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去哪兒?周聲在儲欽白問出自己那句話的時候, 看著身後的大門也在問自己。

最後的結論是,他並沒有想要去哪兒。

站在這裏隻是難免觸景生情。

他比誰都清楚,那些再也見不著的舊人舊事, 早已被塵土掩埋。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故事。

隻不過其他人在這裏,看見的是電影布景,是藝術構造。他看見的是鮮活的印記, 是過往的真實,僅此而已。

唯獨儲欽白的態度,是他所不能理解的。

氣勢嚴肅悍然, 內扣胳膊的力度讓他懷疑他想把自己骨頭捏碎。

眼神深黑不明, 像是責問也像是試探。

周聲以為這裏不能進,緩了緩,示意他鬆手, 才開口說:“抱歉, 我不進去了。”

可儲欽白依然沒有鬆手。

往他身後的大門看了一眼,再微不可查把人往自己這邊帶了帶,盯著他不動聲色說:“其他人都在找你。”

“找我?”周聲露了點意外的神情,“不好意思,沒想亂走的, 剛剛在路口看這邊覺得有點熟悉,不知不覺就走到這邊來了。”

距離上次見麵,也有一段時間了。

周聲的目光往儲欽白的顴骨掃了掃。

他大熱的天並沒有往臉上上妝, 能清晰看見一條淡褐色的痕跡橫在顴骨之上。

周聲點了點自己的臉,問他:“這個, 楊導罵你沒?”

“還有空關注這個?”儲欽白覷了他一眼, 幹脆轉身, 直接帶著他離開了這條街, 邊走邊說:“出差的情況怎麽樣了?”

周聲見他不鬆手,也就懶得掙脫了。

隨著他腳步往前走。

腳踩過石板路上的枯葉,將整條街漸漸遺落在身後。

周聲回答他:“還行,研究院的人和大哥認識,很順利。”

“你說的是那個劉勝史吧?”儲欽白開口的同時盯著周聲的側臉,見他的心思順著自己的話在走,並點了點頭的時候,儲欽白才接著說:“這個人確實不簡單,他以前是國資委的人,後來響應發展,下到這邊來擔任的榮譽協會會長,手裏的人脈資源相當廣。”

周聲已經徹底被他的話吸引了。

問他:“你怎麽知道?”

“我知道的東西多了。”儲欽白看他一眼,淡淡:“想問什麽就問。”

明明工作上的事,和儲旭明討論似乎都更合適。

但既然說到這兒了,周聲還是問:“你覺得周氏往這個方向上靠,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

“看你側重點是什麽。”

周聲:“具體講講。”

“周總。”儲欽白突然停下,勾著嘴角,“不怕我忽悠你啊?”

周聲和他對視兩秒,搖頭:“我可不是好忽悠的人。”

儲欽白從喉嚨裏發出兩聲笑聲。

然後接著往前走,邊說:“對方既然主動找上你,必然是看中了甫城項目的長久利益,發展方向和核心價值體係也符合他們的標準要求。和他們掛上鉤,簡單來說,以後行事方便,上邊有人。說難聽點,沒有自由,一旦出現像是金融危機,天災人禍需要錢的時候,你這種就是首當其衝第一批人,需要無條件舍棄自身和公司利益。”

這個道理周聲很清楚。

但如此直白的話,周聲還是第一次聽見。

也正是因為如此直接。

周聲也沒瞞他,“我已經決定這樣走了,還沒和大哥明說。”

儲欽白的神情並不意外。

他說:“這就是你和儲旭明不同的地方,大哥是純商人,盛宇絕對不可能像你這樣做到無所顧忌。在安穩和自由的選擇上,資本市場絕大多數人都不會這樣做。”

周聲嗯了聲,表示讚同。

可他又不是資本家。

現在的市場,資本逐利弱肉強食。

周氏轉型做傳統製造工業發展方向,本身就並不符合創新型競爭市場。

求穩反而更好。

何況所謂的弊端,在周聲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隻不過他自己的準則不會強硬帶上整個周氏,所以原本屬於周氏的那部分,必要時他需要先進行劃分切割。這些都是具體的東西了,需要談條件時詳細說明磨合。

與儲欽白在路上這段簡單的對話。

是周聲接觸這邊迄今為止,聽到過的最直接的內容。

因為很客觀。

並沒有任何試圖說教,或者在建議的成分。

足夠精準,也足夠真實。

走回到熱鬧的拍攝區時,周聲已經在琢磨工作上的事情了。他走神得厲害,被儲欽白帶著穿過人群也沒怎麽注意。

劇組裏的人,遠遠看著這場麵,議論紛紛。

走在前邊的那個誰都認識,高大挺拔,長腿比一般人還要高三分之一的程度。大影帝這身份在身上久了,不管多低調,在人堆裏都很紮眼。

他走得旁若無人,可眾人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後的人身上。

重點是儲欽白扣著人手腕。

後麵那個被帶著的,一張臉白淨俊美。

身量清清瘦瘦,亦步亦趨跟著也不見反抗,看著未免太聽話。

很多人內心已經開始尖叫了。

這場景誰還能相信兩個人隻是認識或者是朋友,隻會心想儲影帝這是官宣嗎?雖然劇組裏的人都要簽保密協議,可這也太明目張膽了叭!

這些人捂著嘴巴,興奮得兩眼發紅。

但由於儲欽白在,周聲一句八卦也沒聽見,隻是覺得走過的地方,身後的人似乎都在討論什麽,有些吵。

一直到見到楊誌誠那些人。

陳燈燈第一個跑過來,連忙問:“周先生,你去哪兒了?急死我了。”

之前在臨順縣見過周聲的一些熟人也圍上來。

“周總,好久不見啊。”

“儲哥一聽說你不見了,就親自去找,果然還是讓他找到了。”

周聲有些汗顏。

心想自己好歹也是個大男人了,怎麽隻是隨便晃了晃,引起這麽大反應。

結果儲欽白把他帶到身前,鬆開他。

手直接握在了周聲的後脖頸上,按著他往前推了推,把他推進包圍圈,被人圍起來。

周聲都來不及聲討,就急著應付這些問候。

很快也就忘了儲欽白剛剛的動作。

見周聲在和楊誌誠說話。

陳燈燈挪到儲欽白旁邊,看著包圍圈說:“儲哥,你在哪兒找到周先生的?”

儲欽白同樣看著那邊,“旁邊那條街。”

陳燈燈嘀咕:“怎麽去那邊了?那邊的景早就拍完等著要拆了。”

儲欽白想,那邊的確是沒人。

幾天沒人踏足,就落得到處都是灰塵。

不然那個人站在街角,默然望著一切的時候,怎麽能周身都是傷懷。

他就像是從那條街走出的人。

看過所有繁華與喧囂,最後剩一個人留在那裏,看著一切歸位沉寂。隻有風吹樹上枯黃的葉,沙沙聲響伴著下墜時,恍惚能聽見低聲絮語。

他好似隻要往前再走一步,就能踏進那副畫麵裏。

那個瞬間,他驟然出手。

感知裏的那種錯覺,讓他作為一個已經工作十來年,時常需要靠想象以及信念去完成拍攝的人,都前所未有的心驚。

直到把人握在手裏了,都有些不真實。

陳燈燈說:“我總覺得影視城這個地方,不該讓周先生來。”

別人聽見助理對自己老板說這句話。

可能會理解成,該注意影響和分寸,這裏畢竟是劇組。

但儲欽白卻直接說:“他在影視城這兩天,你負責照顧他,車也不用給劇組了,他想去哪裏,讓小林開車。”

“那儲哥你怎麽辦?”陳燈燈驚訝問。

儲欽白看了一眼周聲所在的位置,“我丟不了。”

陳燈燈:“……”

她懷疑儲哥在內涵周先生。

周聲這邊,楊誌誠得知他剛剛去隔壁街了。

就笑著說:“你看了感覺怎麽樣?”

“非常好。”周聲說。

楊誌誠一拍手,興奮:“是吧,我也這樣覺得。拍的時候我就覺得就該是這樣,一切都對上了,說起來這事兒還是感謝你。”

周聲:“楊導你已經謝過不止一回了。”

說到這裏,楊誌誠突然朝人群身後招手,喊:“範仲青,你過來!”

周聲微微睜大眼睛。

看著一個二十七八歲左右的年輕男人扒開人走上來。

笑著說:“導演,找我?”

楊誌誠指著周聲說:“這位,周總。”

“周總,您好您好,久仰大名。”

周聲被人握住手的時候,眼睛還盯著這位演員。

周聲知道他叫齊均,也曾在楊誌誠發來的照片裏看過真人。但對比眼前生動的活人,真實感更強一些,尤其是齊均還弄著妝造。

他梳著大背頭,穿著一身格子西裝。

比周聲在照片裏見的又像了仲青兩分,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

儲欽白就不知道何時過來的,攬著他肩膀往後退了一步。

在他耳邊低問:“盯著人看什麽?”

“嗯?”周聲回頭見是他,意識到剛剛盯著人的時間久了一點,就回頭對著齊均笑著說:“你好。”

齊均見儲欽白,笑著打招呼:“儲哥。”

儲欽白點點頭算作回應。

楊誌誠在一旁看得直搖頭,對欽白說:“你晚上不是還有兩場戲,不準備準備?”

“準備過了。”

楊誌誠給了他一個大白眼,轉頭又邀請周聲:“晚上留下來一起看嗎?儲欽白的戲。”

“如果可以的話,當然。”周聲欣然答應。

周聲還沒有真正見過拍攝現場。

楊誌誠的組算是耗資巨大。

最先進高端的拍攝設備,完善的劇組部門,落到每一個環節和布局上,就能看出專業性。

拍攝準備工作進行得有條不紊。

一直到天色黑下來。

常征在太平街的那家賭坊,輸掉了身上最後一袋銀元,轉頭就進了最有名的歌舞廳,找他老相好,一個花名杜鵑的年輕女人。

杜鵑已經厭惡透了這個空有一張臉的賭鬼。

得知他沒錢,當場找舞廳的打手把人趕了出去。

這一年這座城市並不安穩。

外國軍|隊駐紮,幾方勢力談判不下,夜晚實施宵禁,人人惶恐。

常征帶著一臉傷。

罵罵咧咧蹲在石階上抽煙。

驟然暴富被人裹挾的陰影還沒有散去,如今再次回到螻蟻一般的生存環境,妻子卻已經離開,父死子亡,孑然一身。

街口有個半大的小乞丐。

蹲在牆角和常征對視。

一個在熱鬧繁華的舞廳門口,路過他的人無不光鮮亮麗,卻沒人給這個落魄的男人一個眼神。另一個人縮在無人的陰影角落,背後是幽深的暗巷,雜**錯。

他們相隔不到五十米,世界天差地別,可卻好似沒什麽兩樣。

看了會兒,常征像是憤怒,站起來想要給那個小乞丐一點教訓。

但是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一群穿著製服的人,拿著警棍衝上去就是一陣拳打腳踢。

慘叫和痛吟很快就低落了下去。

常征和那雙穿過數雙腳底的眼睛對上,幾秒鍾,猛地衝過去,把人提起往旁邊砸。

他像一頭憤怒的獅子,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反抗什麽。

那群人放棄乞丐轉頭開始打他。

等他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天上開始飄雪了。

他身上最後一套體麵的衣裳已經被人扒走,搖搖晃晃站起來,看見了躺在巷子陰影處的另一道影子。

他扒著牆走過去。

靠牆嘶了聲,開口:“起來了,裝什麽死。”

見人沒動靜,他又低頭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咬著煙屁股說:“被人打一頓怎麽了,老子從小打大被人打到次數多了去了。男人嘛,誰還不……”

他銜著煙尾的動作陡然頓住。

想起來這不是個男人,他隻是個男孩兒,比他死去的兒子大不了兩歲。

他拿下煙的手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微微顫抖。

然後摸遍自己全身所有口袋。

一無所有。

他靠著牆沉默了很久,遠處的舞廳門口,一個肥胖的男人正在給黃包車夫小費。

兜裏的硬幣嘩啦啦響,摸出的時候不小心帶出兩枚。

常征終於動了。

他走出去,在排水溝旁邊彎腰撿起其中一枚。

再走回來,蹲在小乞丐麵前,頓了兩秒鍾的時間,把硬幣放到了已經僵硬黑紫的小手上。

常征並沒有再從巷子當中走出來,他走向了巷子另一頭。

身後的雪飄了一地。

久久未停。

楊誌誠喊了卡,開口和旁邊的周聲說:“這場戲算是重頭戲了,是常征這個人物變化的分水嶺,表現力不錯吧?”

楊誌誠說著話,卻不掩眼裏的欣賞,顯然對剛剛那段戲很滿意。

那段戲連周聲都能感覺得出來,儲欽白對人物那種情緒的掌控。

是完全往裏收的,對細節和人物表達的要求極高。

不遠處周圍的工作人員又開始來回忙碌了。

儲欽白靠坐在舞廳門口的一輛車頭上。

拍的冬天的戲,但這是夏天,隻有熱的份。

他的大衣大概是找不到地方放,就隨意披在肩上,旁邊沒讓工作人員靠近,一個人待著。

楊誌誠注意到周聲的視線。

就說:“他是這樣,拍完了就愛一個人待會兒。”

周聲還是過去了。

他剛走近,儲欽白就注意到了他。

周聲說:“楊導誇你了。”

“不稀奇。”儲欽白語氣平靜。

周聲順著他的視線,看著已經被工作人員拉起來包圍的小演員,問他:“覺得壓抑?”

“談不上。”儲欽白說著看了一眼腳下,踢掉皮鞋上沾上的假雪泡沫,然後再抬頭說:“真正壓抑的是這個題材背後映射的東西,常征在性格上並不是個壓抑的人。”

這一點上,周聲深刻理解。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階級傾軋,時局紛亂之下,從不缺孤魂冤鬼。

周聲發現他指尖還夾著煙。

是一根新的,也沒點燃。

周聲上前從他手中抽走,放到嘴邊,再拿起車頭上的火機。

哢嚓一聲,偏頭點燃。

這個動作周聲並不生疏,少有人知道周先生也是會抽煙的,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時,他甚至可以把他這個動作做得很好看。

煙霧在黑夜裏四散,籠罩了他的神情。

周聲甩滅了火機。

吐氣時,開口說:“再難的時局,都過去了。”

下一秒他被儲欽白拽到身前。

站在他腿中間。

“你要?”周聲虛著眼睛把煙遞他嘴邊,順道評價:“這煙味道一般,而且我抽過了。”

儲欽白盯著他,抬手給他拿走。

銜在嘴邊深吸了一口,煙不過肺,動作比周聲隨意落拓。

然後扔到腳下,緩慢碾熄。

“以後別抽。”他說。

周聲剛剛看他拍戲時,因為人物需要,幾乎是煙不離手。

想起上次在楊誌誠房間也是。

問他:“很不喜歡這味道?”

儲欽白看他一眼,“是不喜歡你抽煙的樣子。”

那種熟稔不是碰得多,是因為練習。

既然沒癮,就沒必要再碰。

周聲輕慢:“管這麽寬。”

儲欽白抬眼,“真以為我管不著你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