沉沉地擠壓著腹部。
她拾起卷尺,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拈著它,拿到廚房。她一邊走,血一邊從卷尺上滴到走廊和廚房的地板上。
她用父親發現卷尺被她抹到血之後會說的話(對她做的事情)鎮定自己。但他當然看不到血,她不曉得該不該為此感到高興。
她拿了一條幹淨的抹布(像剛出爐的麵包一樣溫暖)回到浴室。清理之前,她把硬橡皮塞塞進排水孔。血還是新的,很容易清理。她沿著自己剛才走過的路,將塑料地板上硬幣大小的血跡擦掉,接著將抹布洗好、擰幹,放在一旁。
她又拿了一條抹布清理父親的卷尺。血很濃、很稠,有兩處沾了發黑的血塊,觸感很像海綿。
雖然卷尺隻有一兩米沾了血,但貝弗莉還是從頭到尾清理了一遍,除去所有汙垢。擦完之後,她將卷尺放回水槽上方的櫥櫃,將兩塊沾血的抹布拿到公寓後麵。杜雍太太又在吼吉姆了,一字一句罵得清清楚楚,有如鍾聲回**在悶熱的午後。
後院空****的,除了泥土和雜草,就隻有曬衣繩和一台生鏽的焚化爐。貝弗莉將抹布扔進爐子裏,在後院台階上坐下來。淚水不由分說,忽然奪眶而出。這一回,她不再壓抑自己。
貝弗莉雙手抱膝,頭抵著手臂哭泣。杜雍太太叫吉姆別站在馬路中間,還是他想被車撞死?
德裏:插曲之二
我曾目睹自己釀成的悲劇。
——羅馬詩人維吉爾
人不能拿無限開玩笑。
——電影《殘酷大街》
一九八五年二月十四日/情人節
我才剛鬆了一口氣,結果上周又發生了兩起失蹤案,都是孩子。一個是十六歲的男孩丹尼斯·托裏歐,另一個小女孩才五歲,失蹤前正在西百老匯家中後院玩雪橇。女孩母親找到了雪橇(藍色飛盤狀的玩意兒)卻沒看見女兒,快急瘋了。案發前一晚才下了雪,大約積了十厘米。我打電話給拉德馬赫警長時,他說隻找到了女孩的足跡。我想他對我是愈來愈不耐煩了。不是那些讓我晚上睡不著的東西,我遇到了更糟糕的,不是嗎?
我問他可不可以看一下警方的搜證相片,他拒絕了。
我問他小女孩的腳印是不是指向排水溝或下水道口,之後是漫長的沉默。接著他說:“漢倫,我開始覺得你是不是應該去看醫生了?專治腦袋的醫生。那個女孩是被她父親帶走的,你不看報紙嗎?”
“托裏歐家的小孩也是被父親帶走的?”我問。
又是漫長的沉默。
“饒了你自己吧,漢倫,”他說,“也饒了我吧。”
說完他就掛斷了。
我當然看報紙了。每天早上將報紙放到圖書館閱覽室的人不就是我嗎?失蹤的女孩名叫勞麗·安·溫特巴格。一九八二年春天,她父母激烈的離婚訴訟結束後,小女孩就由母親監護。霍斯特·溫特巴格目前應該在佛羅裏達做機械維修方麵的工作。警方的推論是,霍斯特從佛羅裏達一路開到緬因,把女兒抓走了。他們認為霍斯特將車停在屋前,喊了他女兒,小女孩聽話上車,因此地上隻有女孩的腳印。但警方完全不提另一個事實,那女孩兩歲之後就沒見過她父親了。當初離婚官司會打得那麽激烈,一個原因就是溫特巴格太太指控丈夫至少猥褻過女兒兩次。她要求法院禁止霍斯特探視女兒。雖然霍斯特激烈否認自己曾猥褻過女兒,法院還是支持了母親的請求。拉德馬赫認為,法院的裁決讓霍斯特完全無法接觸獨生女兒,可能導致他下手綁架。這個講法還算有一點說服力,但我請問各位:勞麗三年沒見過父親,有可能一眼就認出他來,聽他喊她就跑過去嗎?拉德馬赫說有可能,即使勞麗上一回見到父親時才兩歲。但我認為不可能。而且勞麗的母親也說她把女兒教得很好,不會隨便靠近生人或和他們交談。在德裏鎮,大多數小孩很早就學會這一點。拉德馬赫說他已經要求佛羅裏達警方追查霍斯特的下落,他能做的到此為止。
“監護權的事情歸律師管,不是警察。”那個腦滿腸肥的自大渾球在周五的《新聞報》上這麽說。
但托裏歐家的男孩……完全不一樣。他家庭幸福美滿,是德裏高中美式足球隊隊員,又是優等生,一九八四年參加拓展訓練學校的求生夏令營,以高分過關,沒有嗑藥,有女朋友,而且顯然為她癡狂。他有大把理由活下去,有大把理由待在德裏,至少再待兩年以上。
而他竟然離開了。
他到底怎麽了?是突然生出浪跡天涯的衝動,還是被酒駕司機撞死,掩埋屍體好湮滅證據?或者他其實還在德裏,隻是隱藏在某個陰暗的角落,和貝蒂·裏普森、帕特裏克·霍克斯泰特、愛德華·科克蘭及其他孩子為伴?還是【right】(稍後)
我又開始了。老是想著同一件事,毫無建樹,隻是把自己逼到瘋狂邊緣。隻要通往書架區的鐵樓梯一響,我就嚇得半死,隻要瞧見一點陰影就心驚膽戰。我發現自己常常在想,要是我推著橡膠輪推車把書放回架上時,突然有一隻手從兩排書中間伸出來抓我,我會有什麽反應。
這天下午,我又差點克製不住衝動,打電話給他們。我甚至已經拿著斯坦利·烏裏斯的號碼,撥了亞特蘭大的區號404。我抓著話筒問自己,打給他們是因為我很有把握,百分之百確定,還是因為太害怕,不想獨自承擔,得找一個知道(或能理解)我在害怕什麽的人談談。
我仿佛聽見理查德用香草胖球先生的聲音說,批貨?批貨?先生,我們不需要批什麽鳥貨!清楚得好像在我麵前說話一樣……於是我掛了電話。誰要是像我想見理查德那樣想見一個人,肯定得懷疑自己的動機,因為人最會對自己說謊。事實上,我依然不是百分之百確定。如果再有人喪命,我一定會打……但目前這種情況,就算拉德馬赫再胡扯,我也得假設他有可能是對的。小勞麗可能記得她父親,家裏可能有他的相片。而且我想,真的很會說話的大人是有可能將小孩騙上車的,即使小孩被教得很好也一樣。
我還害怕另一件事。拉德馬赫說我可能快瘋了。我不這麽認為,但要是我現在打電話,他們可能會覺得我瘋了。更麻煩的是,萬一他們不記得我了怎麽辦?邁克·漢倫?誰啊?我不記得認識一個叫邁克·漢倫的人。我根本不記得你。什麽承諾?
我感覺打電話的時候還沒到……如果到了,我一定會知道,而他們的回憶線路也會同時恢複,就像兩個巨輪以驚人之力緩緩靠近,一邊是我和德裏鎮,另一邊是我的童年玩伴。
時間到了,他們就會聽見烏龜的聲音。
於是我等待,遲早我會知道時候到了。我認為問題不是要不要打電話給他們。
是什麽時候打。
一九八五年二月二十日
黑點酒吧失火了。
“邁克,商業部就是愛篡改曆史,這又是個絕佳的例子。”要是艾伯特·卡森依然在世,應該會這麽跟我說,或許邊說邊笑,“他們會那麽做,而且有些時候幾乎得逞了……但老一輩的人會記得事情的經過,他們不會忘記的。隻要你用對了方法,他們有時就會開口。”
不少住在德裏鎮二十年的老居民壓根不曉得舊陸軍航空基地曾經有一個士官專用的特殊營房,離基地其他設施足足有八百米遠。每到二月中旬,氣溫降到零度左右,時速六十五公裏的強風掃過跑道,風寒效應誇張到令人難以置信,多走那八百米路可能讓你凍僵、凍傷,甚至喪命。
其他七個營房都有煤油暖氣、防風窗和絕緣設備,裏頭又暖和又舒服。特殊營房住了二十七名E連士官,卻隻有一個不太管用的老舊柴爐,柴火還得靠自己撿拾,所謂的絕緣設施也隻是在外牆鋪一些鬆樹和雲杉的枝幹。其中一名士官某天幫營房裝了全套的防風窗,之後全連就到班戈的基地去幹活,忙到晚上才回來。他們又累又冷,卻發現所有窗子都破了,一扇不剩。
那是一九三〇年的事。當時半數美國空軍駕駛的還是雙翼飛機,但比利·米切爾堅持進行空軍現代化,最後惹惱了上級,成為他們的眼中釘。上級在華盛頓狠狠修理了他一頓,經過軍法審判,將他丟到內勤去“飛辦公桌”。米切爾不久後就申請退役了。
因此,盡管德裏基地有三個跑道(隻有一個鋪設完全),飛機出勤卻少得可憐,大部分任務都隻是沒事找事。
其中一名E連士兵一九三七年退役後回到德裏,那人就是我父親。他曾經跟我說過一個故事:
“一九三〇年春天,大約是黑點酒吧失火前半年,我和四名弟兄拿到三天休假到波士頓玩。收假那天經過大門,看見一個大個兒站在檢查哨內側,身體倚著鏟子,用手將粘著屁股的卡其褲拉開。他是中士,從南方來的,頭發和紅蘿卜一樣紅,滿嘴爛牙,一臉青春痘,簡直就像一頭無毛猩猩。你知道我的意思。大蕭條時期,部隊裏一堆這種人。
“我們走進大門,四個剛收假的年輕人,心情好得很。但我們從他眼神裏看得出來,他很想找我們的碴兒。因此我們馬上立正敬禮,好像他是‘黑傑克’潘興將軍似的。我以為我們應該不會有事,但那時候是四月下旬,天氣又好,陽光普照,我忍不住開口說了一句:‘午安,威爾森中士。’結果被他用兩腳重重地踩了一下。
“‘我準許你跟我說話了嗎?’他說。
“‘沒有,長官。’我說。
“他看了看其他三名弟兄,特雷弗·道森、卡爾·魯恩和亨利·威特森——他們那年秋天都死在酒吧大火裏——對他們說:‘這聰明的小黑鬼惹到我了,你們幾個黑炭要是不想和他一樣幹一下午苦工,就立刻回營房放下東西,然後去找值班軍官報到,聽懂沒有?’
“於是他們轉身離開,威爾森大吼:‘跑步去,你們三個渾球!讓我看到你們的鞋底!’
“他們趕緊跑開了。威爾森拽著我到裝備區,拿了一把圓鍬給我,接著把我帶到那塊大空地上,就是之前西北航空空中巴士停靠區那一帶。他看著我,咧開嘴,指著地上說:‘看到那個坑了沒有,黑鬼?’
“地上根本沒有坑,但我想最好還是順著他,便低頭看著他手指的方向,說我看到了。他捶了我鼻子一拳,將我打倒在地,鮮血順著襯衫流下來。那是我最後一件幹淨的襯衫。
“他對我咆哮:‘你沒看到坑,是因為某個大嘴巴渾球把它填起來了!’他臉頰緋紅,咧嘴大笑,顯然揚揚得意。‘所以你該怎麽做呢,午安先生?你該把土從坑裏弄出來,馬上!’
“我挖了快兩小時,就快挖到下巴那麽深了。最後半米左右是黏土,等我挖完,坑裏的水已經淹到腳踝,我鞋子濕透了。
“威爾森中士說:‘爬出來,漢倫。’他坐在草地上抽煙,不肯拉我一把。我渾身上下都是泥巴,髒得要命,更別說卡其製服上還沾了沒幹的血。他起身走過來,指著那個坑。
“‘你看到什麽了,黑鬼?’他問我。
“‘一個坑,威爾森中士。’我說。
“‘嗯,沒錯,但我現在不要它了,’他說,‘我不想要黑鬼挖的坑,把土填回去,阿兵哥。’
“於是我又把土填回去。等我忙完,太陽已經下山了,氣溫愈來愈低。我拿起圓鍬將最後一鏟土敲平,他走過來檢查。
“‘你看到什麽了,黑鬼?’他問。
“‘報告長官,一堆土。’我說,說完他又揍了我一拳。老天,小邁克,我差點就從地上跳起來,用圓鍬把他腦袋劈成兩半。但我要是那麽做,就再也見不到天空了,隻能隔著牢房往外看。不過,我事後好幾次都覺得應該那麽做,但我當時總算克製住了衝動。
“‘那才不是一堆土,你這個豬腦大白癡!’他對我大吼,口水四濺,‘那是我的坑!你最好立刻把土鏟出來,快點!’
“於是我又把土從坑裏挖出來,然後再次填滿。他問我為什麽把坑填滿,讓他沒辦法大便,所以我又把土挖出來。他脫下褲子,露出瘦巴巴的雙腿和發紅的屁股,一邊拉屎一邊抬頭對我咧嘴笑,說:‘漢倫,你還好吧?’
“‘報告長官,我很好。’我立刻回答,我決定咬牙硬撐,直到我暈倒或死掉為止。我壓抑著心裏的憤怒。
“‘好,我來安排。’他說,‘首先,你最好把坑填滿,列兵漢倫。而且你最好勤快點。你動作變慢了。’
“所以我又開始填土。我看他笑的樣子,知道這才剛開始。但這時他一個朋友拿著煤氣燈過來,告訴他營區有人來突擊檢查,他錯過了。我的弟兄幫我掩護,所以我沒事,但威爾森的夥伴(如果他有夥伴的話)都懶得幫他。
“於是他放了我。隔天我等著看懲戒名單上出現他的名字,可惜並沒有。我猜他一定和少尉說他在教訓一個伶牙俐齒的黑鬼,所以錯過了檢查,說德裏基地的所有坑洞都是那個黑鬼挖的,挖好的和還沒挖的統統是。上級搞不好頒發獎章給他,而不是叫他去削馬鈴薯皮。我們E連的人在基地就是這種命。”
父親告訴我這個故事時,大約是一九五八年。我想他當時已經快五十了,但我母親才四十歲左右。我問他,既然德裏那麽不友善,他幹嗎回來?
“唉,小邁克,我十六歲就入伍了,”他說,“我是謊報年齡才進去的,而且不是我的主意,是你奶奶吩咐的。我當時個頭不小,我猜正是因為這樣,謊言才沒被戳破。我在北卡羅來納州的伯高出生長大,隻有等煙草賣出去了,或是我父親冬天獵到浣熊或負鼠,我們才吃得到肉。關於在伯高的生活,我唯一記得的好東西就是周圍擺滿玉米餅的負鼠派,真是美極了。
“你爺爺因為農場機械意外過世之後,你奶奶就說要帶著菲利·路博德到柯林斯投靠親戚。菲利·路博德是家裏最小的孩子。”
“你是說菲利叔叔嗎?”我問。想到大家都喊他菲利·路博德,我就覺得好笑。他在亞利桑那州的塔克森市當律師,還當了六年市議員。我小時候以為菲利叔叔很有錢。在一九五八年,作為一個黑人,我想他算有錢的吧,當時他的年薪是兩萬美元。
“就是他,”我父親說,“但他那時還是個十二歲的毛頭小子,頭上戴著卷煙紙做的水手帽,套著圍兜,光著腳丫子。他是老幺,我是倒數第二個孩子,其他幾個都離家了:兩個死了,兩個結婚了,一個在牢裏。坐牢的那個哥哥叫霍華德,從小就沒幹過正經事。
“‘你去參軍,’你
奶奶雪莉對我說,‘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立刻發薪水,但隻要他們開始發薪水,你就得按月寄錢回家。我不想把你送走,孩子,可是你如果不照顧我和菲利,我們就活不下去了。’她把我的出生證明給我,要我拿給征兵官。我發現上頭的日期已經改了,我變成了十八歲。
“所以我就到法院大樓去找征兵官,跟他說我要參軍。他把表格給我,指著簽名欄要我簽。我說:‘我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他哈哈大笑,臉上一副怎麽可能的表情。
“‘好了,小黑仔,趕快簽名吧。’他說。
“‘等一下,’我回答說,‘我想問幾個問題。’
“‘說吧,’對方說,‘你問什麽我都能回答。’
“‘軍隊裏每周吃兩次肉嗎?’我問,‘我媽說的,所以她硬是要我參軍。’
“‘不是,部隊不是每周吃兩次肉。’他說。
“‘唉,我想也是。’我說,心想這家夥雖然討厭,起碼很誠實。
“沒想到那人接著說:‘部隊每晚都有肉吃。’我驚訝剛剛自己怎麽會覺得他很誠實。
“‘你以為我是白癡,對吧?’我說。
“‘你說對了,黑鬼。’他說。
“‘還有,我入伍之後就得照顧媽媽和菲利·路博德,’我說,‘我媽說那叫薪水。’
“‘就是這個。’他用手指敲了敲薪水單說,‘你還有什麽問題要問?’
“‘呃,’我說,‘我要受什麽樣的訓練才能變成軍官?’
“我話還沒說完,他已經開始仰頭大笑,我覺得他都快被口水嗆到了。笑完後,他說:‘孩子,部隊要是讓黑鬼當軍官,耶穌都會到酒吧跳牛仔舞了。好了,你到底簽不簽?我已經沒耐性了。還有,你把這裏弄得臭死了。’
“所以我就簽了。他將我的薪水單和召集令訂在一起,然後帶著我宣讀誓詞,說完我就變成軍人了。我以為他們會送我到新澤西,因為當時沒戰爭,部隊都在那裏搭橋,沒想到卻被分到緬因州德裏鎮的E連。”
他歎了口氣,碩大的身軀在椅子上動了動,蜷曲的白發貼著頭皮。那時,我們家在德裏有挺大一塊地,而且還擺路邊攤,可能是班戈以南最棒的。我們一家三口很勤勉,收獲時會另外請人幫忙,生活過得還不錯。
他說:“我會回德裏鎮,是因為我南方北方都跑遍了,發現種族仇恨到哪裏都一樣,不是隻有威爾森中士會那樣。他隻是個佐治亞州來的渾球,隨身帶著南方那套。他不是跨過賓州和馬裏蘭州的州界才開始討厭黑鬼。他到哪裏都討厭黑鬼。也不是黑點酒吧的大火讓我發現了那一點。你知道,小邁克,從某方麵來說……”
他瞄了我母親一眼。我母親正在編織,沒有抬頭,但我知道她正豎耳傾聽,我想我父親也知道。
“從某方麵來說,是那場火讓我變成了真正的男人。火災死了六十人,其中十八個是E連的弟兄。火災之後,我們連幾乎瓦解了。亨利·威特森、斯托爾克·安森、阿蘭·斯諾普斯、艾佛瑞特·麥卡斯林、霍爾頓·薩托裏斯……他們都是我的朋友,都死在那場火裏。縱火者不是威爾森中士和他那群死黨,而是緬因白禮軍團的德裏分部。兒子,你們學校的某些孩子,當年就是他們的老爸點火燒了黑點酒吧。我說的不是那些窮人家的小孩。”
“為什麽,爸爸?他們為什麽放火?”
“呃,因為這就是德裏鎮。”父親皺著眉頭說,他緩緩點著煙鬥,將火柴搖熄,接著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沒辦法解釋,卻又一點也不意外。
“你知道,白禮軍團就是北方版的三K黨,一樣穿白袍,燒十字架,寫下充滿憎恨的塗鴉。他們認為黑人占了白人的車站,搶了白人的工作。他們有時會在宣揚黑白平等的教會裏安置炸藥。大多數曆史書隻講三K黨,很少提白禮軍團,許多人根本不曉得有這種組織。我猜可能因為這些書大多是北方人寫的,他們覺得丟臉,所以沒寫。
“白禮軍團在大城市和工業區最盛行,紐約、新澤西、底特律、巴爾的摩、波士頓和樸次茅斯之類的地方都有分部。他們在緬因州嚐試過,但隻在德裏鎮發展起來了。哦,劉易斯頓有一陣子也很猖獗,大概就是黑點酒吧失火那時候。不過,那裏的人並不擔心黑人強暴白人婦女,也不怕白人的工作被搶走,因為那裏根本沒有黑人。他們擔心的是遊民和流浪漢,那些綽號‘補助金軍團’的家夥會和所謂的‘共產流氓軍’,也就是失業者,沆瀣一氣。通常隻要有這種人進城,就會被白禮軍團趕走,甚至在他們褲子裏塞毒漆藤,或點火燒他們的襯衫。
“不過,黑點大火之後,白禮軍團在德裏就衰落了,因為情況失控了,你知道。這地方似乎就是這樣,有時候。”
他停下來,吐了幾口煙。
“小邁克,那種感覺就像白禮軍團是一粒種子,在這裏找到了沃土。它是有錢人的俱樂部。大火之後,他們互相掩護,為彼此說謊,將整件事情蓋了過去。”父親的語氣中浮現一股怨毒,母親皺著眉毛抬起頭來。“畢竟死的是誰?不過就是十八個黑鬼阿兵哥,十四五個當地黑鬼,外加爵士樂團的四名黑人……還有一堆喜歡黑人的家夥,算得了什麽?”
“威爾,”母親輕聲說,“別再說了。”
“不要,”我說,“我要聽!”
“該上床睡覺啦,小邁克。”父親用粗糙的大手摸摸我的頭說,“我隻有一點要補充,但我想你應該聽不懂,因為連我自己都不太能理解。那晚發生在黑點酒吧的事情雖然慘……但我不認為原因隻是‘我們是黑人’,甚至不是因為酒吧緊鄰西百老匯,有錢的白人從以前到現在都住在那裏。白禮軍團在德裏鎮會這麽猖獗,我認為不是因為這裏的人比波特蘭、劉易斯頓和布朗斯威克的人更憎恨黑人和遊民,而是因為這個地方。我感覺,壞事、傷人的事在這塊土地上特別容易發生。這些年來,我一直有這種感覺。我也不曉得為什麽……但確實如此。
“不過,這裏還是有好人的,當時也不例外。葬禮有幾千人參加,不隻為白人哀悼,也為黑人送行。店家歇業將近一周,醫院也免費為傷者治療。許多人真心送上慰問信和整籃的食物,鎮上到處有居民伸出援手。我就是那時認識杜威·康洛伊的。你也知道我那個朋友膚色和香草冰淇淋一樣白,但我感覺他就像我兄弟。我願意為他犧牲,雖然人無法真正看透別人的內心,但我想他也願意為我而死。
“總之,部隊將幸存的阿兵哥調走,仿佛覺得丟臉似的……我想他們真的那麽覺得。最後我被調到胡德堡,在那裏待了六年,遇到你母親,我們在你母親的娘家蓋維斯頓結婚。雖然事隔多年,我心裏卻一直惦記著德裏,因此在戰後便帶你母親回到這裏,然後有了你。現在我們住的地方離一九三〇年黑點酒吧所在的位置不到五公裏。先生,我想你的上床時間到了。”
“我想聽火災的事!”我大叫,“告訴我嘛,爸爸!”
他皺起眉頭看著我,那種表情總能讓我乖乖閉嘴……或許因為他很少露出那樣的表情。他通常都笑嘻嘻的。“那種事不是小孩聽的,”他說,“下回再說吧,小邁克,等我們都再長個幾年。”
結果,我等了四年才得知黑點酒吧那一晚究竟出了什麽事。那時我父親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他在醫院病**向我娓娓道來,麻醉藥讓他時而清醒,時而昏沉,癌細胞則聚集在腸道內,忙著吞噬他的生命。
一九八五年二月二十六日
我重讀上回寫的內容,看到我父親那一段時竟然哭了出來。父親已經過世二十三年了,我還記得自己很傷心,難過了將近兩年。一九六五年,我從高中畢業,母親看著我說:“你父親一定會為你感到驕傲!”我們擁抱哭泣,我以為就這樣結束了,我們終於為他流下了最後的眼淚,將他埋藏在記憶中。但誰曉得悲傷會延續多久?一個人是否有可能在自己的孩子或兄弟姊妹死去三十或四十年之後,某一天在半夢半醒之間想起對方,心中依然充滿失去親人的空洞感,有一塊地方永遠填不滿……就算死後也無法填滿?
我父親一九三七年領取殘障撫恤金從軍中退役。當時他所在的部隊已經很有準備出征的架勢,他對我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槍械很快就要派上用場了。他當時升到了中士,結果一名新兵拔掉插銷之後嚇得屁滾尿流,手榴彈沒被扔出去,而是直接落在地上,幾乎炸掉我父親整隻左腳。他說,那手榴彈滾到他腳邊爆炸,發出夜半咳嗽一般的聲響。
當年士兵訓練用的火炮不是有故障,就是在庫房放太久,完全用不了。子彈無法擊發,步槍經常膛炸。海軍魚雷往往無法擊中目標,就算命中也不會爆炸。陸軍航空隊和海軍航空隊有一些飛機隻要著陸太用力,機翼就會掉落。我聽說過一個故事,一九三九年,一名補給官在彭薩科拉發現整隊的政府卡車沒法跑,因為蟑螂把塑料管線和風扇帶都咬爛了。
於是,靠著瑕疵軍火和官僚濫發補助,我父親幸運地脫身了——當然還包括後來變成小弟我邁克·漢倫的那部分。手榴彈沒完全爆炸,我父親也沒有失去下半身,隻丟了一隻腳。
有了殘障撫恤金,他比預期早了一年迎娶我母親。他們沒有立刻來德裏,而是先搬到休斯敦,從事戰時工作直到一九四五年。我父親在一家製造炸彈外殼的工廠擔任工頭,母親則是一名鉚釘女工。不過,就像父親在我十一歲那年告訴我的,他心裏始終惦記著德裏。寫下這些的此刻,我忍不住好奇上天是不是早有安排,將他帶回德裏,好讓我在那年八月的傍晚和死黨在荒原圍成一圈。假如真有命運之輪,那福禍必然相倚。隻是福氣也可能讓人難以消受。
我爸媽攢下不少錢。父親訂了德裏《新聞報》,每天留意售地廣告,最後總算相中一塊不錯的土地……起碼賬麵上不錯。他們兩人搭著崔爾威巴士從得州到德裏看地,當天就買了下來。佩諾布斯克第一商業銀行給了我父親十年貸款,於是他和我母親便回到德裏落地生根。
“我們起初有點辛苦,”有一回父親這麽告訴我,“鄰居有人不希望黑鬼住在附近。我們事前就知道會這樣,我可沒忘了黑點酒吧的事,因此便保持低調,耐心等待。小孩經過我們家會丟石頭或啤酒罐,我頭一年就換了二十塊玻璃,而且不隻小孩對我們這樣。有一天,我們起床發現雞舍的牆上被人漆了納粹標誌,所有雞都死了。有人在飼料裏下毒。我之後再也沒養過雞。
“但郡警長(德裏當時規模不夠,還沒有自己的警長)必須處理這些事,而他非常認真。小邁克,這就是我要講的,這裏有壞人也有好人。對蘇利文那家夥來說,我膚色是棕是白、頭發是卷是直一點關係都沒有。他來了這裏五六趟,到處打聽,終於問出了凶手。你猜是誰?我讓你猜三次,頭兩次不算!”
“我不知道。”我說。
父親哈哈大笑,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條白色大手帕,擦了擦眼睛。“結果咧,凶手是巴奇·鮑爾斯,就是他!就是你說的學校裏最會欺負人的小孩他老爸,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學校有小孩說亨利的爸爸是瘋子。”我告訴他。我想我那時上四年級,住得夠遠,讓亨利·鮑爾斯可以一再作弄我,總之……現在回想起來,我從一年級到四年級在學校聽過的罵人字眼,例如黑鬼或黑仔,最早都是從他嘴裏蹦出來的。
“嗯,老實講,”父親說,“說巴奇·鮑爾斯是瘋子可能不無道理,因為大家都說他從太平洋戰區回來之後就不對勁了。他是海軍。總之,警長羈押他時,巴奇還大聲嚷嚷,說是別人陷害他的,那群人都被黑鬼迷住了。哦,他還說他要控告所有人。我猜那份名單應該可以從這裏一路排到威奇漢街。我強烈懷疑他沒那麽多錢,但他說會告我,告蘇利文警長,告德裏鎮和佩諾布斯克郡,天曉得他還想告誰。
“至於接下來發生了什麽……呃,我不敢說真有其事,我是聽杜威·康洛伊說的。杜威說,蘇利文警長去班戈監獄探視巴奇,說:‘現在換你閉嘴聽人講話了,巴奇。那個黑人,他不想控告你。他不想送你進肖申克監獄,隻想拿回買雞的錢。他覺得兩百美元應該就夠了。’
“巴奇告訴警長說,他寧可把錢塞到地洞裏。警長對巴奇說:‘肖申克有一個石灰窯,巴奇,那裏的人跟我說隻要在石灰窯工作兩年左右,舌頭就會和萊姆棒冰一樣綠。你自己選吧,兩年石灰窯或兩百美元。你說呢?’
“巴奇說:‘緬因州沒有法官會因為我殺了黑鬼的雞而判我有罪的。’
“蘇利文說:‘我知道。’
“‘那你還來鬼叫什麽?’巴奇問他。
“‘你最好醒醒吧,巴奇。他們不會為了死雞而判你有罪,但你殺雞之後在門上漆了納粹標誌,他們就得把你關起來了。’
“嗯,杜威說,巴奇嘴角垮了下來,蘇利文離開牢房,讓他自己去想。過了大概三天左右,巴奇叫他弟弟(他這個弟弟兩年後酒醉出門打獵,結果凍死了)賣了那輛新的水星轎車。那輛車是他用退伍金買的,可漂亮呢。於是,我拿到了兩百美元,巴奇發誓要把我活活燒死,而且到處跟朋友說。後來,有一天下午我遇到了他。他那時開的是戰前出廠的老福特,我開皮卡。我在威奇漢街的調車場附近攔住他,拿著我的溫切斯特步槍下了車。
“‘老家夥,你要是敢放火,就等著嚐嚐黑鬼子彈的厲害吧。’我說。
“‘黑鬼,你沒資格這樣跟我說話。’他說,因為又氣又怕聲音變得很含糊,‘像你這種黑仔,沒資格這樣跟白人說話。’
“唉,小邁克,我真是受夠了。我知道要是不嚇死他,他肯定陰魂不散。當時四下無人,我一隻手伸進福特車裏抓住他的頭發,槍托抵在我的皮帶扣上,槍口正對著他的下巴,我說:‘你以後要是敢再叫我黑鬼或黑仔,我就打得你腦袋開花,腦漿從車頂滴下來。相信我,巴奇,你要是敢放火,我就一槍打死你,說不定連你老婆、小孩和白癡弟弟一起解決。我已經受夠了。’
“結果他哭了,我這輩子沒見過那麽醜陋的一幕。他說:‘瞧瞧這是什麽世界?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黑……黑……有人在路邊拿槍指著一個老實人的腦袋。’
“我應和說:‘是啊,竟然有這種事,真是沒天理。但已經無所謂了。重點是我們達成共識了沒有?還是你想試試用額頭呼吸的感覺?’
“他說他知道了。從此之後,巴奇·鮑爾斯再也沒找過我麻煩,除了你的狗奇普先生死掉那次,但我沒辦法證明是他幹的。奇普可能是自己吃到了有毒的東西。
“從那天起,就不太有人招惹我們了。事後回想,我沒什麽好後悔的。我們在這裏過得很好,雖然我有時夜裏會夢見大火,但話說回來,人生在世有誰不會做噩夢呢?”
一九八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我坐在桌前打算寫下父親當年告訴我的關於黑點大火的事,結果寫了好幾天還沒寫到。我想應該是《魔戒》吧,裏頭有個角色說過“路路相連到天邊”,人能從自家門前走到人行道上,再走到……呃,任何地方。故事也是同樣,一個接著一個,也許會朝你所希望的方向走,也許不會。也許到最後重要的並非故事,而是訴說故事的聲音。
我記得的當然是他的聲音,我爸爸的聲音。我記得他聲音低沉,吐字緩慢,記得他時而淺笑,時而大笑,停下來點煙鬥、擤鼻子或從冰箱裏拿一罐納拉幹(他都叫它垃圾幹)啤酒。對我而言,他的聲音代表了所有聲音,所有歲月,是德裏在向我說話——不在埃佛斯訪談裏,不在那些差勁的德裏曆史書裏……也不在我的錄音帶裏。
我父親的聲音。
現在是晚上十點鍾,圖書館一小時前關門,寒風開始在館外肆虐。我聽見雨雪打在四周窗戶上和通往兒童館的玻璃長廊上的細微聲響。我還聽見其他動靜,在包圍著我的燈暈之外,鬼鬼祟祟,窸窸窣窣。我在標準拍紙簿上奮筆疾書,跟自己說那是老房子入睡前的聲音……卻揮不走一個念頭:今晚的暴風雪中,會不會有一個小醜在賣氣球?
嗯……算了。我想我終於知道如何言歸正傳,說出父親生前告訴我的最後一個故事。我是在醫院病房聽他說的,六周後他便過世了。
那時我每天下午放學後都會和母親去醫院看他,傍晚自己再去一次。母親必須待在家裏幹活,但要求我一定要去。我總是騎腳踏車過去。母親不準我搭便車,即使孩童謀殺案已經絕跡了四年,她還是不準。
對一個十五歲少年來說,那六周真是難熬。我很愛父親,卻討厭傍晚去醫院探病,看著他生命不斷萎縮,臉上的皺紋因為疼痛而增加、變深。盡管他很努力,有時還是忍不住會哭。探病結束,天已經變暗了,而我騎車回家時總會想起一九五八年的夏天,於是不敢回頭,生怕看到小醜……狼人……本碰上的木乃伊……或我遇見的鳥。但無論它化身成什麽,我最怕看到它的臉是我父親被癌症折磨得憔悴不堪的臉,因此總是猛踩踏板,哪怕心髒狂跳。母親看我滿臉通紅、頭發濕透、上氣不接下氣地回來,會說:“邁克,你騎那麽快做什麽?你這樣會生病的。”我會說:“我想快點回來幫你做家務。”然後她會擁抱我,吻我,說我真是個乖孩子。
探病次數多了,我愈來愈想不出什麽話跟他說。每回騎車回到鎮上,我都會絞盡腦汁想話題,生怕見麵時無話可說。他病入膏肓讓我恐懼,讓我憤怒,但也令我難堪。無論當時或現在,我都覺得死亡應該是一件很快的事。癌症不僅僅是在殺死他,還在折辱他,貶低他。
我和他從來不談癌症。偶爾無話可說時,我會想這下非談不可了,除此之外沒別的好談了,就像玩大風吹沒搶到椅子的小孩一樣手足無措。我會變得幾近瘋狂,拚命想找話題聊,任何話題都好,免得麵對侵蝕我父親的病魔。想當年,他可是抓著巴奇·鮑爾斯的頭發,用步槍抵著對方下巴,要那家夥離他遠一點的人!我覺得我們就要談到那個話題了,不得不談。要是真的談了,我一定會哭,絕對忍不住。十五歲的我想到在父親麵前落淚就覺得害怕,比任何事都更讓我恐懼和苦惱。
談話之間的停頓讓我害怕,而我就是在某次這樣的沉默中又問起父親關於黑點酒吧大火的事。醫院那天給他注射了劑量不小的麻醉藥,因為他疼得厲害。他時睡時醒,有時讓我覺得他根本是在講外語。他有時在對我講話,有時似乎把我看成了他的弟弟菲利。我問他黑點酒吧的事其實沒什麽特別的原因,隻是想到了就問了。
父親目光銳利起來,臉上露出微笑:“你就是忘不掉這件事,對吧,小邁克?”
“是啊,爸爸。”我說,其實我已經三年多沒想起這事了,但還是學他說了一句,“我心裏一直惦著。”
“好吧,那我現在就告訴你。”他說,“我想十五歲應該夠大了,而且你母親不在,沒辦法阻止我。我覺得這種事隻會發生在德裏,而你知道這一點,才會小心。德裏似乎永遠等著發生這種事。你會小心吧,小邁克?”
“會的,爸爸。”我說。
“好,”他將頭靠回枕頭上,“很好。”我以為父親又要睡過去了,因為他眯起了眼睛,沒想到他卻開口了。
“我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〇年在這裏當兵的時候,”他說,“山上還沒有德裏社區大學,隻有一間士官俱樂部,就在小賣部正後方。那時在小賣部買一盒綠色好彩煙隻要七美分。士官俱樂部就是一間很大的半圓筒狀營房,但裏麵弄得很舒服,除了地毯,還有靠牆包廂和一台投幣式點唱機,周末還能買飲料……假如你是白人的話。周六晚上通常有樂隊演奏,真的很不賴。因為禁酒令,吧台隻供應碳酸飲料,但聽說隻要你想要……而且軍人證上有一顆綠色小星星,感覺很像秘密標記,就能買到烈一點的東西。通常是自家釀的啤酒,不過周末有時能買到更烈的玩意兒。假如你是白人的話。
“我們E連的弟兄當然不能去那裏,因此,如果晚上休假,我們就會進城。德裏當時還是伐木業重鎮,鎮上有八到十家酒吧,大多數集中在人稱‘地獄半畝地’的地方。不是地下酒吧,他們當不起那麽正經的稱呼。店裏的客人都很衝,當地居民稱呼他們是‘瞎了眼的豬’,很形象,因為他們中很多人的行為舉止真的很像豬,而且離開時也醉得幾乎看不見什麽了。郡警長知道,警察也知道,但那些地方還是夜夜喧鬧,就和十九世紀九十年代伐木業開始興盛時一樣。我想一定有人行賄,但可能沒有一般人想得那麽誇張,而且德裏人自有一套看法。有些酒吧除了啤酒還賣更烈的玩意兒。白人周五和周六晚上在士官俱樂部買得到劣等威士忌和杜鬆子酒,但就我所知,那些酒吧賣的東西比這些好上十倍。私酒用運木漿的卡車從加拿大運過來,而且其實大多數瓶子裏裝的就是商標上說的東西。好東西很貴,但裏頭雜質不少,可以讓人大醉又不會要了小命,就算真的看不見了也不會持續太久。不管什麽時候進酒吧,都得小心酒瓶朝你飛過來。那裏有南氏酒吧、天堂酒吧、華麗溫泉酒吧、銀幣酒吧,還有一家叫號角酒吧,有時可以召到妓女。噢,其實你在哪家酒吧都能找到女人,根本不用費力,想換個口味的女人多得是,但對我、特雷弗·道森和卡爾·魯恩這樣的家夥來說,想召妓最好三思而後行,尤其是白人妓女。”
誠如我方才告訴各位的,我父親那天暈得很厲害。我相信他要是夠清醒,絕對不會說起這個,起碼不會對自己十五歲的兒子說。
“總之,很快就有一名鎮議員來找福勒少校,說他想要談談‘軍民之間的一些問題’‘選民的關切’和‘社會善良風俗’,其實隻是想讓少校搞清楚狀況。鎮上居民不希望黑人阿兵哥上酒吧、騷擾白種女人和喝私酒。隻有白人可以到酒吧喝私酒。
“這些指控都很好笑,真的。他們擔心白種女人被糟蹋根本是無稽之談,至於礙著白人男性的路……嘖,我隻能說我從來沒在銀幣或號角看到過半個鎮議員。會去那種酒吧的男人都是穿著紅黑方格大外套的伐木工,手上全是傷疤,有的少了眼睛或手指,牙齒幾乎都掉光了,身上滿是木片、鋸屑和樹液的味道。他們穿著綠色法蘭絨褲子和綠色純膠膠靴,在地板上留下殘雪,弄得地板黑乎乎的。小邁克,他們什麽都重。味道重,走路重,說話也重。他們個頭就是大。我曾經在華麗溫泉酒吧見過一個家夥和別人比腕力,襯衫袖子竟然爆開了。不是撕裂。你可能以為我說的是撕裂,然而不是。是爆開了,袖子爛成了幾片。所有人都歡呼鼓掌,有人朝我背上拍了一下,說:‘這才叫比腕力嘛,黑麵仔。’
“我要說的是,要是周五和周六晚上離開林子到那些酒吧的瞎豬想喝威士忌、幹女人,而不是在樹洞裏抹豬油打炮,要是那些家夥不想看到我們,他們早就把我們一腳踢出去了。但事實上,小邁克,他們似乎根本不在乎。
“有天晚上,其中一個家夥把我拉到一旁。他身高一米八,在當時可是他媽的巨人了,他喝得爛醉,聞起來就像一籃爛桃子。我看他就算脫下衣服,衣服也會站著不動。他看著我說:‘先生,我有一件素情想請交你,我說我。你是黑人嗎?’
“‘我是。’我說。
“‘你好!’他忽然用聖約翰穀的法語問候我,聽起來像卡真人在說話,然後咧開大嘴笑了,露出剩下的四顆牙,‘我就知道你是,我啊。嘿!我在書裏看見過一個黑人!你和他都有——’他不知道該怎麽說,隻好伸手拍拍我的嘴唇。
“‘厚嘴唇。’我說。
“‘對對對!’他說,說完像個小孩一樣笑了,接著又夾雜著法語說,‘就是厚嘴存!肥唇!厚嘴存!來,我請你喝啤酒!’
“‘請就請啊。’我說,不想惹毛他。
“他聽了又哈哈大笑,用力拍我的背,差點打到我的臉,接著一路擠開其他人走到木紋吧台邊。那裏擠了得有七十個男人,還有差不多十五個女人。‘給我兩罐啤酒,否則我就把這裏拆了!’他朝斷過鼻子的大塊頭酒保吼道。酒保的名字叫羅密歐·杜普瑞。‘我一罐,肥唇先生一罐!’他又用法文吼道。說完所有人哄堂大笑,但完全沒有惡意,小邁克。
“他拿到啤酒之後給了我一罐,說:‘你叫什麽名字?我可不想叫你肥唇先生,不好聽。’
“‘我叫威爾·漢倫。’我說。
“‘好,我敬你,偉爾·漢人。’他說。
“‘哪裏,該我敬你,’我回答,‘你是第一個請我喝酒的白人。’我沒有騙他。
“於是,我們把那兩罐啤酒喝完之後又喝了兩罐。他說:‘你確定你是黑人?除了兩片肥唇,你看起來就和棕皮膚的白人沒什麽兩樣。’”
我父親說完笑了,我也是。他笑得太厲害,肚子都疼了。他收起笑容,翻了翻白眼,咬著下唇,露出痛苦的表情。
“需要叫護士來嗎,爸爸?”我警覺地問。
“不用……沒關係,不會有事的。生這個病最慘的就是再也不能想笑就笑了。但我也沒什麽機會笑了。”
父親沉默了片刻,我忽然發覺這是我們頭一回差點談到他的病。也許我們應該多談談這些,對我對他都比較好。
他喝了一口水,繼續往下說。
“總之,想把我們趕出酒吧的,不是少數會光顧那裏的女人,也不是占大多數的伐木工,而是鎮議會的那五個老頭。他們是真的被激怒了,還有力挺他們的那十幾個人。你知道,就是德裏的保守派。他們從來沒有踏進過天堂或華麗溫泉酒吧半步,都在當時位於德裏高地的鄉村俱樂部喝酒,卻極力不讓E連的黑鬼阿兵哥汙染地下酒吧和酒館。
“福勒少校回答說:‘我根本不想讓他們待在這兒。我一直覺得這是工作疏忽,他們應該被送到南方或新澤西才對。’
“‘那不是我的問題。’那老家夥說。一個姓米勒的,我想他叫——”
“薩莉·米勒的父親嗎?”我驚訝地問。薩莉·米勒是我高中同學。
父親咧了咧嘴,笑容有些苦澀:“不是,是她伯伯。薩莉·米勒的爸爸當時在外地念大學。但要是他人在德裏,我想他也會站在他哥哥那一邊。你如果懷疑我講的是不是真的,我可以告訴你,特雷弗·道森聽到過差不多一樣的對話。他那天去幫那些大官拖地板,一字不漏全聽到了。
“‘政府要把黑鬼送去哪裏是你的問題,不是我的。’米勒對福勒少校說道,‘我的問題是你周五和周六晚上允許他們去哪裏。要是讓他們繼續在鎮上閑晃,肯定會出事的。德裏可是有白禮軍團的,你知道。’
“‘但我這裏也有一點狀況,米勒先生。’福勒少校說,‘我不能讓他們待在士官俱樂部,那不僅違反黑人不能和白人一起喝酒的規定,而且他們不該待在那裏。那是士官俱樂部啊,您知道。那些黑人小夥子隻是大兵而已。’
“‘那也不是我的問題。我隻相信一點,就是你會搞定這事。幹到這個位置,就該負起責任。’說完他就走了。
“福勒少校果真把問題搞定了。德裏陸軍基地當時雖然沒有什麽建築物,但占地非常遼闊,總計超過一百英畝,往北直到西百老匯邊緣,中間隔著一道草坪。現在的紀念公園,就是黑點酒吧當年的所在地。
“那地方在一九三〇年年初還隻是個老舊的征用庫房,但福勒少校召集所有E連弟兄,告訴我們那裏以後就是‘我們的’聚會之所,語氣好像他是漫畫《小孤女安妮》裏頭的瓦巴克老爹一樣。說不定他真的那樣認為,覺得自己施舍了一個地方給黑人阿兵哥,即使那隻是個庫房。說完他好像不當回事似的補了一句,說以後不準再去鎮上的酒吧。
“我們都很不爽,但又能怎麽辦?我們又沒實權。連裏一名年輕弟兄,一個名叫迪克·哈洛朗的夥房兵建議大家,說隻要好好整理,說不定能把那地方弄得不錯。
“於是我們真的將那裏好好整理了一番。整體上結果很不錯。我們頭一回走進那地方,感覺很喪氣,因為裏頭又暗又臭,到處是舊工具和發黴的裝紙的箱子,隻有兩扇小窗,沒有接電,地板上都是灰塵。我還記得卡爾·魯恩恨恨地笑了一聲說:‘少校那小子還真奇葩,對吧?說什麽送我們一個俱樂部。我呸!’
“後來死在那場大火裏的喬治·布蘭諾克說:‘沒錯,我得說這裏還真像個黑點。’酒吧的名字就是這樣來的。
“不過,真正的推手是哈洛朗……哈洛朗、卡爾還有我。我想上帝應該會原諒我們所做的一切——因為他知道我們根本不曉得日後會發生什麽。
“沒多久,連裏其他弟兄也加入了。德裏大多數地方都成了禁區,他們也沒有什麽選擇。我們敲敲打打,清潔打掃。特雷弗·道森是木工高手,他教我們怎麽在牆上鑿窗戶。阿蘭·斯諾普斯更是好樣的,找來一堆窗玻璃,什麽顏色都有,既像彩虹玻璃,又像教堂那種彩繪玻璃,混在一起。
“‘你是從哪裏弄來的?’我問他。阿蘭是連裏最年長的人,大約四十二歲,所以我們都叫他斯諾普斯老爹。
“他塞了一根駱駝煙到嘴裏,朝我眨了眨眼睛,說:‘夜間征收。’說完就不再多說。
“總之,那地方整理得很不賴,我們到了盛夏就開始在那兒混了。特雷弗·道森和幾名弟兄在後半部做了隔間,設了一個小廚房,不過隻有烤爐和兩個油炸槽,想吃漢堡和薯條的時候可以弄來吃。牆邊有一個吧台,但隻放汽水和純真瑪莉之類的飲料——去,我們還真識相。我們不就是這樣被教導的嗎?想喝烈的,就得偷偷地喝。
“地板還是很髒,但我們油上得不錯。特雷弗和斯諾普斯老爹引來一根電線,我想又是夜間征用。到了七月,周六晚上走進那裏坐下來喝可樂、吃漢堡或卷心菜沙拉熱狗。感覺很棒。那地方一直不算真的完工,大火之前我們還在裝修。我們已經做習慣了……也可能是為了報複福勒、米勒和鎮議會。但我想,從我和艾佛瑞特·麥卡斯林掛上‘黑點’招牌的那個周五晚上起,我們就知道這地方是我們的了。招牌下頭寫道:E連和其他弟兄。你知道嗎,那感覺就好像專屬俱樂部一樣!
“我們把酒吧弄得很棒,棒到白人開始抱怨。接下來我們就看到白人的士官俱樂部開始加碼,新增了特別區和自助餐廳,似乎想要和我們一較高下,但我們根本不想和他們比。”
父親躺在病**對我微笑。
“我們都很年輕,隻有斯諾普斯例外,但我們並不笨。我們知道白人不介意我們和他們比拚,但隻要我們領先了,就會有人打斷你的腿,讓你跑不下去。我們已經得到我們想要的,那就夠了。但後來……發生了一件事。”父親皺起眉頭,沉默下來。
“什麽事,爸爸?”
“我們發現連裏弟兄可以組成一支不賴的爵士樂隊,”他緩緩說道,“馬丁·德維洛下士會打鼓,艾斯·史蒂文森會吹短號,斯諾普斯老爹彈新奧爾良爵士鋼琴彈得不壞,雖然夠不上行家,但感覺還不賴。還有一位弟兄會吹豎笛,喬治·布蘭諾克會吹薩克斯。其他弟兄也會不時加入,有的彈吉他,有的吹口琴或單簧口琴,甚至在梳子上放一張蠟紙這樣吹。
“事情不是一夜之間發生的,你知道,但到了八月底,每周的周五和周六晚上,黑點就會有精彩的迪克西蘭爵士音樂。秋天來臨的時候,那些弟兄表演得愈來愈好。盡管始終不夠完美——我不希望你以為他們很厲害——但他們的演出很不一樣……就是很有熱力……很……”他舉起瘦巴巴的手,在棉被上揮舞著。
“很大膽。”我試著猜父親的意思。
“沒錯!”他大聲說道,對我報以微笑,“你說對了!他們彈得很大膽。結果就是城裏的人開始來到我們的地盤上,就連基地裏的白人弟兄也來了。酒吧每到周末就人滿為患。不過,這也不是一夜之間發生的事。起初酒吧裏的白人臉孔就像胡椒裏的鹽巴一樣顯眼,但隨著時光推移,白人愈來愈多。
“白人開始光顧之後,我們就忘了要謹慎了。他們用牛皮紙袋裝著自己買的酒過來,大部分是很烈的上等貨。相較之下,城裏酒吧賣的酒簡直像汽水一樣。我說的是鄉村俱樂部才有的酒,小邁克,有錢人的酒。芝華士啦、格蘭菲迪,還有郵輪上賣給頭等艙客人喝的香檳。他們有些人管那種酒叫‘醜騾子酒’,和我們鄉下那種動物同一個名字。我們應該想辦法阻止他們的,卻不曉得該怎麽做。他們是城裏人哪,拜托!他們是白人哪!
“還有,就像我說的,我們年紀太輕,對自己這番成就太自豪,低估了事情的嚴重性。我們都知道米勒和他的同黨一定知道我們這地方,但我想我們都沒察覺他們氣瘋了。我沒誇張,真的是氣瘋了。他們住在西百老匯的維多利亞式豪宅裏,離我們不到四百米,聽見音樂聲不斷,全是《挖土豆》或《哈格姑媽藍調》之類的曲子,這已經很不妙了。知道白人小夥子也在裏麵,和黑人一起飲酒作樂,那感覺一定更糟糕。因為九月底十月初的時候,來我們那兒的已經不隻是伐木工和酒鬼了。我們在城裏肯定很轟動。年輕人會來喝酒跳舞,隨著無名樂隊演奏的音樂搖擺,直到淩晨一點歇業為止。而且來的顧客不光是德裏居民,連班戈、新港、黑文、克裏福斯米爾斯、舊城和周圍小鎮都有人慕名而來。緬因大學兄弟會的大學生會帶姊妹會的女朋友一起來狂歡。樂隊後來學會演奏爵士版的《杯酒高歌》,他們聽了歡聲雷動,差點沒把屋頂掀了。當然,這裏是士兵俱樂部,照理說是這樣,一般人沒得到邀請不能來。但小邁克,其實我們就是晚上七點開門,淩晨一點打烊。到了十月中旬,你任何時候到舞池裏,都得和六個人貼著身體,根本沒辦法跳舞,隻能站著扭動……不過就算有人介意,也沒人抱怨。每到午夜,酒吧就像空掉的貨車一樣在高速公路上搖擺。”
父親停下來喝了一口水,又繼續往下說。他眼裏光彩灼灼。
“唉,福勒終究會插手的。他要是早點行動,就不會死那麽多人了。他隻需要派憲兵過來,將客人帶的烈酒統統沒收就好。這就夠了——事實上,他也隻想這麽做。這一招就足夠讓我們關門大吉了。我們當中可能有人得受軍法審判,有人被關,剩下的人被調到其他單位,但福勒少校動作很慢。我想,他可能和我們有同樣的擔憂,怕城裏有些人會震怒。米勒沒有再來找他,我想福勒一定也不敢到城裏見他。那家夥喜歡說大話,要我說,福勒其實和水母一樣沒骨頭!
“所以,酒吧沒被查禁,不然那些死在大火中的人現在還活著。是白禮軍團結束了一切。那年十一月,他們身穿白袍闖進來,辦了個烤肉大會。”
父親再度沉默,但他沒有喝水,而是鬱鬱地望著病房的某個角落。醫院外,鍾聲從某處輕輕飄來,一名護士從門口經過,鞋底踩過塑料地板吱嘎作響。我聽見電視的聲音,還有收音機。我記得還聽見風在外頭吹著,咻咻地掃過醫院側麵。雖然是八月天,風聲卻透著一股涼氣,完全無視電視上播的《坎恩大反擊》和電台放的四季樂隊的《走路有風》,兀自呼嘯著。
後來,他總算再次開口了:“有些人是穿過基地和西百老匯之間的草坪來的,因此肯定先在某人家碰麵,可能在地下室,套上白袍,然後點燃火把。
“我聽說還有些人是從瑞吉萊路進來的,那條路當時是進出基地的主要道路。我聽說,我不想講是誰告訴我的,他們開著全新的帕卡德轎車,身上穿著白袍,白色尖頂帽放在腿上,火把擺在腳邊。火把是用劉易斯威爾球棒做的,頂端纏著一大團麻布,用女人拿來保存果醬用的紅色塑料墊圈固定住。威奇漢街彎向瑞吉萊路的岔口有一個哨所,但衛兵攔也沒攔,就讓那輛帕卡德進來了。
“那天是星期六,酒吧裏鬧哄哄的,人們沒完沒了地跳舞。可能擠了兩百人,甚至三百。後來那些白人來了,有六到八個人,開著那輛碧綠的帕卡德過來的。接著,更多白人穿過基地和西百老匯豪宅之間的樹林來到酒吧。他們的年紀都不輕了,小夥子不多。我有時會想,事發次日他們之中有多少人喉嚨發炎或胃潰瘍出血?我希望愈多愈好,那些鬼鬼祟祟的齷齪渾球。
“帕卡德停在山上閃了兩次車燈,接著有四個人下車和其他同夥會合。其中幾人手上拎著七點五升裝的油桶,那時在加油站就買得到。所有人手上都拿著火把,留下一個待在車裏。米勒有一輛帕卡德,你知道。沒錯,而且就是綠色的。
“他們在酒吧後方會合,給火把灑上汽油。他們或許隻是想嚇唬我們。我聽人這樣說過,但也聽過相反的說法。我願意相信他們隻是想嚇唬我們,因為我沒那麽壞,不想相信他們真的有那麽狠毒。
“可能是點火時有汽油流到手上,他們中有幾個人嚇壞了,慌亂中將火把扔了出去,隻想趕快脫手。總之,在十一月深夜漆黑的夜色中忽然冒出熊熊火光。其中幾人拿著火把揮舞,不時有著火的麻布碎片飛出,有些人在笑。但就像我說的,有幾個人將火把扔進後窗,落到廚房裏。短短一分半鍾,廚房就變成了人間煉獄。
“酒吧外頭的那些家夥都戴著白色尖頂帽,其中幾個大喊:‘黑鬼出來!黑鬼出來!黑鬼出來!’也許有幾個人大喊是想恫嚇我們,但我寧可相信他們是想警告我們,就像我寧願相信火把是他們不小心扔進廚房的一樣。
“不管怎樣都沒有差別。樂隊演奏的聲音比工廠汽笛還響,所有人都在歡呼,興奮到了極點,沒有人察覺出事了。直到那天擔任助理廚師的傑瑞·麥克魯從後麵的隔間奪門而出,大夥兒才知道不妙。火舌從廚房躥出三米,當場燒掉了他的西裝上衣,差點把他的頭發燒光。
“事發當時,我和特雷弗·道森、迪克·哈洛朗正坐在東牆邊,我起初以為瓦斯爐爆炸了。我才剛站起來,就被擠往門口的人群撞倒了。有二三十個人從我背上踩過,我想,在那場火災中,我就隻有那時候是真的害怕了。我聽見有人尖叫,大喊失火了,趕快離開酒吧。但隻要我試圖起身,就有人踩著我的背過去,還有一個人踩在我的後腦勺上,讓我眼冒金星。我的鼻子被壓在油膩膩的地板上,灰塵衝進鼻孔,我又咳嗽又打噴嚏。有人踩到我的後腰,我感覺女人的高跟鞋狠狠插進我腹股溝裏。老天爺,我可不想被人灌腸。要是當時我的卡其褲裂了,我看我的屁股可能這會兒還在流血。
“現在講起來很好笑,但那一下真是差點要了我的命。我被撞,被推倒和猛踩,被踹來踹去,隔天根本沒辦法走路。我不停地尖叫,但根本沒有人聽到,也沒人理我。
“是特雷弗救了我。我看見一隻巨大的棕色手掌朝我伸來,像溺水的人看見救生圈一樣抓著不放。他用力一拉,我正要站起來,又有人朝我脖子這裏一踩——”
他按了按下頜和耳朵交界的地方,我點點頭。
“那一下踩得很重,讓我痛得大概昏迷了一分鍾。但我沒有放開特雷弗,他也沒放開我。我最後總算站了起來,但就在這時,廚房和酒吧之間的牆倒了,發出砰的一聲,就像點燃汽油時的爆炸聲。我看見巨大的火團噴射出來,所有人都急著想躲開。有人逃過了,有人沒有。我們連裏的一位弟兄,我想是霍爾頓·薩托裏斯,被壓在牆下麵,有一瞬間我看見他的一隻手在燃燒的炭火底下開開合合。有個白人女孩,顯然不滿二十歲,她裙子背後起火了。她和一個大學生待在一起,我聽見她朝他尖叫,求他幫忙,但他隻拍了兩下就跟著別人逃命去了。那女孩僵在原地,看著裙子往上燒。
“廚房那裏簡直有如地獄,火光亮得讓人無法直視,熱得好像烤箱,小邁克,可以把人烤熟。你感覺皮膚都烤出油來了,連鼻毛也變酥了。
“‘我們得衝出這裏!’特雷弗大吼,拉著我沿著牆邊走,‘快點!’
“這時,迪克·哈洛朗忽然抓住他。迪克還不到十九歲,兩隻眼睛瞪得和台球一樣,腦袋卻比我們兩個都清醒。‘不是那個方向!’他大喊,‘是這裏!’他指著舞台……但那裏有火,你知道。
“‘你瘋啦?’特雷弗吼了回去。他聲如洪鍾,但大火有如雷鳴,加上眾人高聲尖叫,幾乎淹沒了他的聲音。‘你想死就自己去死,我和威爾要逃出去!’
“特雷弗依然抓著我的手,繼續拉著我往門口擠。但周圍人實在太多了,根本看不見門在哪裏。要不是迪克,我一定會跟著特雷弗走。我嚇壞了,完全搞不清方向,隻曉得我不想被烤成火雞。
“迪克使盡全力抓住特雷弗的頭發,逼得特雷弗轉過頭來。他一轉頭,迪克就賞了他一巴掌。我記得我當時看見特雷弗的腦袋撞到牆上,心想迪克瘋了。我聽見他朝特雷弗咆哮:‘你們往那裏走是自尋死路!他們從外頭把門抵住了,白癡!’
“‘你又知道什麽?’特雷弗吼了回去,接著就聽見轟的一聲巨響,像是炸彈爆炸了,隻不過爆炸的不是炸彈,而是馬丁·德維洛的大鼓。大火正沿著橫梁躥燒,地板上抹的油也起火了。
“‘我知道!’迪克大喊,‘我就是知道!’
“迪克抓住我另一隻手,我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拔河繩。特雷弗仔細打量了出口一眼,接著就朝迪克指的方向走去。迪克帶我們走到一扇窗邊,抓起椅子想將窗戶打破,但才剛要動手,窗子就被熱浪衝開了。他抓著特雷弗·道森的褲腰,將他往上提。‘爬啊!’他大叫,‘快爬啊,笨蛋!’於是特雷弗奮力往上爬,頭先腳後地爬過了窗框。
“迪克開始推我,我努力往上,抓住窗邊使勁拉扯,隔天兩隻手掌都是水泡,因為木頭窗框已經在冒煙了。我頭先出去,要不是特雷弗抓住了我,我的脖子可能當場就折斷了。
“我們回頭張望,眼前的景象就像最可怕的夢魘,小邁克。那扇窗已經變成火光熊熊的方框,屋頂有十幾處躥出火焰。我們聽見尖叫聲從酒吧裏傳來。
“我看見兩隻棕手在火焰中揮舞。是迪克。特雷弗·道森用雙手做踏板,讓我踩上去伸手抓住迪克。我用力拉他,肚子不小心碰到牆壁,感覺就像貼著滾燙的爐子一樣。迪克的麵孔出現在窗邊。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們可能救不了他了。他已經吸進濃煙,就要昏迷了。他雙唇焦裂,襯衫背部冒著煙。
“我差點鬆手,因為我聞到了屍體燒焦的味道。我之前聽說人肉燒焦後聞起來就像烤豬肋排,結果根本不是。那味道更像閹完馬,生一堆火將割下來的東西扔進去,除了聽見馬睾丸像栗子一樣劈啪作響,還會聞到的惡臭。人穿著衣服燒起來就是那個味道。我聞到了,而且知道自己沒法再聞下去,因此使勁猛地一拉,把迪克拖了出來。他隻掉了一隻鞋子。
“我跌下特雷弗的雙手,整個人往後摔去。迪克壓在我身上。我告訴你,黑人的頭真是夠硬。我被他撞得差一點斷氣,有好幾秒動彈不得,之後才抱著肚子在地上滾來滾去。
“但我不久就能撐起身子,然後站了起來。我看見幾個影子跑向草坪。我起初以為是鬼,後來才看見鞋子。那時,酒吧四周已經亮得猶如白晝。我看見鞋子之後,立刻明白那幾個影子是人裹著袍子。其中一人稍微落後,我看見……”
父親沒有往下說,舔了舔嘴唇。“你看見什麽,爸爸?”我問。
“別問了,”他說,“幫我把水拿過來,小邁克。”
我將水遞給他,他幾乎一飲而盡,接著開始咳嗽。一名護士正好經過,探頭進來說:“您需要什麽嗎,漢倫先生?”
“我需要新的腸子,”父親說,“你們手邊有嗎,羅達?”
護士露出緊張遲疑的笑容,從門前走過去了。父親將杯子遞給我,我接過來放回桌上。“說比回憶更花時間,”他說,“你離開前能再幫我倒一杯水嗎?”
“沒問題,爸爸。”
“聽完這個故事你會做噩夢嗎,小邁克?”
我很想說謊,但還是決定實話實說。現在想來,如果我當時說謊了,父親應該不會再講下去。他雖然腦袋不清楚,但可能還不到那種程度。
“應該會吧。”我說。
“做噩夢其實不是壞事,”他告訴我,“噩夢讓我們能想象最糟的狀況,我想這就是噩夢的意義。”他伸出手,我也把手給他,父親就這樣握著我的手講完了那個故事。
“我回頭一看,發現特雷弗和迪克正要繞到酒吧前麵,便立刻追了上去,但依然有點喘不上來氣。酒吧前麵擠著四五十人,有的在哭,有的在吐,有的在尖叫,還有人又哭又吐又叫。其餘的人則躺在草地上,被煙嗆得昏死過去。酒吧的門關著,我們聽見裏麵有人尖叫,叫著要出來,要神憐憫他們,他們身上著火了。
“穿過廚房有個門通往放垃圾桶和雜物的地方,除此之外就隻有正門。想進酒吧必須推門而入,出來則是用拉的。
“有些人順利出來了,但後麵的人開始擠到門邊用力往外推,結果反而把門關上了。後麵的人使勁往前擠,想要躲避大火,所有人擠在一起,最前麵的人都被壓扁了。有那麽多人在後麵推,他們不可能把門拉開,因此大夥兒全都被困在裏麵,而大火還在蔓延。
“是特雷弗·道森救他們出來的,讓死亡人數停在八十左右,而不是上百,甚至兩百。但他千辛萬苦,得到的卻不是獎章,而是被關在萊伊禁閉室整整兩年。我們跑到酒吧前麵,看見一輛舊大卡車停了下來,司機正是咱們的老朋友威爾森中士。基地所有坑洞都是他搞出來的。
“威爾森下車後開始大吼大叫,下達一些沒什麽用處的命令,但反正也沒什麽人聽見。特雷弗抓住我的手臂,一起跑到威爾森麵前。我不曉得迪克·哈洛朗跑去哪裏了,直到隔天才見到他。
“‘中士,我必須借用您的卡車。’特雷弗對著威爾森大喊。
“‘閃開,黑鬼!’威爾森說著將特雷弗推開,又開始胡亂下令,但根本沒有人理他,而且他也沒能講太久,因為特雷弗·道森像箱子裏的小醜那樣跳起來,將他撂倒在地。
“特雷弗應該用了很大力氣,換作其他人可能會倒地不起,但那家夥的頭還真硬。隻見他站起來,嘴和鼻子都在流血,對特雷弗說:‘我要殺了你。’話音剛落,特雷弗就使勁朝他肚子揮了一拳,讓他彎腰捧腹,我趁機雙手交握,用力朝他脖子敲了下去。這麽做很孬種,從背後攻擊人,但非常時期需要非常手段,而且老實說,能給那口無遮攔的渾球一拳還是讓我暗爽了一下。
“威爾森像被斧頭砍到的小牛一樣倒了下去。特雷弗跑向卡車,發動引擎,將車掉頭朝向酒吧,對準正門左側。他鬆開離合器,踩住油門,車子開始衝刺。
“‘那邊的人注意點!’我朝著周圍的人大喊,‘小心卡車!’
“眾人嚇得四處逃竄,特雷弗沒撞到人真是奇跡。他以大概五十公裏的時速衝進酒吧左側,臉龐狠狠撞在方向盤上。我看見他鼻子流血,他搖搖頭將血甩掉。他打擋倒車,後退了五十碼左右,然後再度衝向酒吧。轟!黑點酒吧隻不過是瓦楞鐵皮搭成的倉庫,這第二次衝撞讓它散架了。隻見酒吧一側完全塌陷,火焰從廢墟中躥出。我不曉得裏麵的人怎麽還能活著,但確實有人還沒喪命。人比你以為的要頑強許多,小邁克。要是你不相信,看看你爸爸,我靠指甲救了自己一命。黑點就像正在熔化的火爐,大火和濃煙構成的地獄,但還是不斷有人從火裏跑出來,人數多到特雷弗不敢再撞第三次,生怕軋到人。於是他下車跑到我身邊,不再插手。
“我們站在原地看著黑點付之一炬。雖然隻有五分鍾,感覺卻像一輩子。最後逃出來的那十幾個人,身上都著了火。其他人抓住他們,讓他們在地上滾動,把火弄熄。我們往酒吧裏看,發現還有人掙紮著想出來,但心裏知道他們是不可能活著出來了。
“特雷弗緊緊抓著我的手,我用力回握了他兩次。我們手牽著手站在那裏,就像你和我現在這樣,小邁克。特雷弗鼻子斷了,血流滿麵,眼睛腫得睜不開,我們一起看著酒吧裏的人。他們才是真正的鬼魂。那些男人、女人。他們在大火中隻剩下發光的身影,朝特雷弗用威爾森中士的卡車撞開的大洞走去。有些人伸出手臂,似乎期待有人來救他們。另一些人則隻是走來走去,但看起來哪裏也去不成。他們的衣服熊熊燃燒,臉龐起火,一個接一個跌倒在地,再也看不見了。
“最後出現的是一個女人。她的裙子已經燒掉了,身上隻剩內衣,整個人像蠟燭一樣燃燒著。她朝外頭望了最後一眼,我覺得她似乎在看著我。我看見她的眼皮也著火了。
“那女人倒地之後,一切都結束了,整個酒吧變成了一片火海。等基地的消防車和中央街消防隊派來的兩輛消防車抵達時,酒吧已經燒光了。這就是黑點大火事件,小邁克。”
他將水喝完,把杯子遞給我,要我去大廳的飲水機接水。“我今天晚上很可能會尿床,小邁克。”
我親了下他的臉頰,走到大廳去接水。等我回來,他又恍神了,兩眼呆滯,似乎陷入了沉思。我將杯子放在床頭桌上,他咕噥了一句謝謝,我差點沒聽出來。我看了看桌上的韋斯特克洛克斯鍾,發現快八點了,我該回家了。
我彎腰想和他吻別……卻聽見自己低聲說:“你看見什麽了?”
他的眼皮快要閉上了,眼睛幾乎沒有轉向我。他可能知道是我,也可能覺得那是他心裏的聲音。“啊?”
“你看見什麽了?”我輕聲說。我不想聽,但非聽不可。我又冷又熱,兩眼發燙,雙手冰冷,但是我非聽不可,就像羅得的妻子非得回頭看所多瑪城毀滅一樣。
“我看見一隻鳥,”他說,“就在跑在最後的那個人上方。可能是鷹。他們叫它紅隼。但它非常大。我從來沒告訴過別人,否則會被關起來。那隻鳥的雙翼張開可能有十八米長,和零式戰鬥機一樣。我看見……看見它的眼睛……我覺得……它也看見我了……”
父親的頭歪向一邊,對著窗戶。夜幕正慢慢落下。
“它俯衝而下,抓住那個人,緊緊攫住他的白袍,真的……我聽見翅膀呼呼鼓動……很像火的聲音……它停在空中……我心想,鳥不會停在空中……可是這隻鳥會,因為……因為……”
他不再說話。
“為什麽,爸爸?”我低聲問,“它為什麽能停在空中?”
“它沒有停在空中。”他說。
我默默坐著,心想他這回一定是睡著了。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麽恐懼過……因為四年前我見過那隻鳥。我想不出為什麽,但我幾乎忘了那天的夢魘,直到現在被我父親召喚回來。
“它沒有停在空中,”他說,“他是在飄。在飄。它兩邊翅膀上都綁了一大堆氣球,它在飄。”說完他就睡著了。
一九八五年三月一日
它又來了,我現在曉得了。我會繼續等待,但心裏知道這是真的。我不曉得這回我能不能熬過去。我小時候有辦法應對,但小時候不一樣。完全不同。
上麵那些全是我昨晚寫出來的,簡直像發瘋一樣。反正我也回不了家。路上覆蓋了厚厚一層冰,雖然今天早上出太陽了,但地麵的冰還是紋絲不動。
我一直寫到深夜三點多,越寫越快,想一口氣寫完。我已經忘了十一歲時見過那隻巨鳥,是父親的經曆喚醒了我的記憶……從此我想忘也忘不了,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我想,那算是父親最後送我的禮物吧。很可怕,但從某方麵來說又很棒。
我就趴在書桌上睡著了,腦袋枕著手臂,筆記本和筆擺在麵前。早上醒來,我屁股發麻,腰酸背痛,但感覺很自由……擺脫了那個老故事。
但我馬上發現了一件事。昨天夜裏,我不是一個人。
從圖書館前門(我昨晚鎖上了,我向來都會鎖門)到我睡覺的書桌前,有一排淡淡的半幹的泥腳印。
但沒有離開的腳印。
無論來者是誰,都是夜裏出現的,來留下符咒……然後消失無蹤。
我的閱讀燈上係了一個氣球,充了氦氣的氣球,在從高窗斜斜照進來的晨曦中飄動。
氣球上是我的臉。沒有眼睛,血從凹陷的眼窩裏流出來,因為尖叫而變形的嘴印在薄薄的、鼓脹的塑料膜上。
看到那個氣球,我嚇得放聲尖叫。聲音穿過圖書館,又被反射回來,在通往書架的螺旋鐵梯間振**。
氣球砰的一聲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