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們遇到了一輛解放軍拉練的軍車停在路邊,車上沒人,他們估計這是開往常德方向的車,二人決定搭一段順路車。他們爬進車廂,趴在車廂裏。過了一會,軍人司機回來了。軍人司機警惕性很高,在進駕駛室之前,他先檢查車廂。看到車廂裏趴著兩個人,他大叫道:“你們是什麽人?竟敢趴在軍車裏,好大的膽子!”
丁紅反複給軍人解釋說他們是桃花源人,外出搞副業,錢、糧票和證明都被搶走了,想搭他的車回去。
軍人指著丁忍說:“這麽粗壯的大漢,守不住一張證明?誰信呢?下來下來!”
丁紅反複哀求,可軍人說:“你們沒有證明,誰知道你們是什麽人?是不是黑五類?是不是二十一種人?是不是偽裝成農民的特務?我們人民軍隊的車,豈能為壞人提供方便?”
丁紅又是一陣哀求,說什麽軍民魚水情誼深,軍民一家親。
可軍人不為所動。他說:“軍民一家親,是指軍人同貧下中農一家親。你們是不是貧下中農?我看這個光頭就不像好人,不是特務也至少是個潛伏的土匪。”
沒有辦法,二人隻得從軍車上下來,繼續開始靠兩條腿走路。一路上,丁紅又開始了嘮叨:“你丁忍真是個掃帚星,跟你出門真是倒八輩子黴!你一點卵用也沒有,全靠我這張嘴!你沒卵用倒也罷了,偏偏還長著一副土匪相,眼看到手的順路車又搭不成了。”
兩人走到一個岔路口,忽然看見一個人蹲在路邊哭個不停。丁紅上前一問,原來是個十七八歲的知青,因為在外麵搞副業被抓,身上的二十多塊錢被戴紅袖章的人搜走了,連回家的路費也沒有了。他原本打算搭順路車回家,可他等了大半天了,也沒有一輛順路車願意搭載他。他現在肚子餓得咕咕叫,身在異鄉的他,想起長沙城裏的母親,他禁不住放聲大哭。
丁紅安慰了這個長沙知青一番,然後又同丁忍繼續上路了。一路上,他又開始嘮叨:“我想幫這個知青一把,可我拿什麽幫他呢?唉,到處都是可憐之人。”
有一天,他們穿過一座山,從一道瀑布前走過。
他們被這道瀑布吸引住了。在桃花源裏,他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宏偉、壯麗的景象:一條十多米寬的瀑布,從三十多米高的豁口傾瀉而下,巨大的水聲震得他們胸口突突地跳,飛濺的水花噴灑到他們的身上。兩個人都驚呆了,一動不動地站立著,一時間,此次外出遭遇到的種種不幸和煩惱被他們拋到了九霄雲外。
他們就這樣失神地呆立著,不知過了多久。
後來,丁紅感覺到有些異樣。他反複眨巴眼睛,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他使勁又眨了幾下眼睛,沒錯,千真萬確!他看見了一隻老虎站在瀑布邊上,離他不過十多米遠!
丁紅嚇得大叫一聲,準備拔腿就跑。可是,丁忍突然把他死死抱住了,讓他一動也動不了。
“說話!”丁忍命令似的在他耳邊低聲吼道。
丁紅嚇得渾身哆嗦。
“說話!”丁忍又一次在他耳邊命令道。
丁紅抖抖索索地問:“說……說什麽……”
丁忍讓丁紅的頭抵在自己的胸前,然後低聲告訴丁紅:“隨便說點什麽,不要怕,有我在。”
丁紅嚇出了眼淚,他哆嗦著說:“唉,真是命苦啊……沒想到這次外出搞副業會被老虎吃了……我要死了。可我還是舍不下我那個堂客呢,我那個政治堂客,其實也是個苦命人咧,她經常一個人在夜裏哭咧,她在外麵受了氣,回家就拿我出氣。這一回,我要是被老虎吃了,她以後回家還能拿誰出氣呢?”說到這裏,丁紅開始嗚咽起來。
嗚咽了一陣,他不再抖索了,好像一個孩子撲在父親懷裏訴說委屈一樣,他又開始嘮叨起來:“桃花源的堂客們可不好管理呢。有一回,丁牛安排婦女們下水田翻氹子,婦女們個個找我堂客請假說:‘高隊長,我身上的那個來了,不能下冷水田。’每個堂客都請假,誰來翻氹子呢?婦女們都說身上來了那個,我堂客怎麽辦呢?總不能把每個堂客們的褲子都脫下來,一個一個地檢查吧?她隻好讓堂客們站成一排,挨個拍她們的屁股,一邊半開玩笑地說:‘你們都說自己身上的那個來了,那肯定胯裏夾了草紙。凡是胯裏聽不到草紙響的人,都是說假話的人,都必須下水田。’結果,那幾個胯裏沒有草紙響的婦女,從此就恨上了我堂客。後來有一天,我堂客自己身上的那個來了,她向丁牛請假,要求不下冷水田。那幾個胯裏沒有草紙響的婦女,在李蘭花的帶領下,向我堂客發起了圍攻。你猜李蘭花那個婆娘她怎麽說?她說:‘你這個婦女隊長不是鐵姑娘出身嗎?難道鐵姑娘也會來月經?我問問你們大家:你們見過拖拉機來月經嗎?’……我堂客氣得哭咧。我種蘿卜的技術好,我家的蘿卜個兒大,肉脆,味甜。這引起了李蘭花的嫉恨,她到處造謠說:高德英家裏的大糞都用來肥自留地裏的蘿卜,高德英交給生產隊的大糞裏摻了淤泥……”
丁紅又繼續嘮叨:“有時候,我堂客也會跟我抱怨:‘我一心為了集體,常懷一顆公心,可怎麽總是不討好呢?女人們為什麽這麽恨我呢?唉,上麵號召‘要鬥私批修’,可是,鬥私批修怎麽就這麽難呢?這社員的公心啊,就像老婆婆的奶水,你怎麽擠也擠不出來;這社員的私心啊,就像春天的竹筍,你怎麽擋都擋不住,它就是要滋滋地向上瘋長!’……”
丁紅還想繼續嘮叨下去,可是,丁忍輕輕地拍了拍他的頭,示意他抬起頭來。丁紅抬頭一看,發現老虎不見了。
二人又重新上路了。在路上,丁紅又開始嘮叨起來:“好嚇人的老虎!它那綠眼睛盯了我好久咧。可它不吃人;大概它剛吃了一隻羊,吃飽了,口渴了,跑到這裏來喝水……唉,幸好我沒跑,我要跑,我肯定早被它吃掉了……所以呀,還是我的舌頭管用。我一直說,一直說,老虎聽呆了,感動了,所以不忍心吃我們了。出了桃花源,你丁忍沒卵用,你卵子再大也不管用,你堂客奶子再大也不管用。還是我的舌頭管用。還是要靠我,還是要靠我嘮叨……”
兩人在路上常常走錯了方向,所以,他們走了九天,才走到桃花源。
當他們遠遠地望見那個桃花洞時,兩個人的眼裏都盈滿了淚水。
“終於到家啦!”丁紅高喊道。
丁忍不做聲。他別過臉去,不讓丁紅看見自己的眼淚。
“終於到家啦!”丁紅飛快地跑向桃花洞。他站在桃花洞口,在那裏迎接丁忍的到來。
當丁忍走到桃花洞口時,丁紅指著桃花洞裏的桃花源對丁忍說:“這裏是桃花源。歡迎你回到桃花源。還是桃花源好。”
聽丁紅嘮叨完了這次外出的經曆之後,高德英這樣對自己的丈夫說:“我早就跟你講過多次,走資本主義道路是十分危險的。”
關於這次湘西之行,在桃花源人麵前,丁忍隻說了一句話,那就是:
“桃花源外麵的世界很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