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照是在午夜時分出現的。
許是早前睡了一覺,入了夜,林音希精神倒是活躍起來,輾轉反側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
所以,幾乎是手機剛響起,林音希便按下接聽,速度之快,連電話那邊的江照的愣住了。
“喂,你怎麽不說話?”雖然與李星並不在一個房間,但林音希仍舊壓低了聲音。
“你還沒睡?”
“嗯。”
“那你下來?”
“下來哪裏?”
“公寓樓下。”
林音希吃了一驚:“你現在在我們樓下嗎?”
江照停頓了半晌,才疲倦地“嗯”了一聲。
烈日炎炎在馬路狂奔的代價便是腳被磨出了許多血泡,李星十分好心地幫她將血泡一個個挑破,又上了藥,但不挑還好,隻是疼,挑破之後便是刺疼。
林音希連鞋子都穿不了,套了拖鞋半走半跳地出現在江照麵前的時候,他看猴子一樣的表情讓她不好意思地縮了縮腳:“你怎麽來了?”
江照看起來並沒有比她好到哪裏去,白襯衫上麵布滿了各種顏色的汙跡,像個調色盤,袖子高高地挽起,頭發也是亂糟糟的,看起來又累又困,但在她麵前,仍舊站得筆直。
江照卻是答非所問:“周主管還在重症監護,還未脫離危險期,醫生也說不準什麽時候醒。”他的聲音沙啞,嘴唇也起了一圈的白皮,也不知道他今天見了多少的人,說了多少的話,這是這麽多天以來,他第一次認真地打量林音希:她穿著小黃人的睡衣,**在衣服外的皮膚白皙細膩,頭發毛茸茸的,眼神也是毛茸茸的。
如果不是她,現在躺在重症監護的就是自己了。
“對不起。”
林音希顯然被他突如其來的道歉嚇了一跳,語調也拔高:“為什麽和我說對不起,你並沒有做錯什麽。”
“不,我錯了,如果我相信你,不去工地,同時阻止周主管他們上去,或許這個悲劇就不會發生。可是我沒有相信你,才會導致現在這個局麵。”江照顯得很挫敗,他想起在手術室門外,周主管的夫人苦苦地哀求醫生救救她的丈夫,不知道為什麽他在那一刻想起了林音希,想起她一臉慘白地倒下,在那一刻,她在想些什麽,是不是以為摔下來的人是他?
所以,他剛從醫院出來,連家也顧不上回,便開車來到她的公寓,也顧不上時間已晚,直接給她打了電話。
她無措地站在那裏,似乎在想怎麽安慰他,可她從來都不擅長,隻好傻傻地站著。
直到江照輕聲地喚了她的名字:“林音希。”
“嗯?”
“你過來。”
她仍舊不明所,仍是傻站著。
她沒有過來,江照隻好走上前去,輕輕地抱住了她。
他不知道她為什麽靠近。
他不知道她會在什麽時候離去。
她很近,每次一抬頭就能夠看見。可她又很遠,讓她走便消失得無影蹤。
江照唯一能確定的一件事是,他不想她離開。
既然她不靠近,他便朝她走去。
反正,她已經走了那麽遠,就剩下幾步路,就讓他來走也無妨。
熟識江照的人都知道,他外熱內冷。
但江照自己清楚,他遠沒有別人所以為的那樣鎮定,他容易義無反顧,所以才一直這麽用力地克製著自己。
他這一抱,非常用力,幾乎要讓林音希無法喘息。
她在他的懷抱中艱難地呼吸著,卻沒有掙脫,反而伸出手反抱住了他。
雖然他們有比這更親密的舉動,但林音希從未覺得自己與江照如此接近,就好像,已經走到了他的心裏。
可真的是這樣的嗎?
他知道她是誰,知道她的過往,真的可以不計前嫌嗎?
想到這裏,林音希有些慌,縮回了臂彎。兩人的距離貼得很近,江照當然感覺到這微小的變化,也鬆開了她,以為她是冷了:“入夜風是有點大,你怎麽沒有多穿件衣服就下來。”
林音希有些羞赧,想快點見到他這種話自然是說不出口,隻好將話題扯開:“那應該不是單純的意外吧?”林音希已經問過李星,她除了知道外梯出了故障外,一問三不知,她隻好問江照:“有找到證據,或者抓到動手腳的人嗎?”
幾乎是她的話剛出口,江照的麵色已經沉了下來,他輕輕地搖頭:“還在調查。”事情比想象中要棘手,事故發生得突然,工地人多又混亂,即便知道是誰,在混亂中要找到證據還是很難,更何況,現在連是嫌疑人都沒有影。
林音希看他的臉色便知道並不順利,雖然她聽見了聲音,但南澤這麽大,找一個人何其難,更何況她連對方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隻單憑一個聲音,完全就是不可能事件。但,她的第六感,卻直直地指向一個人:“江照,你……”你和你姑姑關係好嗎?你相信,她會做出對你不好的事情嗎?
可她話未問完,便被打斷:“我今晚來到這裏,是想和你說,無論發生什麽事,你今天聽到的,都不可以和另外一個人說,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
“但有人要害你。”
“不是第一次了。”他自嘲地笑了笑,“但沒有證據之前,沒有確切的把握之前,隻能不動聲色,誰也不能說。包括,你能……你能聽見聲音這件事。”
原來他不是不知道,原來他不是沒有察覺,隻是對方在暗,他在明,縱然有所懷疑也不能表現出來。
“你相信我?”林音希突然問。
江照沒有回答,隻是道:“好像要下雨了。”
他這烏鴉嘴,話音剛落,豆大的雨點便砸了下來,他推著林音希進門禁,自己轉身跑進雨中——他的車沒有開進來。
走了幾步,似乎感覺到什麽,驀地回頭,朝還站在原地望著他背影的林音希擺了擺手:“你快進去,我走了。”
就算是在雨中狼狽奔跑,他的背脊始終是直挺的。
那麽的驕傲。
2
事情真如江照所言,毫無進展。
周主管手術後一直在昏迷,為了安撫家屬,遠洋除了承擔一切的治療費用外,還給家屬發了一大筆撫恤金,事情總算壓了下來。
工地經過一周的停工後,在南澤放晴的那一天,重新開始施工。
那一場意外,如同夏天的一場雷暴雨,無論多麽陰暗恐怖,最終天總要放晴。
而林音希與江照的關係,便是從那場雨之後開始改變的。
先是他在某一天下班時間出現她們報社樓下,發了信息讓她下來,林音希收拾好東西下了樓,卻沒看到那輛騷包的保時捷,也不是那輛高調的布加迪,找了好久,才發現江照開了輛中規中矩的白色路虎。
“你怎麽又換車了?”
江照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問:“你喜歡看迪士尼還是文藝愛情片?”
“什麽?”
“我問你喜歡看什麽電影?”
江照給了兩個選項,並沒有她所喜歡的槍戰和恐怖片,她便隨口說了一個,結果卻看電影看了一半時被江照突然搖醒:“你怎麽睡著了?”
林音希有些不好意思,仍是坦白:“有些無聊。”
“電影是你選的。”
“是你和我推薦說好看。”
兩人誰也看不下去男女主角你儂我儂地癡纏,直接離開電影院,江照說要帶林音希去看煙火,車開了一半,又迷路了,林音希也不知道他所說的地點,隻好跟著導航兜兜轉轉,結果也跟著迷路了。
最後車停在了路邊。
“你不是說跟著導航說不會錯嗎?現在這裏是哪裏?”江照看起來有些生氣。
“是導航出錯啊,又不是我。”林音希就事論事:“而且我沒聽說這個時候有煙花看。不知道為什麽都喜歡放煙火,對空氣汙染還是很大的。”
林音希話音剛落,江照便瞪了她一眼,不說話,直接下車了。
林音希完全不知道他在生什麽氣。她察覺到不對勁,往後座一看,才發現後麵放了一個紙箱子,從包裝看,便是她口中不環保的煙花爆竹。
市區是不允許放煙火,原來江照要帶著她去郊區放煙火,兜兜轉轉卻迷了路,心情當然不好。
林音希覺得他又可愛,又別扭,便下車安慰:“你要是喜歡,我下次陪你找個地方放個夠。”
沒想到江照的臉更黑了,回頭狠狠地怒視她:“誰和你說我喜歡煙花那種娘兮兮的東西,我問見西他們公司小姑娘都喜歡什麽玩意,他告訴我喜歡看電影,喜歡看煙火,喜歡一切不切實際的東西。誰知道,你不按照常理出牌。”
林音希無端被指責了一把,也不見生氣,還想著繼續找地方放煙花,滿足江照的少女心。
江照卻突然道:“發什麽呆,你看。”
他們找不到放煙花的地兒,卻有人在遠處放煙花,五光十色。林音希沒有什麽浪漫細胞,從不愛這種稍縱即逝的美麗,這會兒竟然也覺得有些感動。
“你是個幸運的人,迷路放不成煙花,還有人放給你看。”林音希對江照說。
江照卻是抓狂:“誰喜歡煙花了。”
“好好好,是我喜歡。你不喜歡煙花,你一點也不喜歡煙花。”她好脾氣地攬在自己身上。
江照怎麽聽怎麽覺得她這句話奇怪,轉過頭去看她。她似乎很是怕熱,鼻翼有細微的汗珠,映著煙花的光亮,顯得晶瑩剔透,尤是可愛。
他叫她:“林音希。”
“嗯?”
她轉過頭,他恰好也低下頭,正要吻她,卻被狠狠地推開。
江照許是沒有防備,被她這麽一推,狠狠地撞到後麵的圍欄,後腰隱隱作痛。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推我?”
“不不不,我不是故意的。”
“你推我?”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無論她怎麽解釋,江照都不願意相信,又惱又怒地上了車,煙花也沒心思看了。等了好一會也不見她上車,還低著頭數螞蟻,便怒道:“還不走嗎?”
林音希唯唯諾諾上了車,覺得自己原先的舉動是有些不妥,輕輕地探頭吻了一下他的臉。江照微有觸動,扭過頭去,卻見林音希已經將頭扭向窗外,緊緊地貼著車門,好像他欲要圖謀不軌的色狼。
他似乎有些惱怒,也不和她說話,沉默地將她送到家。
林音希問李星:“你與許碩最開始在一起都是做些什麽?”
李星先是一愣,隨即曖昧地看向她:“其實也沒有做什麽,兩個人呆在一起,我看漫畫,他做實驗,也是挺快樂的。”就是現在,兩人在一起許多年,沒有天天膩在一起,開著視訊也多是各做各的事情。
林音希“哦”了一聲,明顯還在糾結。
這邊李星已經放下手機,蹭了過來:“其實我坦白告訴你吧,最開始在一起,才不是什麽也不做,而是會做好多的事情。”
她的口氣下流猥瑣,眼神也是**裸,看得林音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你腦子裏裝的是什麽東西?漿糊嗎?”
“哎呦喂,我的姐姐。你自己想的什麽呀,哪個人談戀愛不是親親密密,拉拉小手,親親小嘴什麽的,可是正常的好不好。”她不說還好,越說林音希臉色越難看,忙道:“怎麽,你不是想對江照圖謀不軌被拒絕了吧?”
“你想到哪裏去了!”
“那你怎麽一臉便秘。”
“他要吻我,被我推了一下,撞到了圍欄。”
李星咬著的吐司片一下子掉到地上,半晌沒說話,好久才道:“我以為你是喜歡他的。”就算不說,江照這麽秀色可餐,隨便來個女孩都不會推開呀。
“我是。”
“那你為什麽這麽做?”
老電影《剪刀手愛德華》裏有個紅透網絡的句子,大意是:拿著刀我就無法擁抱你,放下刀我就無法保護你。
此時,林音希內心和愛德華一樣悲壯。
她想要與江照親密,但他吻了她,她便聽不到所有關於他的聲音。她拒絕與江照接吻,可她卻不能看到他失落而委屈的眼神。
這種甜蜜的煎熬,李星是不會懂的,她毫不知情地往林音希的心上捅刀:“你是怕自己吻技不好江照嫌棄你。哎呀別你不知道,許碩的吻技才差,第一次接吻把我舌頭咬出血了,我都沒有嫌棄他,江照肯定不會嫌棄你的。他會十分有成就感,要不然,我豁出去了,你把我當實驗對象實驗一下。”
看著李星忽然貼近的唇,林音希一把推開,她沒有防備,摔在沙發上。
“你就是這樣推開江照的,怪不得他會生氣。”
喜歡一個人,便是想無時無刻與他在一起。
既然在一起了,便會想做一些親密的舉動。
江照原本以為兩人的關係水到渠成,理所當然,但他第三次要吻林音希被拒絕時,他終於惱了:“你到底想怎樣?”
“你不能吻我。”
“為什麽?”
“你吻了我,我便聽不到關於你的事情。”林音希與他解釋,先前好幾次忽然“失聰”,便是因為兩人接了吻。
江照一愣,心裏的那點兒火氣慢慢地被壓下去,整顆心變得又軟又爛:“就因為這樣?”
她悲壯地點頭。
“林音希,你覺得我需要你的保護嗎?”
“我很慶幸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裏,一次次地解救我。但這並不代表我需要你的保護。你知道保護這二字,對一個男人來說,是侮辱嗎?即便是保護,也是由我來保護你,而不是你來保護我。”
他說完,輕輕朝她吻了過來。
他的唇是涼的,她的心卻是熱的。
3
林音希不曾告訴江照,她時常夢見他。
無數個夢裏,她總能夢到那個男孩,昏昏欲睡地靠在門上,一遍遍又一遍給她講從書上看來的童話,見她一臉懵懂,有些驚訝:“你怎麽連這個也沒聽過,沒看過。”她是個鄉下小姑娘,但也懂得看人臉色,也大概明白江照懂得比自己多,似乎是嫌棄自己了。正想默默地走開,卻見他說:“算了,我就給你再講兩個故事好了。但你答應我,我睡醒了,你就要在這裏陪著我。”現在想起來,他當時也是年紀小,害怕,卻不想讓她看穿,用不屑與驕傲偽裝了自己。
林音希聽的第一個童話,唱的第一首兒歌,認識的第一顆星星,都是從江照口中而來。
後來江照離開,她的傷心難過其實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林萍是個綁架犯這個事實將她打擊得潰不成軍。她顛沛流離,搬家,換學校,在寄人籬下和自卑中逐日成長,實在是很難分心思去想起江照。
直到她在某一天,發現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最初林音希發現自己有異能,是惶恐、不安,就怕被人發現後當成異類關進了實驗室,會有穿著白大褂拿著柳葉刀的醫生和科學家對她進行解剖研究。膽戰心驚了很長一段時間,查過資料發現與雞尾酒效應相似,也曾怨天尤人過,為什麽隻有自己發生這樣的事情,為什麽聽到的名字是“江照”,為什麽那段記憶不能就讓她忘掉,要這樣一次次地提醒她,她的母親是個綁架犯,曾經綁架了一個叫江照的男孩。
她在午夜夢回中一次次夢見江照。
明明那時候她才五六歲,明明相處的時間不過幾個月,她卻將那點點滴滴都記在心底,他的笑,他的睡顏,他疲倦低沉的聲音,他眼中的渴望和自由,他邁開又縮回的步伐,他失落又堅定地注視著自己:“我不能走,我走了,你怎麽辦?要不,你和我一起走?”她記得清楚,自己當時堅定地搖頭拒絕了他,所以江照也沒有離開。
後來林音希無數次回想起這件事,一遍遍地問自己,如果當時就讓江照走了,或許她跟著他走了,事情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沒有人給林音希答案。
她自己沒有,時間也沒有,而江照,永遠不知道她曾在無數個失眠的夜裏問過這個問題。
最初,她以為自己這突如其來的異能是對自己的懲罰與煎熬。
後來,她已經能平常心對待,因為這獨特的聽力得到了太多關於江照的消息,她逐漸習慣,並且依賴她。當她靠著這特殊的聽力為江照解決麻煩之後,她甚至有些慶幸——還好,還好自己聽見了,否則,怎麽去阻止那些糟糕的事情。
江照在幾天前才與危險擦身而過,雖然他很淡定,但林音希萬萬做不到像他那般鎮定。
在江照吻了她之後,林音希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推開江照,細細地聆聽周圍,隨即哭喪著臉不說話。
“你怎麽?”
“我真的聽不到了。”
江照忍住了朝她翻白眼的衝動,指了指周圍:“你看看,你先看看我們在哪裏!”
哦,對,他們不愛逛街和看電影,喝咖啡也不是兩人的共同愛好,隻好開著車遊**,開著開著江照就開到了郊外來。他說自己不認識路,但林音希是認識路的,卻沒有阻止他。
這裏安靜得隻有蟲鳴和偶爾開過的汽車聲,若能聽到說話聲,才是可怕。
但林音希還是麵帶惆悵。
江照說:“而且,我不信這麽吻一下,你就會失聰。”所以,他又湊了過來,被林音希擋住。
“不是失聰,是聽不到關於你的名字。”
“江照。”
林音希有些奇怪:“你叫自己做什麽?”
“你不是說聽不到我的名字嗎?那我就叫叫看看,哪裏,你不是還聽到了嗎?”
林音希從未發現江照也有胡攪蠻纏的本領。
“這麽近,肯定能聽見。”
“那不就好了。”
說著,他又朝她吻了過來,他的睫毛長而密,輕輕地掃過她的眼瞼,林音希的手被他握在手心,無法再推開他了。
她也舍不得再推開他了。
戀愛的人智商會變得低下。
這是從前林音希給李星的評價,風水輪流轉,現在李星連標點符號都沒有改,直接送還給林音希。
“那是江照,江魔頭,不是六七歲的小孩兒。雖然你是為他解決了幾件麻煩事啦,但這並不代表沒有你,他就不能很好地解決。再說了,過去那二十幾年沒有你,他還不是過得好好的。你就別操心了。”頓了頓,李星又補充:“而且,你不覺得你更像是事故多發地帶,給他帶來各種各樣的麻煩……”李星還未說完,眼角的餘光看見林音希端著砂鍋粥進了廚房,忙攔住她:“你要去哪裏?”
林音希瞥了她一眼,冷冷道:“像我這種麻煩體煮的粥,你一定不想吃,我倒了喂狗。”
“不不不,我吃了!”李星幾乎跪下了,“你就當我是狗,喂我好了。”說完,汪汪叫了兩聲。
林音希被李星的厚顏無恥鎮住,久久沒有反應,連滾燙的砂鍋被搶走都來不及阻攔。
李星是個實實在在的吃貨,吃著“智商低下”的麻煩體煮的粥,又忍不住撩她:“今天怎麽有那麽多閑情逸致煮粥喝。”
“嗯,買海鮮的時候,老板說死了很多給我算便宜,我知道你喜歡,帶點回來給你煮粥喝。”
李星可不信這一套:“明明鮮得很。看在你對我這麽好的份上,我給你透露個小道消息,你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明明家裏隻有她們兩個人,她還刻意壓低聲音:“你最近可給我看好江照。葉深深,對,就是你那情敵葉深深,你可要注意,最近她借著工作為名,已經和江照吃了好幾餐飯。昨天,昨天不是情人節嗎?江照就是和她吃飯去了!”
“什麽情人節,昨天7月14日,不是鬼節嗎?”
“每個月14號都是情人節你不知道嗎?銀色情人節!哎呀,歹勢啊,做為一個女人,你怎麽活得這麽糙。加上聖誕節七夕節一年有十多個情人節啊……”
林音希了然地點點頭:“現在除了清明節,什麽節日都是情人節,都是用來虐狗的。”
“可惜你已經脫離單身狗一族了。”李星道,“真是遺憾,虐不了你了。”
4
林音希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到葉深深。
自她換了工作之後,自她離開遠洋之後,與葉深深的交集便一下子斷了線。
其實這是非常正常的事。
雖然高中畢業的時候,林音希暗自發誓再也不要與葉深深有任何交集,但明顯葉深深不知道她的陰暗心理,雖然考到了不同大學,兩人還是在同一個城市。
南澤那麽大,一個人要遇到另一個並不容易,但一個人要躲開另一個人是及其簡單的一件事,所以在林音希的刻意躲避下,這些年兩人的會麵屈指可數。
如果不是江照,後麵的會晤或許都可以規避。
再次遇見葉深深,還是因為江照。
當時林音希正在與江照吃飯,他的電話卻響了,手機屏幕上閃爍的“葉深深”三個大字,林音希想忽略也來不及。見林音希一臉嚴肅,江照卻是樂了:“你不喜歡她。”
“對,十分不喜歡。”她並不否認。
可江照仍舊按下了接聽鍵,邊說:“遠洋和99%協議合作,雖然是個小工作室,但葉深深提出的幾個方案挺好的。”
林音希頓了一會,才知道他是在與她解釋,正想說些什麽,江照卻對著電話一臉嚴肅,低聲應了兩句,便掛了。
林音希直覺不是什麽好事情,果然,江照說:“葉深深遇到了一點麻煩,希望我能夠幫她一下。”
“什麽事?”
“她在警局,想麻煩我過去保釋。”
林音希當然不願意,她由衷地希望江照以後不要與她有任何的聯係或交集,可她卻說不出口讓他不要去,隻是沉著臉跟著她上車,並在江照問路的時候故意指錯路,饒了一圈。江照兜了一圈,也發現不對勁:“林音希,你走錯路了吧?”
“你要是不相信我,自己走呀。”她的語氣並不好,這是從前都沒有過的。
江照卻十分新奇,將車靠了邊,饒有興致地打量她:“你幹嗎?”
“你吃醋了?”
“沒有。”林音希當即否認,雖然她不喜歡江照和葉深深接觸,但這其中的原因絕非吃醋那麽簡單,但這些卻不能告訴他。
江照盯著她看了許久,又重新發動了汽車,嘟囔了一句。
林音希沒有聽清:“你說什麽?”
“沒什麽。”
直到車開出了好久,林音希才辨認出,他剛剛說的是——你吃醋的樣子,挺可愛的。
她的臉後知後覺地紅了,好在天黑,江照並未察覺。
葉深深之所以出現在警局,是因為她在吃飯的時候和人起了爭執,把滾燙的湯潑到人家身上,對方報了警。
到了警局,林音希才知道葉深深為什麽要找江照來保釋,因為那個被她潑了湯的人,是遠洋的一個董事,在公司掛了個虛職,已經娶妻生子,以鹹濕好色聞名。
他們抵達的時候,葉深深與對方鬧得不可開交,一個要告對方故意傷害,一個堅持說對方性騷擾,民警也頭疼得很。這種情況並不少見,多是男方對女方動手動腳,女方勸解無效隻能自衛,為難的是,包廂裏當時隻有兩人,也沒有監控,各執一詞,難以判斷。
江照的出現,讓那姓張的董事愣了一下,他當即也不和葉深深吵了,伸出自己被燙得通紅起泡的手,顫顫巍巍要來與江照握手:“江總,你怎麽來了?”
“葉小姐是我朋友,說遇到了一點麻煩,我剛好在這附近,就過來看看。怎麽回事?”
“沒沒沒,沒事。誤會一場誤會一場。”
民警在這個時候煞風景地出聲:“那你還告這位葉小姐故意傷害嗎?”
“不告了,不告了,不都說了是誤會嗎?”
“你剛剛可不是這麽說的。”民警是個年輕的姑娘,對這類肥頭大耳的有錢人都沒啥好印象,扭頭去問葉深深:“葉小姐,張先生說不告你故意傷害,那你還告他性騷擾不?”全然不顧張董事殺人般的目光。
“算了。”
一場風波就在江照的出現中無聲化解,張董事走了,葉深深沒有開車。
“我送你吧。”
“不用了,江先生,我自己回去便可以。今天真是麻煩你了。”
“不,也是我考慮不周。合同的事情,你也再和張董事談,我明天會安排人和你洽談。”
“好的,那我先走了。”
自始至終,葉深深都沒有看林音希一眼,猶如她是透明的。直到林音希回到了家,才發現手機上有來自葉深深的短信。
她說,我不會輸給你的。
“但我從來都沒想過與你比。”
從前是,現在更是。
除了葉深深,林音希近段時間刻意躲避的還有另一個人——傅見西。
或許是江亞男的警告,或許是因為傅見西本身,自從她從江亞男口中得知自己的工作是因為傅見西才擁有的,林音希便開始規避能與他碰麵的場所。
她並沒有去尋求真相,也沒有因為江亞男這幾句話而去辭了工作,她現在很需要這份工作,她會努力將之做好,她會讓自己得到認同。
雖然南澤很大,但有些時候還是無法避免地見了麵。
那天她加班,直到很晚才下班,臨下班又下了雨。李星老早就回了家,江照也有應酬當然不可能來接她,林音希在路邊等車的時候,不知道怎麽就想起了一句話: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以前都是自己上下班,現在怎麽就這麽嬌氣了。
公車這個鍾點已停止營運,車也不好打,林音希便撐著傘等著。也就是這點等待的時間,她成了幾個賣花孩子的目標。
這陣子南澤出現了很多賣花的孩子,皆是身有殘疾,要麽是手腳殘缺,要麽就是口不能言,穿梭在大街小巷,賣著花。林音希知道,這大多是有人在背後操控,也曾報過警,但於事無補,往常她遇到這種情況會直接躲避,但這個晚上下著雨,風又很大,估計孩子的花也是賣不出,當一個孩子眼巴巴地看著她的時候,林音希忍不住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她掏出錢,花了五塊錢,買了一支蔫巴巴的花。
結果,她這邊花一買完,這孩子好不容易走開了,不再可憐兮兮地看著她,還不等她鬆了一口氣,忽然不知道從哪裏跑出五六個小孩,拉扯著她的衣服,要她買花。
林音希不知所措,不敢用力掙開,怕傷害到他們。可那幾個孩子拉著她的衣服,扯著她的包,大有不買花就不給走的勢頭。無論她說多少次沒錢,不想買,那幾雙髒兮兮的小手都沒有打算放開她,大概也知道,放走了這個冤大頭,便不會有人買花了。
林音希無奈之下,隻能有抽出零錢包來,但裏麵零錢所剩無幾,根本買不了那麽多花。拿到錢的孩子不肯走,想多賣幾支,沒拿到的,更是不肯放手,更有膽大者,直接伸出手去她的包裏翻。
“你們幹什麽?放手,再不放手我報警了,不客氣了。”她尖叫著,可幾個小孩壓根沒有理會她,仍是扯著她的,傘也被掀翻,雨淅瀝瀝地淋了一聲。
林音希學過拳擊,不是手無縛雞之力,隻是麵前的人都是孩子,她怎麽可能對他們動手,隻能任由他們扯著自己,用言語希望能驅逐,隻是效果明顯一般。
是一雙手將她從幾個孩子中解救出來:“得了便宜還不走,是不是想挨揍?”
林音希回頭一看,是傅見西,他亦是沒有撐傘,在雨中陰沉著臉十分有威懾力。
那些賣花的孩子多會看臉色,見傅見西不好惹,一哄而散,留下一地殘花敗柳。
林音希沒見過這樣的場麵,還停留在驚嚇中,心有餘悸,任傅見西將她拉到沒雨的地方:“你不知道這些多是被遺棄或者被拐賣的孩子,有人在背後操控,和他們買花改變不了他們的生活,隻會加劇惡性循環。”
林音希狼狽地抬起頭,有些難堪:“我知道,我也報過警。但今天,那個小孩看我的眼神太可憐了,心一軟,我就買了一支花,誰知道……”
誰也不知道後麵會發生那樣的事。
傅見西從她掏出錢來那一刻就猜到了後麵的局麵,隻是當時他站得遠,並沒有想過阻止,他承認,自己有私心,想看看她會怎麽做。傅見西沒想到她會傻傻地站在那裏,手足無措,等到幾個虎視眈眈的小孩衝上來,他想阻攔已經來不及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林音希身陷囹圄。
雨勢漸大,兩人渾身都濕透,又可憐又可笑,麵麵相覷了一會,都忍不住笑了。
“我送你回家吧。”
林音希下意識想拒絕,但傅見西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這會兒下雨,估計很難打到車。”
她想想也是,隻好道謝跟在他身後。
或許是這座城市叫做南澤,雨水總是特別的多,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兩人心裏都有事,回去的車上誰也沒說話,直到車開到林音希公寓樓下,她準備下車,才聽見傅見西小聲地說了一句“對不起”。
她不明所以。
“我媽媽是不是找過你?無論她有沒有給你帶來困擾,我都要和你道歉。”
傅見西的臉藏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林音希隻看到他清亮的眸子,不知為何竟有些難過。
她承認自己不是心胸開闊的人,若是別人,她可以大方地說出沒有關係,可那個人是江亞男,是江照的姑姑,卻帶給他傷害的江亞男,她終是抿抿唇,什麽也沒說,下了車。
她並不知道,傅見西一直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黑暗中,才徐徐調轉車頭。
傅見西自樹園離開後,接到了江照的電話。
他驅車來到私人會所時,江照已在門口等他,身邊放了一把粉紅色的傘,估計是哪個美女留給他的,卻也不撐開,站在廊下,雨濺濕了肩膀。
“你的司機呢?”傅見西問。
“老張孩子生病了,我讓他先回去。”江照上了車,帶著一身濕氣,指揮著傅見西:“回悠山郡。”
“這麽晚還回去?”
他估計是喝了一點酒,靠著座椅假寐,聞言抱怨道:“對,再不回去我媽估計要和老爺子世界大戰了,我這兩周都沒有回去吃飯。”他是這樣說著,語氣卻少有的輕鬆,嘴角也掛著一絲淡淡的笑,與之前脾氣暴躁的江照彷若兩人。
“知道你最近春風得意,不用在我麵前招搖。”傅見西明知道他和林音希已經很好了,卻還是故意問:“你和……她和好了?”
江照低聲“嗯”了一聲,沒有接話,過了一會兒,又突然說:“不知道他們能不能接受她。”
傅見西心裏“咯噔”一下,知道這一次江照肯定是認真的。林音希是誰的女兒,他早已經知道,甚至比江照要知道得更早,江家可以不在乎對方的家庭背景,但絕非不可能接受一個綁架犯的女兒,且是一個曾經綁架過江照的綁架犯的女兒。
雖然,這對林音希來說很不公平。
江照的問題傅見西沒有答案,他似乎也不執著於答案,車慢慢地駛向悠山山腰的江家老宅,兩人都在想著事情,一時間車內寂靜,隻有音樂聲伴隨著窗外沙沙的雨聲。
想問的話,傅見西始終不曾問出。
5
第二日,江照醒來,天已大亮。
他在**發了一會兒呆,才想起自己是在老宅,而非在自己的小公寓,洗漱完晃晃悠悠下樓,進了餐廳便看見母親姚秋雲在為自己備早餐:“阿照醒了?來,喝點粥。”江照一看,便知道是她親自下廚,心裏一暖:姚秋雲身體向來不好,家裏也有鍾點阿姨,難得今天下了廚,還是自己喜歡的砂鍋粥,估計是大清早就起了熬。
煞風景的是,江照剛坐下,背後就響起了一聲渾濁的咳嗽聲。
江照背著江麒麟朝姚秋雲撇了撇嘴,後者無奈地笑了笑,又盛了一碗粥放到丈夫江麒麟麵前。
江照原本還想和母親說說話,見狀急忙扒了幾口粥,但速度還是比父親慢了一步。
“事故的善後工作做得挺好。”
得到誇獎,江照並未表現出欣喜,他喝了一口粥,果然聽到江麒麟慢悠悠道:“你還和那個女孩聯係著?”
“嗯。”
“她離開遠洋了?”
“嗯。”
“你可清楚她的背景?”
“嗯”
“我和你說話,你……”這個問答模式終於在江麒麟發怒前被終止,因為江照的鬧鍾響了,他三兩口喝完粥,從椅子上起身,離開餐桌。
“爸,我要去上班了,是您說過,上班別遲到。”
說完,他也不看父親難看的臉色,逃之夭夭。
這便是他這些年與江麒麟的相處模式。
連日來,江照心情不錯,從保安到特別助理,從保潔阿姨到秘書都能感受到他這股迎麵而來的春風得意。
恐怖的低氣壓一下子從他身上消失,凝聚成了粉紅色的甜蜜泡泡,那個彬彬有禮,使人如沐春風的江總又回來了。
這其中,最受感染莫過於每日與江照朝夕相處的李星。
自己沒有能力搞定老板,那就讓死黨把老板搞定,李星工作順遂,情緒節節攀升,在心底給林音希記了大功一件,決定請她吃頓火鍋犒勞一下她。
結果,李星給大功臣打電話,那邊支支吾吾拒絕了:“我晚上有事,沒法和你吃飯。”
李星沒有刨根問底的習慣,估摸著她是和江boss有約會,結果萬年準時的老板竟然沒來上班,李星才恍然想起,江照要出差,飛機票還是自己定的,這個時候已經在飛機上了,林音希也沒有什麽朋友,為什麽拒絕和她一起吃飯,難道是有了新歡?
李星決定等林音希回來好好審問一番,結果她一直等到深夜,還沒見著她的人影,索性自顧自睡覺去了。
不僅是李星,出差在外的江照也明顯感到林音希的異常。
江照應英國某時尚品牌邀約到倫敦參加活動,抵達時已經是晚上,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讓他疲憊不堪,躺在酒店鬆軟的**卻怎麽也睡不著,翻來覆去最後他不知怎麽想起了林音希,不自覺地撥通了她的電話號碼。
剛按下撥號鍵,他便後悔,因為有七個小時的時差,現在中國正是深夜。
電話才響了一下,江照正準備掛斷,那邊竟然已經接通,且林音希的聲音聽起來清醒無比,背景還有風聲,並不像是在睡夢中被吵醒。
“你怎麽還沒睡?”
林音希老老實實地回答:“正準備要睡。”
“你在哪裏?為什麽背景有風聲。”他未察覺自己的語氣太像獨守空閨的女人質問徹夜未歸的丈夫。
“因為我站在陽台上,入夜風有些大。”林音希的聲音倒顯得稀疏平常。
江照聽她這麽說,也打開了窗,隻是窗外灰蒙蒙的一片,陰冷得很。
兩人聊了幾句有的沒的便掛了電話,江照始終覺得有些奇怪,卻說不出哪裏不對勁。躺下好一會兒,才突然從**翻起,林音希並沒有不正常,就是太正常了才令人覺得奇怪,她深夜不睡覺,接到他的電話沒有半分驚訝,似乎也並不在意為什麽自己大半夜打電話給他,也沒有問一句半句他出差的情況,他問一句,她答一句,太正常了,也太不關心他了。
他打個噴嚏,她會默默地備好感冒藥。
他吃飯點餐,她會囑咐好服務生不要放薑蔥蒜。
他從未說過自己檸檬過敏,她卻清楚地知道。
這麽細心的林音希,在他抱怨了好幾句飛機餐難吃,他胃有些不舒服後,竟然毫無反應,無動於衷,這真是太不正常了。
江照不願意承認自己被冷落,失寵了,固執地認為,林音希一定有心事,或許又藏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一次,江照倒是沒有冤枉林音希。
她的確有心事。
她已經從泥濘的穀底爬出,生活逐漸變得順遂,以至於一下子太過得意忘形,忘記自己是從哪而來,還腳底還沾著汙穢。
原本她以為生活就該這樣毫無波瀾地繼續下去,然後,她卻在這一天得知,母親林萍出獄了。
林音希是從舅舅口中聽說時,林萍已經出獄將近一周,而她卻什麽都不知道,直到舅舅打來電話,她才得知這一消息。
林萍當初因綁架而被判處無期徒刑,林音希年紀小,並不懂得什麽就做無期,以為林萍會這樣在監獄中度過她漫長又短暫的後半生歲月。後來年紀漸長,對她的怨恨也逐漸被時間抵消,開始去探望她,卻一次次被拒之門外,再後來,林萍願意和她見麵,也幾乎沒和她說過幾句話。
說來也沒多少人相信,這些年,她和林萍溝通甚少,她連出於都不曾告訴自己的女兒。
林萍在雨中認罪態度良好,無期徒刑減刑為有期,可細細一算,林音希覺得心驚,她在獄中已經度過將近二十年。
現在,她終於離開了那座牢籠。
林音希一時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有開心有憂慮,有釋懷更有不甘。
接到舅舅電話的那個夜晚,她獨自回了一趟海塘,回去的車上,滿腦子都是舅舅的歎息聲:“小音,你媽媽縱然有錯,那也是你媽媽。”舅舅以為,是她心有芥蒂,他並不知道,林萍從出獄至今,壓根不曾與她聯係,她上一次送東西去監獄是在一個多月以前,她仍舊沒和她溝通,也不曾遞話說自己要出獄。
她抵達海塘已經是深夜,曾經的家已經被拆遷,舅舅住過的房子也賣了,她拿著舅舅給的地址,找到了舊城區的出租屋。
海塘樟城是個小城市,不像南澤,入了夜,周遭一片寂靜,行人稀少,隻有偶爾的車輛。林音希在一排密集的陰暗的房子中找到了林萍租屋的門牌,屋裏等著白熾燈,有電視的聲響以及輕微的桌椅碰撞聲。
她在門口立定,在這彌漫著下水道臭氣的潮濕空氣裏駐足了許久,都沒有勇氣敲開門。
直到聽見門有響動,她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躲進陰暗的過道,一不小心一腳踩在冒著臭水的黑色垃圾袋上,鞋子都濕了,襪子濕噠噠地黏在腳上。
但林音希完全沒被腳上的不舒適感帶走注意力,她的目光始終緊緊地黏著從門後走出的人上。
她是背對著林音希,但是她清楚地知道那是林萍,她坐了二十年牢的母親。
雖然不久前,她們才見過麵,但隔著玻璃,與她真真實實站在她麵前,還是有些不一樣。
二十年能使一個人的頭發從烏黑變得發白。
二十年能使一個人的背影從挺拔變得佝僂。
二十年能使一個人從熟悉變得陌生。
在林音希的記憶裏,林萍並不是個美麗的女人,她的顴骨很高,眼睛狹長,看起來很凶,且林音希回憶起來,她極少有笑的模樣,大多都是板著一張臉,冷冰冰地看著她,帶著一點厭惡。有時候心情好,難得也有溫情的時刻,會給她買點便宜的小零食,或者小頭繩,會誇她,字寫得漂亮。
林萍對林音希不算寵愛,可也從來不曾虐待她。
這一刻,林音希的心情很微妙。
她記得林萍是很高的,而這會卻發現林萍是那麽的瘦小,不到五十歲的年紀,瞧著卻蒼老得不行,背脊也似乎被壓塌了,形成固定的彎曲,似乎是再也直不起來。
她邊走路,邊碎碎罵著誰在她門口亂丟垃圾,聲音渾濁,伴隨著一兩聲咳嗽。
林音希看著她消失在巷口的背影,眼淚忽然就止不住。
而江照的電話便是在這一刻打進來的。
6
江照出差回來,發現自己的秘書近段時間有些詭異,甚至稱得上鬼祟,總是偷偷地打量他,且這偷窺十分沒有技術含量,還經常被自己抓個現行。
好比這天,他接了個電話,抬起頭就發現李星用文件擋著臉,隻露出一雙眼睛,肆無忌憚地隔著玻璃窺視他,沒想江照忽然抬頭,猝不及防對上他犀利的目光,嚇了一跳,文件都掉了一地。
李星急忙蹲下身去撿文件,抬起頭時忽然對上江照帶著冷笑的臉,像是有一股涼氣順著背脊往上爬,李星縮了縮胳膊,努力保持著鎮定:“江先生,請問有什麽吩咐。您和我說一聲,我進去就可以,不用自己親自出來。”
江照對她的討好無動於衷,麵上的冷漠並未減少。
李星認真檢討自己,最近似乎沒有做什麽對不起老板的事,工作也完成得很好,便停止脊梁與江照對峙,可她對江照的畏懼已不是一天兩天,對視不到五秒,還是落敗:“您有事直接說好了,不要這樣看著我,我膽子小,不禁嚇。”言下之意是,沒事別在這裏嚇我,我很害怕。
“你也知道這樣陰仄仄地盯著別人看很恐怖?那還每天視**?”
李星想大喊冤枉,但在江照的逼視下隻得承認:“好吧,我承認,江總您英俊瀟灑,氣場強大,光彩照人,我仰慕你很久了,因為自卑始終不敢同您表白,隻能在暗處偷偷地仰望著您。”最近江照心情不錯,李星也不再那麽畏懼他,偶爾也敢開開玩笑。
“是嗎?那麽,江魔頭是你對我的愛稱了?”
李星還想為自己辯駁,對上江照洞悉一切的目光,頹然道:“江先生我錯了,我以後不敢了。不過您是怎麽知道我……我給您起了愛稱?”
“你說呢?”
“難道是林音希?”
江照沒說話,像是默認。
“好你個林音希,我給你保守秘密,你竟然出賣我!”
李星有些憤怒,誰知江照卻搖頭。
“我可沒說是林音希,是你那天和她打電話,我聽到了。”江照低下頭,聲音溫柔得很,“你剛剛說,你為林音希保守了秘密,是什麽秘密?”
“什麽?我有這樣說嗎?沒有吧!江總,你聽錯了吧!”
李星用手擋住了眼睛,不敢與江照對視,但他的目光卻似刀劍一般將自己淩遲。
“這個月你的獎金還要嗎?對了,我沒記錯的話,你還有年假吧……”
“江總,我說,我什麽都說!”
不是我軍太脆弱,而是敵方太強大。
小音,我對不起你。
江照出差回國已一周,但與林音希僅見了一麵,且是在三天前。
他這邊結束了工作連休息也沒有,直接定了機票回南澤,林音希卻陷入了無止境的加班中。
他約她吃飯,加班。
他想讓她陪自己去打壁球,加班。
他深夜給她打電話,聊不到幾句,她便支支吾吾要掛:“我在加班,回去說。”
唯一的這一次見麵,還是他直接將車開到報社樓下等了半小時,看著她行跡匆匆,擋住了她:“林音希同學,你今天不加班了?”
她似乎被嚇到,看似愧疚,又是不安:“今天不在公司加班,把工作帶回家。”
江照原本還以為林音希是對自己撒謊,見了麵,發現她的眼袋和黑眼圈比她眼睛還大,遂打消了懷疑,拉著她去吃飯。結果送她回去的路上,他還和她說著話,她已經睡著了,看起來真是累極了。
到了樹園,他本是不準備叫醒她,想讓她睡多一會,林音希卻忽然驚醒:“到了嗎?那我先走了,你開車小心點。”說完就匆匆地下了車,開車門估計有點急,還被絆了一跤,江照還沒來得及去扶她,她已經站穩,跌跌撞撞上了樓。
江照挺失落,那句“工作太累辭了吧”就梗在喉嚨裏,也沒有機會說出口。
他覺得林音希挺不對勁,又是心疼又是惱怒,與李星對了口供,才發現自己看到的隻是冰山一角:近段時間,林音希每日早出晚歸,偶爾還夜不歸宿,精神疲倦,每每李星問起,說辭皆是加班。李星才不信這一套,一個小報刊的記者,能有多忙。她在林音希說加班之際,跑到樓下用公共電話打到她辦公室,無人接聽,加班的林音希無影無蹤。不僅如此,她趁著林音希洗澡之際,潛入林音希的房間,發現了一大疊南澤往返海塘的高鐵票,時間看來,林音希每天都坐好幾個小時的車回海塘,呆兩三個小時,又坐末班車回家。
李星對此表示很擔心,旁敲側擊試探過林音希幾次,但她不知道是太累還是太心不在焉,竟然沒聽出自己的弦外之音。
於是,腦洞太大的李星,根據林音希最近的種種反常行為,又想起林音希曾經提及過有個師兄出了車禍截肢,已經腦補出一出狗血言情大戲——為了金錢,林音希和江照在一起,其實她心裏還是喜歡師兄陳登,為此和葉深深才會一直不合,趁著江照出差之際,每夜都坐車回故土與老情人私會。
當然,這些李星沒有講給江照聽,隻是掐頭掐尾說了她最近的情況,並且稱自己將林音希出賣給江照是擔心室友的身心健康,而不是為了獎金和年假妥協,對此,江照以冷笑給予回應。
林音希不知道自己已經被死黨兼好室友賣給了江照,所以,當江照給她打電話時,她下意識又撒謊:“今天要加班。”
這一次,江照倒是沒有為難她:“那你忙,早點回家,多休息。”
他的溫柔像一枚來自心靈深處的暴擊,讓林音希瞬間變得內疚,不安,她幾乎就要對他坦白:“江照……我……”
“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
好吧,那就等她處理好這件事再同他說。
如果林音希知道後麵會發生的事情,那麽就算打死她也要對江照坦白。
林音希下班後,照舊去了高鐵站,買了回海塘的車票。
這些天,她幾乎每天都在這個時間點回海塘,售票員已經認識她,有時不免提點幾句:“大晚上的,挺危險的,你注意安全。”
“好的。”
“知道最近有好多女生夜跑出事,住酒店出事的新聞吧。小姑娘別以為這些事情離自己很遠,自己多注意一點總是好的。”
“好,謝謝阿姨。”
售票員還想勸她不要再深夜往返,卻被同事瞪了一眼,訕訕地收了聲,目送林音希上了大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