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衍再喜怒無常,他也是我的保命符。沒了他,我在這洛陽宮裏隨時都會身首異處。

“忽都,忽都?”我握住他不住拍打著自己腦袋的雙手,去看他的眼睛。

“忽都,你看著我,你認得我嗎?”

王衍目光渙散空洞地看著我,好一會兒,眼神中才有了神智。

“我是納失失,庫爾·納失失,還記得嗎?”

王衍此時眼神才恢複了清明,費力地從地上爬起來。

揮了揮手吩咐薊王,“把他帶下去。”然後,踉蹌著轉身朝殿內走去。

我回頭看了薊王一眼,朝他做了個拜托的眼神。

薊王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我才安撫地看了王初一眼,跟著王衍走進了內殿。

王衍失魂落魄的和衣躺在了榻上,我走到他麵前蹲下。

看著他呆滯的神情,心裏實在有些不忍。我接近王衍,是為了顛覆他所建立的王朝,是為了奪回被突厥人奪走的城池與土地。

可是,王衍對我來說,卻並不隻是一個異族皇帝。他還是我童年最好的朋友,是曾經在異國他鄉給予我庇護的人。

我可以從他手裏奪回,他從我們手裏奪走的東西,但卻不能對他的痛苦視而不見。

我伸出手,撥開他額前的碎發,卻看到他的眼淚從眼角流下來。

人的情感不受意誌所控製,眼前的忽都魯,讓我心生憐憫。

草原上驕傲的小王子,鮮衣怒馬,在草原上策馬奔騰。他**的白馬兒的鬃毛在奔騰中高聳,如同塞外春風中的暴雨。色白如霜的四蹄飛翻,每一次的落地都帶著大地震顫。

那時的他,朗目疏眉神清骨秀,臉上總帶著誌得意滿的笑,張揚而耀眼,總能輕而易舉地贏得草原姑娘們的目光。

絕不會像此刻一般,暗淡易碎。

那時我看他,銀鞍白馬度春風,心中隻有羨豔,而今我看他,隻覺少年情事老來悲,馬老人憔悴。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隻覺得抱歉。我不知道當年我的不告而別,會對他有這麽大的打擊。

我流落草原三年,在這三年裏,與還是忽都魯的王衍朝夕相處,情同手足。

是忽都教會了我套馬,我們曾在聖山腳下,套住了一匹潔白的野馬駒。是忽都替我馴服了它,並將它送給我做了坐騎。

忽都告訴我,傳說中生活在聖山腳下的白馬,是從天上來的神馬,它能牽引人類的靈魂回到天上去。

能套住白馬駒的人,此生都不會迷路。

從那時起,我便想套住一隻白馬駒,因為我想穿過沙漠與戈壁,回家去。

但是,忽都並不知道我的想法。

他一直以為我隻是想要一匹,隻屬於自己的小馬駒。

因為,在草原上隻要有了屬於自己的馬駒,就可以分到牧場,就可以在草原上生活下去。

所以,當他聽到我想去聖山下套馬的時候,興奮極了。以為,終於能將我留在草原上。

所以,他傾盡全力也要為我套住一匹小馬。

為了替我套住那匹,後來,被我們取名為歸來的白馬。忽都還曾差點摔下懸崖去。

而我,卻在某一個晨霧彌漫的清晨,騎著那匹他冒著性命為我套住的,名叫歸來的白馬,逃走了。

王衍抓住了我停留在他額前的手,“我不要你可憐我。”說著,丟開了我的手,背過身去。

我知道王衍向來是極驕傲的,向來都不肯向他人展露傷疤。所以,重逢以來這麽久,他都從來沒有提過,他曾因為我的離去,而患上過癔症。

“忽都。你不是答應過我,要像從前一樣相處的嗎?”

而王衍隻是閉上眼睛假寐,不願理我。

我知道對於王衍的傷害,我是怎麽樣也無法彌補了。

自從我決意離開草原的那一刻,我與王衍之間便有了一道逾越不過的鴻溝。

我九歲流落草原,那時漢人與草原人之間劍拔弩張,斷絕了一切貿易與交流。

三年後,中原與草原的關係略有緩和,重開了市集進行貿易。我看見了回家的希望,於是,找到忽都商議回家的事宜。

誰知忽都一聽便掀了桌子,那時他已經十五歲,按照草原上的習俗這時已經成年。已經是個勇猛的草原少年。

他那時居高臨下地對我說:“納失失,我養了你三年,你是我的人,你這輩子都隻能是我的。隻要我還活著一日,便不許你離開。”

許是在那時,他的乖戾性情便已逐漸顯露。

忽都向來任性,他從來都不是一個肯講道理的人。

我每一次,隻要提到回家的事,他便會大發雷霆。總而言之,他可以縱容我的一切,就是不許我提回家的事情。

在他為我套馬差點摔下懸崖,被我拉上來之後。我們便跪在聖山下,麵朝聖山起了誓,此生此世,永不反目、相知相攜,否則,便要生生世世受業火紅蓮焚燒之苦。

但是,我與忽都對這誓言的理解出現了偏差。

在忽都看來,這誓言便代表著我願永不離開草原的承諾。對我而言,這誓言就是古人結拜時都會說的,同生共死。

所以,在忽都看來,隻要我動了回家的念頭,便是對他的背叛。

我們因此,在草原上鬧了不少矛盾。

所以,後來我被逼無奈,隻好在一個起了濃霧的清晨,騎著那匹叫歸來的白馬,跟著過路的商隊離開了。不告而別。

“我們,還回得去嗎?”

就在我以為王衍不會給我回答了的時候,他突然開口說話了。

“回得去!”我忙不迭地回答。

“隻要你給我一點信任,我們就還能像從前一樣相處。我們會一起喝馬奶酒,一起唱歌,一起圍著篝火跳胡旋舞。你還記得嗎?我們還一起在草原上打獵,縱馬狂奔。”

王衍此時終於睜開了眼睛,他轉過頭來看著我。

看向我的眸子都亮了:“你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王衍從塌上坐了起來,握住了我的肩膀。

“那你當初回家之後,為什麽不來找我?”

此刻,他又變成了一個孩子,緊盯著一個得不到答案的問題,要回答。

我隻能略帶無奈道:“忽都,我離開草原時,隻有十一歲。我很難找到回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