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林晗的話,林母臉上的表情非常複雜,驚愕、茫然、失措、憤怒,最後所有的情緒都融消在冷酷之中。

林母冷冷地盯著她說,“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說這些莫須有的東西,也不清楚你想做什麽。不怕坦白告訴你,我從不覺得虧欠你。你一直忌恨,把你生下來那晚不想讓你活,但是你知道嗎?那是林家人想這麽做,不是我,更不是曉媔。你不應該忌恨我們,你應該忌恨的是林家人,但是,林肇柃的父母已經去世了。你還想怎麽樣?把他們從墳墓裏扒出來才能解恨嗎?你記恨我?可我也是其中的受害者,我也被嫌棄了一生,我又該去記恨誰?你告訴我?真不知道你為什麽來找我,為什麽來找曉媔,你找錯人了,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要為你的怨恨負責,隻能是林肇柃。你應該去恨他。為什麽要針對曉媔?”

林晗淡淡地發笑,說道,“你,林肇柃,林曉媔,我都會下手的。”

“隨便你,我不相信你說的那些,曉媔現在是最幸福的女人,沒人比她更幸福了。”林母起身,決絕地走了。

林晗望著林母的背影,心中的那股憤怒又冒出頭來。她和林母二十多年不見,談了這許久的話,林母言語之中絲毫沒有把她當成家人,對她的稱呼是“你”,說林曉媔也不說你姐姐,提起林肇柃也不是你父,也從不說我們是一家人。這就說明,在林母心中,林晗早就和她無關了,也和林家無關……她,林晗隻是一個外人,從來如此。從她被生下來開始,就是如此。

林晗和林母談話的時候,周引坐在遠處的角落裏,偷偷看著林母。他很喜歡這樣的感覺,在陰影中,在角落裏,偷偷地注視她,默默守護著她,願意隨時為她做任何事情。

黑戶的過往,讓他變得非常敏感,擅長察言觀色,可以通過微笑的舉動覺察相應的情緒。他發現,林晗生氣的時候,不像尋常人那樣大聲說話,情緒表現在臉上,而是上身向後靠,雙手交叉。回想起傷心事,林晗傾向於上身前傾,靠向對方,化守為攻。

周引很是心疼,因為,在和林母談話的過程中,林晗始終都是身體前傾,說明她一直都是傷心的。他理解林晗的感受,因為他和林晗一樣都曾生活在黑暗中,都曾感受過這個世界的悲涼,都有過被萬物拋棄的過往。他的生父生母把他生下來,卻又害他墜入漆黑,讓他感受人間淒涼。那時候的他,分分秒秒心裏泛起的都是陣陣絕望。什麽心思都沒有,日子過得沒勁,被生活寒透腸胃,沒有溫情和愉快,無力解決問題,有一種無言的憤怒與壓抑,對於人生早就無所謂了。是林晗把他從黑暗中解救出來,他的一切都是林晗的,包括生命。

在來的路上,他開著林晗的保時捷,駕輕就熟。林晗非常詫異地問,“以前開過?”

“林總說笑了。”他說,“我哪裏開得起這種車,隻是在4S店裏試駕過幾次。”

他沒有對林晗說明,是因為知道林晗的座駕是保時捷,所以才去店裏試駕,以便能有機會為林晗開車。事實上,他也清楚,即使不對林晗說,她也能猜出來。

他也清楚,林晗讓他伴同的原因,是因為在幫忙整理聊天記錄的過程中,他做了一定的過濾,把關於林曉媔的信息提取出來,尤其是關於林曉媔生活不好的那些信息。根據這些,他已經猜到,林晗是要對林曉媔做什麽。而他幫助過濾信息,其實也是在向林晗傳達,他願意為林晗做這些事,願意做林晗的暗麵,相比於私家偵探,他更值得信任,可以幫助林晗做一些陰影裏的事情,隻需要林晗吩咐一聲,他就願意去做任何事。這就是林晗在經過短暫的思考,讓他跟隨的原因,因為林晗需要一個人幫她處理灰色地帶的事情。

周引望著林晗,心想,這個女人比他想象中的還要聰明,還要動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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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晗麵前,林母多少有些虛張聲勢,回到家裏,心中愈加不安。首先是因為,時隔二十多年重現的林晗,因為對林家人的怨恨,肯定會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其次是因為,對於林曉媔在黃家的處境,要說一無所知也是不可能的,她早就有所察覺了。

林曉媔生黃佳琴之前,黃家對林曉媔確實很好,黃銘浩簡直是把林曉媔捧在手心裏,恨不得像寵女兒一樣寵林曉媔。這也不難理解,那個時候的林曉媔,滿身光環,在《Nature》上發過Paper,接受過央視采訪,性格、顏值、身材、品味、涵養樣樣不差,即使是黃氏這樣的世家,也覺得撿到寶了。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了呢,好像是從生過黃佳琴之後,黃家想讓她繼續生孩子。畢竟那個時候,二胎已經放開了。但是,林曉媔想回職場,不想再繼續生育了。林曉媔明白,黃父黃母都有些重男輕女,想要兒子來傳承家業,因此想要二胎。林曉媔並不認同,因為她是從重男輕女的家庭中走出來的,懂得其中的辛酸和糟粕。這四十年來,她親眼看到林母因為生了兩個女兒而一生被林家唾棄。這是她不想生二胎的主要原因,因為黃家重男輕女的觀念,讓她反感。

林曉媔和黃家的關係愈加緊張,直到林曉媔懷上二胎才再次緩解。但是對於林曉媔懷二胎的事情,林母時常心存疑惑,她記得,那段時間,林曉媔一直對她說,不願意生二胎。但是兩周後,竟然發現懷孕了。怎麽懷上的呢?雖然林曉媔沒有說,但林母大概猜出來,是意外懷上的。至於怎麽懷上的,她沒有再細究下去了,因為她知道……必定不是好的結果。林曉媔懷二胎期間,受了太多罪,林母也非常心疼。在黃家開始逼三胎的時候,林母也有些不忍了,親自去找過黃銘浩,讓黃銘浩多體貼林曉媔,黃銘浩答應得挺好,但是也並沒有因此而阻止黃母。

從林晗口中聽到林曉媔的處境時,林母有些發虛,因為林晗說得可能是對的。黃母那個人確實有些神神叨叨,喜歡在家裏搞什麽風水擺件,還讓人給驅邪,搞什麽送子觀音。是有可能找人看八字,也有可能覺得八字不合而為難林曉媔。至於家暴……或許也是有可能的……

林母愈加不安了,越想越焦慮。林曉媔可以在黃家受委屈,但是不能受這種委屈,絕不能。林曉媔是她的女兒,是她身上的一塊肉,是她手中的一塊寶,是她用一生嗬護的女兒,怎麽可能受這種委屈。

她決定去做點什麽,不能直接去找黃銘浩,或是黃父、黃母,以免打草驚蛇,或是激發矛盾。需要迂回,需要曲徑。

林母決定叫上林父,去接黃佳琴放學,順便探探口風。黃佳琴是林曉媔的大女兒,今年十六歲,在讀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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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安區一所中學的門口。一條年邁的流浪狗想往垃圾桶裏鑽,動作遲緩,雙眼無神,身上的毛發都結成了縷。清潔工人晃了晃掃把,嚇走了流浪狗。像北上廣這樣高度城市化的地區,城市清潔和管理都非常完善,不會有流浪的阿貓阿狗,但是在老城區時常會有流浪貓和流浪狗,老小區、老宅子裏總有些被遺棄的貓狗,或是因為老年人走了,或是有些住了不久的年輕人,結束滬漂前將之放養。

林父和林母站在學校門口等待放學,兩人態度都比較冷淡,誰都不愛搭理誰。林母也不想和他廢話,直接問道,“你最近有沒有發現銘浩不太對勁?”

“有什麽不對勁,挺好的。”林父語氣裏有些不耐煩。

林母牙縫裏透出一股冷氣,“有沒有?”

林父驚訝地看著林母,意識到林母察覺了什麽,皺著眉頭,滿目憂愁地說,“你也發現了嗎?銘浩看起來越來越陰沉了,最近好像還染上了酒癮,三天兩頭陪客戶喝酒,每天爛醉如泥。從不照顧二胎。對我們女兒越來越不好了。還有銘浩的父母……對我們曉媔也越來越不好了。”

“……”林母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起,通過林父的話,基本就可以確定,林曉媔在黃家的處境確實很艱難,但是,林父似乎並不知道家暴的事情。她又該如何開口?她想了想,說道,“銘浩就算再怎麽不好,也比你好,不會像你一樣,是個家暴男,竟敢對我動手。”

林父急了,說道,“你又說這個,都過去幾十年了,還記在心裏。”

“為什麽要忘?當時你確實對我動手了,確實家暴了,你就是家暴男。”林母聲音尖刻地說。

“隨便你這麽說。”林父也惱了起來,說道,“當時明明是因為,我爸媽見你把林晗從醫院偷出來,一時氣憤罵了你幾句。可父母是長輩,就算罵了你幾句,你也不能頂嘴,不能對父母說那麽難聽的話。”

“林晗是我生下的女兒,為什麽不能給她一條生路?無論她以後怎麽著,就算是自生自滅,就算我們不管她的死活,但也不該是我們了結她。”林母激動地說,“可無論怎麽說,你都對我動手了。你個家暴男。”

“簡直不可理喻。”林父激動地說,“你這個人太記仇了,從你當初迫不及待讓曉媔嫁給黃銘浩開始,我就知道你一直記恨這個事,你覺得黃銘浩溫文爾雅,會對曉媔好,絕對不會家暴,但是,當初我隻是動了一次手,不算是家暴。好好好,隨便你怎麽說,結局是好的,你可以放心,銘浩絕對不會家暴的。你的寶貝女兒,不會經曆你的過去,不會被家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