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林音希出了汽車站,熟門熟路地往林萍的租屋方向走。
這幾天,她找到了林萍的房東,幫她添置了空調、冰箱,又換了電視,並且囑咐房東不要告訴她。房東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什麽事情沒見過,這事利人利已,她當即收了錢,辦了事,守口如瓶。
林音希又買了一些水果,仍是借著房東的名送去,她躲在過道裏看林萍伸手去接水果店送貨小弟手中的東西,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沒有懷疑,更沒有感激。
她本就是個冷漠的女人,連自己的女兒都沒有給予關懷,更何況是個陌生人。
二十年的牢獄生活,讓這個話本來就不多的女人變得更加沉默,她的身影隨著燈光一起被門板阻隔,林音希始終沒有上前。
這些天,她一直躲在暗處。
林音希並非不想與她相見,隻是這些年,林萍不是對她避而不見,便是冷漠對待,出獄後一個人獨自落魄地生活,也不願與她聯係,是不是她不想見自己。
林音希承認,她對林萍的感情糾結又微妙。
一方麵,她怨恨林萍,怨恨她不顧後果去犯罪,怨恨她做的一切壞事,怨恨她這些年對她不聞不問,怨恨她不願與自己相見。可另一方麵,血緣是割不斷的羈絆,林萍是她的母親,她會在午夜夢回時想起她,看到她瘦弱的背影會難過,甚至是心疼。
林萍出獄了,林音希卻被自己困在這牢籠裏,無法前進,無法後退。
直到三天前,她又一次找到了房東,因為林萍住的那間屋窗戶不知何時爛了,一直沒有修補。她想貼些錢,讓房東盡早處理,林萍也可以住得舒心些,結果她還在同房東糾纏,卻有人推門而入。
“何必這麽費心,直接把錢拿給我就可以。你是誰?為什麽偷偷摸摸做著這些事?”
林音希沒想到林萍早已發現自己做的這些事,她的突然闖入讓她嚇了一跳,下意識想要躲,可屋子這麽大,她要躲到哪裏去?且她沒有做虧心事,為什麽要躲?
諾大的房子裏,隻有尷尬的房東,沉默的林音希和忽然間變得咄咄逼人的林萍。
自林萍出獄後,林音希從未這麽近距離地打量過她,這會兒才發現,她遠比自己看到的要憔悴得多,皮膚幹癟,布滿了色斑,深刻的法令紋令她看起來更加愁苦,看到林音希的一瞬間,她有些慌亂,但很快又恢複正常,帶上那刻薄的不屑的目光,打量著她。
但,這打量僅是幾秒鍾而已。
她的聲音幹癟,冰冷:“你來做什麽?”
瞧,她是她的女兒,卻還不如一個陌生人。
林音希咬了咬唇,沒回答。
林萍的到來讓房東有些緊張,畢竟兩天前她還一副“是我好心才對你這麽好”的口吻去幫林萍裝了空調和冰箱,這會兒謊言被戳破,她忙道:“你怎麽來了?這小姑娘讓我不要告訴你的,看樣子,你們認識?”
“嗯,我女兒。”
林萍的眼睛並未在林音希身上停留太久,很快又垂了下去,原先的犀利隻是一閃而過,這會兒又變得渾濁,猶如死魚眼睛。
她說完這句話,便轉身離開房東家。
林音希沒有猶豫,跟了上去,第一次踏進林萍的租屋。
那房子比她想象中更加陰暗,潮濕,嶄新的空調與冰箱和這一屋子的擁擠破敗格格不入,林萍給林音希倒了杯水放在她麵前,沒有問她從哪裏來,也沒有問她為何而來,二十年未見,甚至連多看女兒一眼都不曾,兀自盯著電視機發呆。
林音希看向那杯水,杯底有些渾濁,一如林萍的眼睛,和她們的感情。
可能對她來講,狗血的家長裏短電視劇,比老實怯弱的女兒更好看吧。
林音希幹巴巴坐了一會兒,盯著林萍腦袋上的白發發呆。她有很多的話想問,比如林萍當初為什麽綁架江照,比如她是不是受了什麽人指使,比如為什麽出獄了也不告訴她,比如過了這麽多年,她有沒有什麽話要對自己說。
可這會兒,她一句話也問不出。
她聽到自己的幹癟的聲音:“您還需要什麽東西嗎?我給你送來。”
“不用了。”
“那我先回去了。”
林音希起身,正準備往外走,卻聽到林萍叫她:“林音希。”
從她有記憶開始,林萍便一直是這樣連名帶姓地叫她,談不上多溫柔,這會兒這三個字出口,林音希卻驀地紅了眼眶。
她已經很久聽到她這樣幹巴巴地叫她的名字了,沒有一點溫情,仍是讓她的心髒猛地一縮。
她沒有回頭,怕被林萍發現自己的脆弱。
“你……”
“怎麽?”
“沒事,你走吧,路上小心。”林萍依舊是硬邦邦的語氣,好像有人拿著槍抵著她的後腦勺。
後麵幾日,林音希依舊每晚來報道。
她每天都會提著很多東西來,衣服,生活用品,水果和補品,再留下一點錢,無論她帶什麽來,林萍都不會拒絕,照單全收,卻也沒流露出歡喜的情緒。
兩人之間的交流也是少得可憐。
二十年的感情空白讓兩人都顯得陌生、拘謹,與其說林萍對林音希冷淡,還不如說她不知道怎麽與女兒相處更合適。
麵對林音希,遠不如麵對那台老舊的電視機容易。
林音希試圖與林萍說話,無論是問起她在獄中的生活,或者她以後的打算,似乎都有些不合適,於是隻能相對無言,沉默地熬過兩個小時,她便要回南澤,林萍也沒有挽留。
而這一天,在林音希接到江照的電話之後,她終於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麽。
“您想和我一起去南澤嗎?”
林萍依舊盯著電視,如饑似渴,似乎完全沒有聽到林音希的聲音。
“我現在在南澤一家報社上班,租了朋友的房子。如果你想去南澤,我可以搬出來,租個大些的房子……”
“不,我不去。”林萍粗聲粗氣打斷她,“我不會再去那裏。”
“好。”林音希深吸了一口氣,知道後麵的話她或許不愛聽,仍是鼓起勇氣問下去:“當初,你為什麽要那麽做?”
這是這些日子以來,她第一次提起從前的事。
林萍終於從電視機前抬起頭,目光落在林音希堅定的麵容上。
“你為什麽要那麽做?為什麽要綁架江照?是不是……”
她的話沒有說完,林萍卻突然發怒,她掀翻了林音希帶來的水果,電視遙控器也被她狠狠地摔在地上,裂成兩半:“不要在我麵前提這件事!我和你說,不要再提了!我不想談……”
“整整二十年,你都不想談,逃避能解決問題嗎?”
可林萍壓根不想和女兒講道理,粗魯地拉開門,將她推出去:“滾,你給我滾!”
“媽,我現在和江照在一起。”這些天,林音希從未叫過一句的稱呼在這一刻就這樣脫口而出:“他知道我是誰的女兒,可仍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喜歡他,所以我想弄清楚這件事。媽,你告訴我,為什麽?”
“你說什麽?”
“我說,我現在和江照在一起。”
這大概是林萍出獄以來情緒最大的波動,她幾乎是歇斯底裏:“你們不會幸福的,不會幸福的!”
“媽,無論我們會不會幸福,我都希望,你能夠把真相說出來。告訴我,為什麽?當年為什麽要這麽做?”
林萍不可置信地看著她,額上的青筋跳動,她的嘴唇蠕動著,似乎要說什麽,但最後卻是什麽都沒說,用一聲巨大的摔門聲表達了自己的憤怒。
“砰——”
林音希凝視著那扇緊緊閉合的門,用力拍了幾下,門內始終沒有傳來應答。
2
林音希覺得不對勁,非常的不對勁。從林萍的租屋出來,她便覺得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起初以為是錯覺,扭頭去看也沒發現什麽可疑人物,越往車站走,異樣的感覺越是明顯。林音希忽然想起了幾個小時前在車站,售票員對自己的提醒,不禁有些害怕——難道走的夜路多了,也遇到鬼了?林音希不敢回頭望,生怕打草驚蛇,埋頭疾步。她越走越快,在路口拐彎的時候,她迅速地奔跑起來,然後藏匿於黑暗中。往車站的路上空無一人,她已經準備好報警,但手機卻像和她開玩笑,突然間沒了信號。
林音希屏住呼吸,慢慢地鎮定下來。
匆忙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已經將包包從肩上脫下,裏麵放了很多的文件和書,趁對方不備用這個當武器或許還有勝算。再者,她學過拳擊,隻要對方不是太難纏,脫身應該不會太難。
黑影越來越近,林音希猛地抬起手,正準備捍衛自己的安全,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林音希,你做什麽?”
黑暗中,江照驚訝的麵容不甚清晰。林音希也滿臉詫異,好在收手及時,不然這包落在江照頭上,不頭破血流,也要腦震**。江照微微喘著氣,居高臨下問她:“你跑什麽?”“我以為有人尾隨我,最近新聞不是說了,好幾個女性走夜路遇到猥瑣男。”林音希急忙扔了手中的鋼管,聲音越說越低:“我從剛剛就覺得有人跟蹤我,以為是壞人,我不知道是你。”江照並不覺得自己跟蹤被抓包丟人,反而理直氣壯:“知道晚上壞人多,你還大半夜跑到海塘來幹嗎?知道現在多晚了嗎?你來這裏做什麽?等下怎麽回去?”“末班車是十一點半,我已經買好車票了。”“那你有沒有考慮過安全問題,一個女孩子,三更半夜跑這麽遠。”
“我學過拳擊。”林音希忽然道,“我能保護好自己。”
江照張了張嘴巴,話突然就卡在喉嚨裏說不出,看著林音希像做錯的小孩子一樣為自己辯駁,他心一下子就軟了:“你學拳擊做什麽?雖然保護自己是沒錯,但你這麽強大,讓別人想保護你都無從下手。林音希,你什麽時候能像個女孩子,依賴一下我。”江照穿著西褲和皮鞋,白襯衫的袖子挽到肘部,最上麵的兩顆扣子是敞開的,或許是因為奔跑,他的頭發有些淩亂,鼻翼也有細微的汗,黑暗中,眼睛明亮又迷人。
林音希忽然就抱住了他,猝不及防,撞得江照胸口發疼。
但他舍不得推開她,任由她把頭埋在自己懷裏。“江照。”“嗯?”“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擔心你,所以跟蹤你,知道你坐的哪班車,開車從南澤趕來,在高鐵站一直等著你出來,一直跟到了這裏。”江照並不覺得可恥或丟人,他坦坦****:“然後看到你進了一個出租屋,然後被人趕出來。我是想叫你來著,但你好像在哭。”
“我沒有。”
江照一臉了然:“好,你沒有,是我看錯……”
“江照。”
“嗯?”
“我有話和你說。”
她置身於昏暗之中,目光卻是清澈透亮:“我這些天一直在騙你,我並不是加班,我是每天回海塘。我媽媽出獄了,住在剛剛你所看到的出租屋。雖然她做了很多錯事,但是她是我媽媽,我不可能完全不管她。我答應過你,不會再騙你,可我還是騙了你。對不起,江照。”
到了這一刻,江照才真真正正地笑了。
他的確是偷偷跟著林音希,從南澤到海塘,除了想弄清楚她最近在做什麽之外,更是擔心她的安全。江照承認,看到林音希走向車站那一刻有些怒不可遏,說加班的人,為什麽又騙了他。但當她走進那間租屋,她與林萍的爭執一覽無遺地傳出,江照的憤怒似乎一瞬間便煙消雲散。
他甚至有些心疼她,在她說出“我與江照在一起”的時候,他下意識屏住呼吸。
像是夏日來穿堂而過的微風,將他心中的陰霾一點點吹散。
被綁架的那段記憶,隨著小時候受傷而消失,但江照始終是怨恨林萍的——她綁架了他,她讓他受了傷,因為這場綁架母親才會大病一場,父母的感情也是一落千丈,這所有罪惡的根源,皆是因為林萍。
江照已經不記得林萍了,但對她的厭惡和恨卻一直存在。
當林音希走進那扇門,叫那個女人“媽”的時候,他卻沒有想象中的憤怒和激動。
好像她是誰,或者她是誰的女兒,這些在這個時候都與他沒有任何關係。他隻知道,她在不顧一切地維護他。
這便足夠了。
剩下的,就讓他來做好了。
林音希買的那張車票,最終沒有用上,她坐了江照的車回去。
返程將近400公裏的路程,林音希怕江照犯困,給他買了好幾瓶功能飲料。
“你休息吧,到了我叫你。”
林音希也累得很,卻不想休息,眼睛閉上了又睜開,不安地打量著江照。後者開著車,原本還想假裝若無其事,但對方的目光實在太熱烈,簡直要把他烤焦。
“你再這樣看我,我要害羞了。”江照麵不改色地說著。
林音希不好意思地移開了目光,過了一會,又忍不住望向江照。
他開車的時候,表情嚴肅又專注,從她這個方向望去,睫毛又翹又長,精致的眉眼使他看起來有些不真實。
“你到底要看我看到什麽時候?”
江照驀地轉過頭,林音希又被抓了個正著。
她打量著江照,他像是心情很好。
“你為什麽不生氣?”
江照覺得好笑:“我為什麽要生氣?”
“我媽媽曾經綁架過你,對你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害。而她現在出獄了,我沒有告訴你,騙了你我在加班,其實我偷偷去看我媽。林萍是我媽,這是永遠不可能改變的事實,雖然你已經知道了,但親眼所見,難道你就不憤怒或厭惡嗎?”
“我忘記了。”江照打斷她。
“什麽?”
“那段綁架的記憶,我已經完完全全忘記了。受過傷之後,那段記憶就消失了。雖然別人與我講過無數次,但這段經曆已經從我腦海裏完全被擦除。在見到……見到林萍之前,我的確是怨恨她的,厭惡她的,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想提。可奇怪得很,當她與我隔著一扇門,聽到她的聲音,想象中的憎恨卻沒有,好像她隻是一個普通的中年婦女。而且,她做了錯事,已經得到懲罰,二十年的牢獄生活也夠了。我似乎沒有什麽理由再生氣。”江照的聲音平靜,溫柔地撞進林音希的心底,“你騙了我,我原本是生氣的。可看著你那麽可憐地哭著拍門,我忽然就生氣不起來。你都那麽可憐了,我還生氣,似乎也說不過去。”
良久,林音希都沒有說話,江照也不著急,慢悠悠地開著車。
“江照。”
“嗯?”
“我可以抱抱你嗎?”
江照有些無奈:“我也想,可我在開車,先欠著吧。”
夜色濃稠,路途遙遠,林音希卻希望,這條路長一些,再長一些。
3
那天與林萍不歡而散後,林音希許多天都沒有再回海塘。
工作忙,身體疲倦是一方麵,另一方麵,林萍的態度也讓林音希大失所望。
翌日,林音希下班回到樹園,李星見到她準時下班表情簡直可以用驚悚形容:“你怎麽回來了?”
“下班不回家,你難道要我露宿街頭。”
“你今天不加班了?”李星冷哼了一聲。
林音希知道自己撒謊騙她實則不好,便與她解釋這些天發生的一切,早做好了李星發脾氣的準備,她卻麵無表情地說了一聲“我知道了”,便進了房間。
李星向來風風火火,她發脾氣林音希倒不怕,而她這樣一聲不吭,林音希後知後覺發現事情遠沒有想象中簡單。
李星的房門沒有關,她背對著門躺在**,林音希敲了幾下,她明顯聽到聲音,卻連頭也沒有轉,依舊維持著手托著頭的姿勢。
“星星,你吃砂鍋粥嗎?我給你煮粥。”
“你不是說喜歡吃奶酪包嗎?我去給你買好不好?”
“對了,前幾天你不是說讓我陪你看電影嗎,我今天早些回家,我們去看好不好?”
林音希知道李星在生氣,卻不知道她為什麽生氣,絞盡腦汁費盡心機地想她到底喜歡什麽,想要哄她開心,但越說越沒底氣,聲音越來越低。
瞧,她是多麽失敗的朋友,連她為什麽生氣,怎樣能讓她開心都不知道。
林音希越想越愧疚,垂著頭,自我反思。就在林音希的頭碰到鞋子之前,李星終於惱羞成怒地轉過臉來:“難道我腦子裏就隻有吃喝玩樂這些東西嗎?你不能想些別的什麽來哄我嗎?”
林音希也覺得委屈:“可你告訴我,你人生的唯一目標就是混吃等死。”
李星瞪著她,終於忍不住笑了:“林音希,你給我滾。”
林音希當然不滾,死皮賴臉地抱住了她的大腿:“不,就不。”
李星被林音希的不要臉程度嚇著了:“林音希,你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原諒你。”
“不原諒嗎?”
“林音希,有時候,我覺得你壓根不當我是朋友。你從來不曾沒有和我分享過你的故事,你的秘密,雖然我說了,那是你自己的事情,作為朋友我無權幹涉。可是,我們是朋友啊,難道不是歡笑悲憂都一起分享嗎?為什麽你發生這麽多事情都不願告訴我?難道,你覺得我們的感情不值得嗎?我不值得嗎?小音,很多時候我都想問問你,我們真的是朋友嗎?”
李星極少這麽嚴肅,林音希也被她的情緒感染了,默默地鬆開抱著她的手,半晌才道:“對不起,李星。”她的聲音晦澀,每一句話都像是從喉嚨硬擠出來的:“在認識你之前,我沒有朋友。從小學開始,我便因為是綁架犯的女兒,始終沒有人願意和我做朋友,後來,我漸漸習慣了獨來獨往,好像有沒有朋友都是無所謂的。直到我遇到了你,我才知道,我其實不是無所謂,而是從未擁有過,並不知道有朋友是多麽溫暖的一件事。我從不和你分享我的過去,並不是怕你會因為疏遠我。你是那麽明亮的一個人,我不想自己那些陰暗的過往玷汙你,不想讓你受到影響,不想把我的負能量傳遞給你。你是我的朋友,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我隻想和你分享所有美好的一切,別的,我不願意你去承擔。“
“對不起,是我太過自以為是。我自以為對的相處方式,沒想到傷害了你。”
李星估計也沒想到會等到這個答案,又是窩心,又是心疼,為了不讓林音希看到自己發紅的眼眶,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然,她飛快地起身:“不是說給我煮粥嗎?還愣著幹嗎?走吧。”
李星暗自發誓,不要再逼迫林音希了,她想說就說,不想說就算了。
可喝粥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那……那你媽,你媽有主動聯係你嗎?”
林音希拿勺子的手頓了頓,輕輕地搖頭。
是的,林萍並沒有與她聯係。
出獄之後,林萍配了個手機,還是那種最老的隻有按鍵的手機,但這對於與社會脫節二十年的她來說,使用起來還是有些困難。
林音希回到南澤後,給她打了個電話,估計是找不到按鍵,很久那邊才接聽,估計也是冷靜下來,沒有再發脾氣與歇斯底裏。
林音希幹巴巴地叮囑了幾句,正想說自己這幾天可能不會過去,卻被林萍打斷:“林音希,你不要再過來了。”
“什麽?”
“我說,你不要再來了。要麽離開江照,要麽不要再來了。”說完,撂了電話。
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委屈,一下子又漫上心頭,這一次,林音希沒有再打過去,也沒有再去海塘。
雖然她不願承認,可她骨子裏的倔強與偏執,和林萍是那麽的相似。
林音希雖然幾日與林萍沒見,但心裏的事情卻一點沒少,她不停地揣摩那日林萍的態度。提到江照的反常和激動可以理解,但她眼中的閃躲與驚慌也是顯而易見,她到底在害怕什麽?
林音希整日都在冥思這個問題,反觀江照卻極其冷靜,林萍出獄這事對他毫無影響。倒是林音希吃飯吃著吃著就發起呆,他忍不住伸出手在她麵前劃了劃:“你在想什麽?”
“沒有啊。”
林音希不說,江照也不勉強,但吃完飯,兩人去停車場取車,林音希卻不停往後望,又拉著江照疾步快走,壓低聲音:“我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盯著我們。”
“林小姐,我們可不是明星。”
林音希急了:“你怎麽不信我,我第六感很準的。每次都準得很。”
“對,你除了第六感,你還有異能呢!這次,你聽到什麽沒有?”
“我已經很久沒聽到那些奇怪的聲音。”
在他們接吻之後,那些聲音便消失了。
“這不更好,耳根清淨。”
“可是我擔心會有什麽事發生。”
“你聽到那些聲音,也沒發生什麽事,所以,你就不用擔心了。我覺得你是太累了,現在當務之急是回家休息。”
江照推著她進了副駕駛,又繞回駕駛座,林音希沒有注意,江照專注地打量了停車場的幾個死角,沒發現異常才上了車。
他並不是不相信林音希,他也懷疑這些天有人在跟著自己,他已經吩咐周凡找人調查了,但江照卻沒有讓林音希知道。
從前是她默默地守護著他,現在,該換成他了。
4
林音希確定,有人在跟著自己。
這幾天,無論她走到哪裏,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
電視和新聞看多了,也知道怎麽保護自己,她每天都是挑著人多的地方走,盡量不落單。不知是因為如此還是對方沒有惡意,倒也沒有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
周二,林音希隨同主編參加南澤電商會議,南澤許多企業都來參加,意料之外的,林音希看到了傅見西。
會議伊始有個走紅毯的儀式,傅見西一身正裝走在最前麵,而林音希帶著記者證有固定的區域,她站的位置又很顯目,傅見西看到林音希似乎有些驚訝,但也隻是一秒,他便被領著入場。
幾分鍾後,林音希收到傅見西短信:又遇到你了。
她和傅見西總是能夠碰巧的遇見,在福利院,在招聘會,在馬路上,現在是在電商會議。林音希還有采訪任務,也顧不得回信息,沒想到活動結束,準備離開的時候,竟在會場大門又遇到傅見西。
他似乎在等人。
“你怎麽在這裏?”
“我的司機連人帶車失蹤了,我手機也在車上。”
林音希急忙掏出手機:“那你趕緊給他打電話。”
“我不記得他的電話。”
“打你自己的。”
傅見西依舊不動。
“不是連自己的號碼也不記得了吧?”林音希翻通訊錄:“還好,我存了你的號碼。”
林音希雖然存了號碼,但傅見西的電話沒人接聽,他隻好跟著林音希出去打車。
走到大門的時候,傅見西忽然放慢了腳步,雖然和她說著話,但麵色已經沉了下來。
“怎麽了?”
話音剛落,傅見西忽然扭頭往後衝,林音希還未反應過來,有個人影也從旁邊的樓道後閃出,拔腿就跑。
那是個矮小的男人,其貌不揚,走在人群中基本不會有人去多看一眼,估計跟蹤的事情也做得多,一被發現,拔腿就跑。他聰明得很,往人多的地方竄,速度也快,長手長腳的傅見西一下子也追不上。林音希手上還提著包,氣喘籲籲地追上傅見西時,那人已不見蹤跡。
傅見西手上還拿著從那人身上拽下來的相機:“剛差點抓住他了,但還是被他跑了,不過拿到了這個。”
那個非常小巧的相機,像素卻極高,瞧著便與普通相機有區別,像是專門用來偷拍的。果然,一打開,滿滿當當都是林音希的相片。
有和江照一起,有孤身一人,連剛剛和傅見西在一起低頭說話都被拍進鏡頭裏,有幾張照片距離非常近,就像是貼著她拍的一樣,而林音希竟然毫無察覺。
越往後看,林音希越覺得膽戰心驚,這個人是從什麽時候跟在自己身邊呢?
“這幾天,你有發現他在跟著你嗎?”
“我老覺得有雙眼睛在盯著我,但我不知道對方拍了這麽多照片。”
傅見西將內存卡取出,掰成好幾塊碎片,扔進了垃圾桶:“你知道是誰嗎?或許,有沒有懷疑的對象?最近有得罪過人嗎?”
林音希腦海中立即浮現出一個人名,但她看了一眼傅見西,輕輕地搖了搖頭。
“還是報警吧,雖然他剛被發現,這幾天再來的可能性很低,但為了你的安全,還是報警。你自己也要多注意。”
林音希說好,表情已從驚慌變成鎮定。
傅見西奇怪地打量著她,覺得她似乎有什麽隱瞞自己。隻是他性格溫和,別人不說,他也不會多問一句。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他無法幹涉。
林音希並不知道,在她去警局的路上,一份她的詳細資料已經送到了悠山郡江家。
從出生年月到血型到換了幾分工作,甚至連她有沒有談過戀愛,與哪個男生走得近一些都被詳細地羅列出來。
她就像一塊放在砧板上的豬肉,任人宰割。
江照並未收到風聲,接到電話回家吃飯,一踏進家門便察覺氣氛不對。
除了正襟危坐的江麒麟,幾個姐姐麵色都有些沉重,倒是姑姑江亞男氣定神閑地喝茶:“阿照,回來了呀。”
“姑姑,見西呢?”
江亞男又抿了一口茶,慢悠悠道:“哦,好像是公司有點事情,在忙,就不過來吃飯了。”
江照從姑姑臉上看不出究竟,便轉向幾個姐姐,江東木著臉在翻文件,江南正要說話,被妹妹江北掐了一下,不做聲了。
氣氛越來越詭異,江照見母親姚秋雲不在,便問江北:“媽呢?”
“在樓上休息。”
江照覺得奇怪:“怎麽這個時間點在休息?”
話音未落,老爺子手中的杯子已經砸在地板上,摔出清脆的聲響:“你還有臉問,還不是因為你!你怎麽不問問你自己,做了什麽好事?”
陶瓷杯子在地上四分五裂,細碎的殘渣濺得到處都是,江照隻覺得臉上微微刺痛,便聽到江南驚呼:“阿照,你流血了。”
江北手忙腳亂去翻醫藥箱,江照摸了摸臉上的小傷口,微微有些刺疼。他看向父親江麒麟:“您有話就直接說,您這樣賣關子,我聽不懂。”
“那個叫林音希是女孩,你知道不知道她是誰?”
“不就是林萍的女兒?林萍,當年綁架我的那個保姆,這個名字你們說了無數次,我記得。”
江照無所謂的態度讓江麒麟更為惱火:“你一直都知道她是誰?”
“是的,我知道,那又怎樣?”
在江麒麟將整套茶具掀翻之前,江亞男和江東一人一邊按住了他,江南則瞪了弟弟一眼:“你別說了。”
江照聽話地閉嘴了,但江麒麟的怒火並未熄滅:“你知道她是誰,你知道她是誰你還和她來往?你忘記了你媽媽是怎麽生病的嗎?你被綁架了快一年,一直渺無音訊,你媽媽天天以淚洗麵,要不是林萍貪心不足又來要錢,你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個旮旯裏呆著,你以為還能活得像現在這麽滋潤嗎?我說過,不幹涉你的感情生活,隻要你不胡鬧不亂來,我給你自由。你呢?你是怎麽做的?我江麒麟的兒子是不是瞎了眼,一次看上個婊子,現在又看上個綁架犯的女兒……”
江照忽然拂掉江北為他貼創口貼的手,拔高了聲音:“你問我媽是怎麽生病的?這句話是不是問得出口?是遠洋要上市,你死活不讓我媽報警,就怕受到影響,我媽才會一直擔心到生病。林萍是綁架了我,她也坐牢了,但關林音希什麽事?林萍是林萍,她是她,我喜歡林音希與她是誰的女兒沒有關係。”
“那你有沒有問過她,如果你不是我江麒麟的兒子,她會喜歡你嗎?”江麒麟冷冷一笑:“你以為她是真的喜歡你嗎?她走的每一步棋都是算好的,你還以為有那麽多的巧合?這樣的女人我看過了。”
江照還想與之辯駁,卻聽到一聲冷喝:“夠了。”
江照朝樓梯口望去,母親姚秋雲白著一張臉扶著牆,也不知聽他們父子吵架聽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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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秋雲病了。
在江照的記憶裏,姚秋雲的身體向來不好,且她不能受到驚嚇。
幾個姐姐時常在他耳邊念叨,媽媽不能受到驚嚇,你要好好聽話。那時候他不懂事,覺得母親的膽子也太小了,連鬼片都不敢看,還不如他小小男子漢勇敢。
當時,他並未將姐姐所說的話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次,放了學,他受到同學慫恿,放了來接他司機的鴿子,和同學一起去玩,到了晚上回家,發現家門口不僅停了警車,連救護車也來了,他剛進門,便見母親被推上了救護車。
那時候,他才知道,姚秋雲在他被綁架之後嚇破了膽,一點點捕風捉影都足以摧毀她脆弱的神經。
姚秋雲很脆弱,身體也不好,一換季就要生病,一年有一兩個月要去國外休養。加上她是老來得子,年紀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江照的媽媽,反而像祖孫。他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就被姐姐們和父親千叮萬囑,不能惹母親生氣,不能無理取鬧,在姚秋雲麵前,他規矩又乖巧,簡直像變了個人。也是因為如此,他和母親的關係始終不是那麽親密,說起來,與幾個姐姐更親一些,包括不言苟笑的江東。
但在江照心裏,姚秋雲是他的母親,他真的特別喜歡她。
她會在父親勃然大怒時一個冷冷的眼神製止他。
她說話的語氣永遠是柔柔的吳儂軟語。
她笑起來有幾道皺眉,慈祥又美麗。
而現在,姚秋雲生病了,還是因為他。
這些年來,林萍這個名字不算是江家的禁忌,但在姚秋雲麵前卻是萬萬不能提起,因為林萍是她招進來的,她曾經視她為一家人,江照失蹤後江麒麟懷疑過她,姚秋雲當時還為林萍辯駁,所以最後得知真相她才會那麽傷心。
江照與林萍的女兒林音希在一起,姚秋雲並不像江麒麟那樣直截了當地反對,她隻是問了江照關於她的一切,即便他保證她接近他並不是別有用心,也幫助過他許多次後,她仍是憂心忡忡,幾日都吃不好,睡不好,整個人瘦了大一圈。
江照看在眼裏,心裏著急,隻能每日下班往悠山郡跑,也不與她討論林音希,隻是陪伴在母親身邊,陪她說說話,寬寬她的心。
當然這一些,林音希都不知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經在江家引起軒然大波。
江照依舊每日給她電話,有時候是睡前,有時候是早晨,有時候是在午餐時間,毫無規律可循,隨心所欲。林音希有時是在工作中被打斷,不免抱怨:“你打電話完全沒有一個固定的點,然後一和你聊天我就沒法專心工作了。”
江照在那頭使勁搖頭歎氣:“林音希,你還是個女人嗎?別的女人不都二十四小時纏著男朋友嗎?你怎麽那麽獨立,而且給你打個電話你還嫌三嫌四,一點都不像談戀愛。不給你打電話了。”
江照說到做到,真的沒有再給她來電。
林音希手機安靜了一天,左立不安,一直到深夜終於忍不住給他打過去:“你說不打電話真不打啊?真是小氣鬼。”
“我不打給你,你就不能給我打嗎?”他在那邊輕笑,周遭安靜得很。
林音希下意識與他爭辯:“我是女孩子呀,總不能太主動。”
“哦,你還知道你是女孩子啊?你以前做的那些事,哪像一個女孩子做的?”
兩人都想起了從前的那些事,樂不可支。林音希覺得又好笑,又羞惱,嘟嘟囔囔說聊不下去了,要睡覺,明天還要上班呢。
“得,惱羞成怒了。”
兩人各有各的憂愁,各有各的煩惱,卻都沒有說給對方聽。江照是覺得這壓根不是問題,無需造成林音希的困擾,而林音希則覺得跟蹤者沒有再出現,不必讓江照擔心。
這就是愛情啊。
江照知道林音希被偷拍跟蹤,還是傅見西無意說起。
自有資料遞到江麒麟麵前來,江照便知道前些天林音希總察覺有人跟蹤自己是自己父親做的好事。他沒有同林音希講,是知道江麒麟不會危害林音希,不想讓她陷入擔憂與恐懼裏。
但她已發現被偷拍跟蹤但沒有告訴自己,不免讓江照覺得生氣。
那是個周末,他回家陪伴姚秋雲,江麒麟現在看他極其不順眼。姚秋雲在場他還能保持淡定的情緒,背過身,老妻看不見,他便開始對幼子橫眉冷對。
江照已習慣老爺子這種冷暴力,也不覺得多痛苦難受,隻是覺得他越老越像個小孩。
傅見西來探望舅母,聊了幾句,便被江照拉去花園透氣。
江北前一天帶回兩瓶上好的紅酒,江照許久未見傅見西,開了一瓶,斟了一杯給他,又一杯給自己。
傅見西接過來,問:“舅媽怎麽突然這樣?”
江照不想提這糟心的事,隻是一筆帶過:“煩惱我的感情問題。”
說到感情,難免提起林音希,傅見西便問:“警察有說什麽嗎?”
“什麽警察?”
“你還不知道?我還以為她告訴你了。那天林音希被跟蹤偷拍,也不知道被跟了多少天,被我發現,陪著她去報警了,警察說有結果會再與她聯係。我以為她告訴你了。”
“不,她沒有告訴我。”江照喝了一口悶酒,心裏暗罵林音希,又問傅見西:“是哪一天,你記得嗎?”
“好像是四五天前,我記得是星期二。”
江照原本已經篤定會是江麒麟,他讓人調查林音希,卻找了個蠢貨。但仔細一想,不對,他被召回家開家庭會議那天也是星期二,資料一大早就送到了家裏,不可能還有人在跟蹤偷拍林音希。
他連招呼也顧不得和傅見西打,直接衝進老爺子的書房。
“爸,你讓人跟蹤林音希?”
江麒麟向來崇尚文人風骨這一套,一到周末就在書房修身養性,嚴禁別人打擾,此時他正在練習毛筆字,江照這一推門,將他嚇了一跳,手一抖,筆上的墨便滴到了宣紙上,好好的一張大字全廢了。
江麒麟惱羞成怒,不禁露出了本性:“你個小王八蛋,我沒教過你敲門嗎?”
江照後退了兩步,敲了兩下門,又重複原先的問題:“你最近是不是找人跟蹤林音希?”
“你把你老子看成什麽人了?我要調查她,光明正大,何必找人跟蹤。我看你啊,已經被那個女人迷了心智……”
是江麒麟的人還好,偏偏不是,那又是會是誰?
江麒麟罵罵咧咧江照左耳進右耳出,問完自己的問題他禮貌地關上門:“您繼續。”頓了頓,忍不住道:“您罵我小王八蛋,那你成了什麽?還有,您的字真不雅觀。”說完,迅速關上門,江麒麟扔過來的毛筆沒能玷汙他漂亮的臉蛋。
林音希被跟蹤一下子讓江照忘記安撫母親這件事,他急匆匆地下了樓,撞到江北:“阿照,你去哪裏?媽媽在找你。”
“你和她說,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來。”
“你這個時候到底要去哪裏?”
江照顧不上四姐姐的糾纏,驅車出門,同時給林音希打電話。
那邊倒是很快接聽,帶著嘈雜的背景音:“江照?”
“你在哪裏?”
“在車站。”
“怎麽在車站?要去哪裏?”
江照的刨根問底讓林音希也嚴肅起來,猶豫了一下才說:“我媽給我打電話,像是有急事,要我馬上回海塘。她……這是她第一次給我打電話。”
“你在車站等我,別動。”
“可我已經上車了,馬上要出發。”
“那你下車。”
江照是少有的凝重,林音希隻好在高鐵即將發車的前一分鍾下了車。
江照是個路癡,這毋庸置疑,偏偏又沒有看導航的耐心,在南澤生活了許多年,迷路是常事。這一次,他卻奇跡般的沒有迷路,用最快的速度來到林音希的麵前。
“你怎麽了,有什麽事不能電話裏說?”
江照沒有問林音希為什麽瞞著自己被跟蹤,一如他沒有與她解釋自己家中發生的那些糟心事。他隻是說:“我送你回海塘。”
林音希向來敏感,當即就聽出弦外之音,又想起自己瞞著他的事,心虛道:“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江照也樂了:“我不想問,你倒是藏不住話。既然你自己說了,我也不藏著掖著,最近還有人跟蹤你嗎?”
果然如此。
“我最近很小心,也沒發現有人跟著我。隻是警察那邊一直沒有結果,我這幾天一直避免外出。”林音希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她對自己的做法挺滿意。
“那你現在還要去海塘?”
“我……她給我打電話,有些不對勁。再怎麽,我也得回去看看。畢竟,她是我媽。”她說完,小心地打量江照的神色,他不像生氣,也不像開心,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林音希又說:“你還是不要送我回去,我自己可以,我會小心。”
江照卻已經發動引擎:“你知道路怎麽走不?可別指望我,指望我,明天都回不去。”
直到了車開出一小段,江照才說:“你不用擔心,我不會進去。她不會傷害到我,我也不會去傷害她。我就送你回去,我不放心。”
他沒有看她,卻一語道出了她的恐懼。
“阿照,謝謝你。”她突然道。
江照開著車,聽見她謝他,卻未聽清她的稱呼,過了一會兒才猛然頓悟:“你剛剛叫我什麽來著?”
“阿照,不可以嗎?”她又叫了一聲,自己在那邊偷樂,“就算你不允許,我也要叫。”
江照沒回答,無聲地笑了,他們之間的芥蒂因為這親密的稱呼而消失殆盡。可江照還是連名帶姓叫她:“林音希,我怎麽覺得你像在撒嬌,越來越恃寵而驕了哈。”
6
南澤到海塘,一般都是四個小時車程。
那一天高速卻異常通暢,加上江照車開得快一些,僅用了三個小時就抵達海塘。
江照沒有將林音希送到租屋,他說:“我在附近找個咖啡店等你。”他雖已經沒有那麽怨恨林萍,卻對她還是沒有好感,站在這裏,全然還是因為林音希。
林音希也鬆了一口氣,說好,我會很快回來。
她邊和他揮手道別,邊往路口走,眉頭微微蹙著,始終猜不到林萍到底找她回來是什麽事。
她又一次來到那個出租屋,門緊緊地閉合著,像是那一日關上之後,就沒有再打開。
林音希敲門,良久沒有應答,又過了一會,就在要繼續敲的時候,門忽然被拉開,幽暗中伸出一隻手,將她扯進屋子。
手冰涼又幹瘦,蠻橫地鉗製著她的手腕,林音希卻沒有害怕,她知道是林萍。
“……發生什麽事了?”那個字在她口中咀嚼了許久,還是沒有叫出來,林音希看著林萍,好些天沒見,她似乎瘦了一些。她不禁有些難過:“你不是沒有錢?沒有好好吃飯。我這裏還有一些,你先拿著。”她說著,便去翻包,卻被林萍按住了手。
“林音希,你身份證和各種證件在身上嗎?”她問得很突兀,得到確定的答案後,她似乎鬆了一口氣:“那你跟我走。”
林音希這才發現,整個出租屋淩亂不堪,像被人翻箱倒櫃過一遍,沙發上放了一個旅行袋。
“去哪裏?”
“你跟我走就是。”
林萍伸手去拽她,但試了幾下,她仍舊一動不動。
林萍這才認真去打量林音希——她已經不是那個矮小怯弱的小女孩,她長高了,也變漂亮了,臉上倔強的神情卻與小時候如出一轍。
林音希不願意走,林萍也拽不動她,不由得示弱,甚至帶上了哄小孩的語氣:“你……你跟媽走,聽話。”
“你要我去哪裏?”
林音希知道,林萍急匆匆地將她從南澤叫回來,絕對不是要帶她去類似公園、商場這類特定的地方,她是要帶著她離開,至於去哪裏,她卻猜不出來。
“遠離海塘,也遠離南澤,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你和我開玩笑嗎?我不喜歡這樣的玩笑。我還有我的工作,我還有我的朋友,你讓我就這樣一聲不響跟著你離開嗎?你至少告訴我為什麽吧?”
林萍臉色的神色已經不能稱之為焦急,她是焦躁的,不安的,恐慌的,聲音尖銳:“我讓你跟著我走,你為什麽要問那麽多,跟著我走就是了!快要來不及了。”
“跟著你走?去哪裏!為什麽要跟著你走?二十年前你沒有給我一個解釋,二十年後你也不準備給我一個答案,到底是什麽事情讓你這麽慌亂?難道你到了這一刻都不想告訴我嗎?我是不是你的女兒?媽,你有沒有把我當過女兒!”林音希不想在林萍麵前示弱,眼淚卻不受控製地湧來出來:“你現在要走,是不是和江照有關,是不是和那場綁架案有關?你還想隱瞞什麽?你為什麽不把真相說出來?”
一提到二十年前,林萍的情緒便不受控製,她幾乎是歇斯底裏的:“什麽真相,哪裏有什麽真相。我見錢眼開,我綁架江照,我坐牢了,現在我就問你一句,你跟不跟我走?”
“我不走!”
她不會走。
林萍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像是不認識她。原本,林音希就是陌生的。雖然她是她的女兒,她身上流淌著自己的血液,可二十年的時間太長了,長到可以將一個人脫胎換骨。這一刻,林萍終於妥協了,她用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握住林音希的,幾乎是哀求:“小音,你聽話,跟媽媽走,好不好?”
林音希搖頭:“除非你將事情的真相告訴我。不,就算你將當年的事情說出來,我也不會跟你走。媽,不要逃避,這不能解決問題。”
林音希無法麵對那張布滿皺紋的臉,她轉身去開門,卻聽到林萍尖銳的嘶吼:“林音希,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和江照在一起了,你想飛上枝頭變鳳凰,但你知道不知道,江照壓根不是江家的種,現在的江照根本不是江照……”
“我知道他不是江照,他是誰與我無關,因為我喜歡他,無論他現在是誰。”
“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林萍對著林音希的背影吼:“你和他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你聽話,跟我走。”
林音希站著一動不動,林萍以為她被這個答案所震懾,正想循循善誘,卻發現有個人影從門後走進,推開了林音希:“你說什麽?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是事情過去二十年之後,林萍第一次與江照麵對麵。
他很高,高到自己必須仰視他。
他的麵容精致卻淩厲,與從前那個貪吃怯弱的男孩彷若兩人。
如果不是林音希叫出他的名字,就算在街上遇見他,就算他與她如此接近,她也認不出他,從他身上,看不到二十年前的影子。
但他的到來,讓林萍覺得恐懼。
他居高臨下地睥睨著她,讓她不禁後退了幾步。
“你說什麽?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的逼問讓林萍有些恐慌,她望向女兒,林音希與她一樣慌亂,不安。原來,林音希也是知道的,至於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林萍不得而知。
是那個暴雨夜,她抱著發高燒的江照離開,還是在準備逃亡前,她回家那一趟暴露了自己?林萍冥思苦想,也得不出答案,直到江照又問了一句,才將她的思緒拉回來。
“你說我不是江照?我是誰?”
林萍咬緊牙關,不發一言。江照步步逼近,她已經無路可退,後背貼在了牆上,江照的手落在了她的肩膀。
二十年的牢獄生活讓她的關節變得脆弱,江照的力氣又大,他似乎隻需要輕輕一下,便能夠將她捏碎。
“你說的到底是什麽意思?你說啊,你給我說清楚。”震怒的江照看起來像是從地獄來的修羅,“你再說一次,說啊!”
林萍知道自己應該說出來,這個時候,將這個真相說出來,對她來講利大於弊。可她卻不願意講了,她不說出來,別人永遠不會知道。既然林音希不肯與她一起離開,既然林音希要與江照在一起,那麽這個秘密就該永遠保護著,包括江照自己,也不能夠讓他知道。
想到這裏,林萍微微一笑:“我不會說的。”
她示威似的表情惹惱了江照,他一時間無法抑製自己的情緒,勃然大怒:“你說我不是江照我是誰?我就是江照!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你以為你的話會有人相信嗎?不會的……”
他的手已經掐到了她的脖子上,林萍幾乎就要窒息。
直到林音希衝過來,抱住了江照的腰:“阿照,你放手,你快放手,你聽話,放手啊……”
江照終於被林音希拉開,林萍像袋垃圾一樣被丟棄在潮濕的地上,她喘著粗氣,看著林音希拖著江照離開這陰暗的房間,竟沒有覺得氣憤或害怕,反而覺得鬆了一口氣。
“我不會和你離開的,你照顧好自己。”
這是林音希走前,對林萍說的最後一句話。
而江照,他冷冷地盯著她,仿佛她是一攤泥,一攤被人踩在腳底下的爛泥。
林音希和江照離開後,林萍並沒有離開。
她是在兩日前接到那個電話的,雖然她不停地保證,不會將秘密說出來,電話那邊的人最後也選擇了相信,但林萍仍覺得不安。
林音希與江照在一起,這件事就像個定時炸彈,隨時會爆炸。
她覺得最好的方法就是,離開。
離開南澤,也離開海塘,到一個沒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去。當年那件事,她得到了一筆不小的錢,足夠她和林音希後半生生活,她已經買好了車票,也規劃好了路線,也早猜到林音希不會跟她走,她甚至想好了說服她的理由,卻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江照。
這樣也好,她跟著江照,總比跟著她好。
這一場鬧劇,讓林萍疲倦至極,她看了一眼車票,也已經錯過時間。
那麽,休息一天,明天再走吧。
林萍連飯也沒吃,懶得洗漱,就這樣穿著衣服躺在了**。
這裏的環境惡劣,但怎麽也比監獄強上一百倍,肩膀上的疼痛並沒擾亂她的睡眠,相反的,她睡得很熟。
迷迷糊糊的,林萍夢見了林音希。
她還是五六歲的模樣吧,穿著一個髒兮兮的碎花裙,頭發胡亂地紮成兩個小辮子,乖乖地坐在門前的小板凳等她回家。
她的眼睛大而明亮,看起來就像個可愛的洋娃娃。
她伸出手想要去摸女兒的臉,林音希卻一下子變得模糊,慢慢地化成一陣煙霧。
林萍被胸口的窒息感和皮膚的灼熱感悶醒,她難受地睜開眼,卻發現整個屋子一片亮堂,到處都是濃煙,火劇烈地燃燒著屋內的一切,已經蔓延到她的床邊。
林萍的頭很疼,完全使不上力氣,她好不容易才從**坐起來,剛站起來,又跌坐在地麵上,好不容易站穩了,跑了兩步才想起自己的行李袋還沒有拿。
可桌子已經燒了起來,擋住她的路,林萍咬咬牙,用手去推那唯一沒有燃燒的桌子腿,她終於摸到了那個裝滿她一輩子的行李袋,還沒拎起來,卻聽到一聲巨大的爆破聲。
與此同時,遠在南澤的林音希忽然從睡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