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桃花源人的親人”並沒有給予丁紅、丁忍以任何優待,丁紅、丁忍二人隨一群“流竄分子”被押到了一塊菜地。菜地的周圍布滿了鐵絲網,當丁紅、丁忍走進鐵絲網內,左右兩邊房子的大門被打開了,一群蓬頭垢麵的人從門裏探頭探腦地往外看,端槍的人大聲喝道:“看什麽?都進去!”

丁紅、丁忍準備走進左邊的那個大門,沒想到頭上挨了一槍托:“你們進女牢房幹什麽?這個時候你們還想好事?”

二人轉回右邊的那個大門。剛一進門,丁紅就被一股汙濁的騷臭味熏得喘不過氣來。首先映入丁紅眼簾的是牆角的那個便桶,有個打著赤膊的人正坐在便桶上屙屎。牢房裏很擠,小小的房間關了三四十個人。牆邊放著一張木板床,**坐著幾個後生子。丁紅和丁忍隻能擠在人群中站立著。

很快,丁紅就發現坐在**的幾個後生子一齊朝他望著。丁紅低頭一看,原來他們是在望他上衣口袋裏裝著的一包“沅水”香煙。這包香煙是丁紅為找工作求人時預備的。

坐在**的一個光頭朝丁紅努了努嘴,示意他把煙拿出來。丁紅說:“我們現在身無分文,還靠這包煙搭順路車回家呢。”

一個矮個子擠到丁紅身邊,準備掏他的煙。站在一旁的丁忍捏住了他的手,捏得他發出一聲尖叫。**的光頭一揮手,幾個後生子一擁而上,抓住了丁忍。

要是在寬敞的地方,丁忍對付這幾個人是不成問題的。無奈牢房太小,丁忍施展不開手腳,他很快被後生子們扳倒在地,幾個人壓在他身上。一個後生子掄起一塊紅磚,朝丁忍頭上啪啪就是兩下,打得丁忍鮮血橫流。

丁紅大喊:“我給煙你們抽,你們別打他了。”

**的光頭後生子一揮手,掄磚的後生子這才停了手。**的光頭後生子擠到丁紅身邊,把煙拿過去,給每個後生子散了一支煙,然後對丁紅說:“你這狗日的,敬酒不吃吃罰酒。”

幾個後生抽過煙之後,便開始坐在丁忍身上,悠閑地打起撲克來。丁紅看到丁忍被壓得滿臉通紅,便大喊道:“你們不能這樣壓他,會壓死人的!我們是從世外桃源桃花源生產隊來的,你們不能這樣欺負桃花源人!”

光頭後生子跳起來,衝丁紅吼道:“就你話多!如今是階級鬥爭的天下,哪裏有什麽世外桃源?哪有什麽桃花源?”

丁紅說:“你們這些人,見煙就搶,見人就打,跟湘西土匪一樣。”

“啪!”光頭朝丁紅臉上打了一耳光,他對坐在丁忍身上的那幾個人喊道:“你們不要坐在那個光頭身上了,那家夥看樣子是個老實人,隻有這個來自桃花源的家夥囉嗦,討嫌,你們快過來,修理修理這個喜歡嘮叨的家夥!”

那幾個人圍了過來,問:“怎麽修理?”

光頭說:“他的嘴巴不是喜歡說嗎?來呀,我們把他的嘴巴堵上。”

一夥人把丁紅拖到便桶邊,然後,他們把他的臉埋進了屎尿滿溢的便桶裏……丁紅、丁忍和他們這夥沒有外出證明的“流竄分子”被關了兩天。這兩天,丁紅在牢房裏把嘴巴閉得死死的,這是因為:隻要他一開口嘮叨,流竄分子就會把他的嘴往便桶裏摁。

兩天後,丁紅、丁忍被放了出來。

從牢房出來以後,二人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一路乞討,步行回桃花源。

這一回,他們不敢走大路,專挑偏僻小路走。走在山路上,憋了兩天的丁紅又開始嘮叨起來:“唉,出門在外,沒有外出的證明是萬萬不行的。如果再次被當作‘流竄分子’抓起來,我還要閉嘴兩天,你丁忍的頭上還要再添一個包。我們走小路安全些。”

二人在山野間穿行,一路乞討,一路打聽回桃花源的路,餓了就摘些野果、野菜吃,渴了就捧山泉水喝,困了就睡在草叢裏。有時候,他們也會遇到熱情的山裏人家,山裏人家會慷慨地送蒸紅薯給他們。有一次,他們遇到一戶人家修新屋,正好是給新屋上梁的日子,新屋的主人沒有嫌棄他們像野人一樣肮髒的樣子,而是盛情邀請他們幫忙上梁。上梁結束後,主人邀請他們上正席吃飯,他們竟然吃到了幹魚,臘肉,還喝到了紅薯酒。這是他們出門以來吃得最飽的一餐飯。

兩個人喝得麵紅耳赤地從這戶人家出來,丁紅又開始嘮叨說:“還是山裏人家好,我和你都是山裏人,山裏人隻能在山裏生活。像你丁忍這樣的人,在桃花源裏渾身都是本事,可一出桃花源,什麽卵用也沒有,要不是我嘮叨得好,你不是被民兵踩死,就是被流竄分子壓死,隻有我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第二天黎明,二人轉過一個山頭,來到一條田間小路,忽然看見不遠處有個人坐在地上嚶嚶地哭。在他的前麵,好像還有個人躺在地上。二人急忙走上前去,看見哭者是一個二十多歲的瘦小後生子,他前麵躺著的人臉色煞白,鼻孔裏有汙血滲出。

丁紅向哭者打聽,哭者告訴丁紅、丁忍說:他在家中排行老二,躺在地上的是他的哥哥老大。前天,老大挑著一擔紅薯到集市上去賣,碰上了“打擊投機倒把辦公室”的管理人員。管理人員要沒收老大的紅薯。老大是個血性之人,與管理人員發生了爭執,結果寡不敵眾,被抓去關了一夜。老大被放回家以後,吐血不止。家人把他背到公社衛生院治療,沒治好,老大當天就死在了衛生院。由於沒有結清醫療費,衛生院不肯讓家人把老大的屍體拖走。老二花了十元錢,請了一個拖板車的壯漢,半夜裏溜進停屍房,把老大的屍體偷了出來。壯漢背著屍體翻過了一座山,就扔下屍體跑了。老二力氣小,背著老大的屍體走過幾條田埂之後,就再也走不動了。隻好坐在這裏哭。

聽完老二的講述,丁紅免不了又是一陣歎惋:“為了一擔紅薯,搭上一條性命,唉,不值啊!”接著,他指著丁忍對老二說:“你不要哭了。你今天遇到我,算是遇到貴人了。我這個徒弟沒別的卵用,但有的是力氣。徒弟呀,現在到了你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丁忍二話不說,背起老大的屍體,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三人翻過一座山,走過一片田壟。丁紅問老二:“快到家了嗎?”

老二氣喘籲籲地說:“快到家了。”

三人穿過一片樅樹林,又爬過一個土坡。丁紅問老二:“快到家了嗎?”

老二氣喘籲籲地說:“快到家了。”

天已大亮,山野間的早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路人們朝著疾行的三人指指點點,議論道:“你們看前麵那個光頭,他背著一個人走路,臉不紅,氣不喘。後麵兩個人空身走路,還累得滿頭大汗。”

丁紅衝著丁忍高喊:“徒弟,你要是實在吃不消,還是讓我來背吧。三十裏山路,我已經背了二十九裏,剩下的這最後一裏,我特意讓你鍛煉鍛煉。”

路人們這才改口說:“原來是師傅已經背了二十九裏,徒弟才剛上身呢。”

又有路人問丁忍:“你背的是什麽人?”

丁忍不做聲。

又有路人問老二:“你哭什麽?”

老二隻是嚶嚶地哭,不回答。

又有人指著老大問丁紅:“這個人怎麽啦?”

丁紅說:“他被機器鉸傷了。”

路人又問:“被什麽機器鉸傷?”

這時,丁忍扭轉身子,高聲回答道:“國家機器!”

三人走過一座石橋,又爬過一個嶺。丁紅問老二:“快到家了嗎?”

老二說:“馬上就到家了。”

終於拐進了一個山衝,看見一片農田,幾頭牛在田埂上吃草,還有稀稀疏疏的幾棟茅草房。老二指著其中的一間茅草房說:“前麵那間屋就是。”

那間屋裏有人迎了出來,放起了鞭炮。丁忍走進堂屋,堂屋地上擺著一塊門板,丁忍把屍體放在了門板上。老大的妻子披頭散發,跪在門板邊嚎啕大哭起來。接著是老大的孩子們,老大的父母,所有人都放聲大哭。

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引來了周圍的鄰居們,鄰居們噙著眼淚,不住地唏噓歎惋。

丁忍朝丁紅使了個眼色,兩個人偷偷溜了出來,重新踏上了返鄉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