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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了電話,江瑟迎著陸懷硯的目光,三兩步踏上回廊下方的木階梯。

男人依舊散漫地靠著窗,鼻梁上的鏡片映著她的臉。

他上身隻著了件黑色的V領羊毛衫,衣衫單薄,被風吹得緊緊貼住了身體,勾勒出線條流暢的腹部肌理。

看他這模樣就知他來寒山寺是為了私事。

他這人從不信鬼神,道觀、佛寺這樣的地方,也鮮少會去。

這會出現在這裏多半是陪人來的。

江瑟並不好奇他是陪誰來的,也沒準備同他寒暄,衝他略略頷首便往他身後的大殿去。

快要擦身而過時,他忽地開腔:“視頻不想要了?”

江瑟腳步微凝。

這兩日忙著江棠的事兒,倒是將這茬給忘了,以至於郵箱都還沒發他。

“要的。”她摸出手機,在短信裏輸入郵箱,一鍵發送,“郵箱發你了,麻煩陸總抽空發一下,謝了。”

大衣裏的手機震了下。

陸懷硯沒去看手機,淡“嗯”了聲:“過來求姻緣簽還是求平安扣?”

寒山寺除了平安扣出名,姻緣簽也很靈。

江瑟聽餘詩英提過。

她側過臉看他:“陸總呢?姻緣簽還是平安扣?”

陸懷硯微一使力,站直了身體,手同時往大衣的兜裏摸了下。

江瑟還沒看清他摸出了什麽,便見一個銅錢大的東西朝她拋了過來。

他角度拋得準,她稍稍抬手便接住了那枚涼如水的玉扣。

“這裏的住持親自開過光,”陸懷硯下頜提了下,點了點她手裏的玉扣,“你不必去前麵浪費時間求了。”

“……”

他這態度,很明顯是沒將這裏的平安扣當一回事,也猜到了江瑟來這裏就是為了這枚他不當一回事的玩意兒。

江瑟笑了聲。

“陸總是不是不知道,寒山寺的平安扣得自己親自去求才會靈驗。”

若不是這樣,餘詩英同江川早就替她求一打回家了。

桐城人似乎格外信這裏的平安扣,就連江冶都被江川強按著頭過來拜了一個。

這平安扣隻能本人來求,旁人求來的都不作數。

陸懷硯的確是不知道,這玩意兒是韓茵硬塞他手裏的。

當然,就算知道了,他也不在意。

他挑了下眉:“你信?”

江瑟沒應他,正要將手裏的平安扣拋回去,忽然一聲叫喚傳來。

“阿硯。”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江瑟怔了怔,下意識看向陸懷硯。

他眼睛盯著她看,涼薄的唇卻不緊不慢地回了聲:“母親,我在這。”

韓茵穿著套寬大的居士服朝這邊走來,繞過陸懷硯時餘光瞥見站他身側的江瑟,腳步不由得一停,旋即眉梢微抬,遲疑地喚了聲:“瑟瑟?”

江瑟捏緊了手裏的平安扣,麵對陸懷硯時的那些尖銳棱角頃刻間收攏。

她規規矩矩揚起唇角:“韓阿姨,好久不見。”

韓茵是陸懷硯的母親,也是她小時候頂喜歡的一個長輩。

算起來,自從韓茵同陸進宗離婚,搬去山裏靜養後,她們便不曾見過。

那一年江瑟才十歲。

沒曾想,時別多年,竟會在寒山寺重遇。

眼前的婦人素麵朝天,半白的發挽了個簡單的發髻,用一根木簪鬆鬆簪住。

與江瑟印象中貴氣的陸夫人判若兩人。

“早就聽說你來了桐城,原還想叫阿硯請你過來玩兩日的,沒想到今天就見著了。”韓茵的聲音與從前一樣親切,“想不想到阿姨的屋子去坐坐?”

說著,她看向陸懷硯,露出個無奈的笑容:“阿硯你也來。住持的話你不想聽,媽媽的話你總願意聽兩句吧。”

陸懷硯“嗯”一聲:“我今晚留在山裏陪您。”

江瑟略帶混亂的思緒漸漸捋清。

韓茵眼下就在寒山寺裏靜修,而陸懷硯是過來看她的。剛剛不過是懶得聽山裏的住持說話,這才到沒什麽人煙的後殿來。

意外碰見多年不曾見過的韓茵,江瑟固然挺開心。

但她沒想去打擾人母子倆的團聚。

“韓阿姨,我今天還有事,就不與您敘舊了。”江瑟溫雅笑笑,“過兩日您要是方便,我再來叨擾。”

韓茵不是強人所難的性子,看了眼越來越沉的天色,點點頭,笑說:“也好,馬上就要下雨了,要敘舊也不急在這一時。阿硯,你先去送瑟瑟下山。”

最後一句話,她是跟陸懷硯說的。

江瑟正要說聲“不用”,那邊陸懷硯已經先一步答應下來。

“知道。您先回去,我一會過去找您。”

韓茵身體不好,出來這麽一趟,已是有些疲了,和江瑟交換了手機號與微信後便慢慢地往山上去。

等她身影走遠了,陸懷硯便轉頭看江瑟:“還要去大殿求平安扣麽?”

他這話倒是提醒了江瑟,她手裏還握著他的平安扣。

“不了,我知道怎麽下山,你不用送我。還有,”江瑟將玉扣遞過去,“你的東西。”

她說話時的語氣同剛剛沒什麽區別。

但陸懷硯能感覺到那些被她藏在骨子裏的刺再度冒出了頭。

這樣的尖銳似乎隻針對他。

見他遲遲不拿回那枚平安扣,江瑟正欲抬眼看他。

也就是在這時,陸懷硯冷不丁喚了聲:“江瑟。”

他垂眼看她:“你似乎很抗拒我?”

這話問得極突兀,也極莫名其妙。

不像是他會說的話。

陸氏集團的小陸總,什麽時候在乎過別人對他的觀想。

靜默須臾。

一陣雷聲的轟鳴在雲層裏翻滾。

要下雨了。

江瑟心底“騰”地多了絲煩躁。

“有嗎?重要嗎?”

她笑著反問,唇角的笑靨是陸懷硯熟悉的仿佛丈量過的笑容。

陸懷硯盯了她須臾,忽地一伸手,輕扣住江瑟手腕,將她扯入他的咫尺之間。

兩人的距離急速拉近。

他身上那淡而暖的在夢裏曾經出現過的沉香味從四麵八方湧入,鑽入她的呼吸裏。

江瑟怔愣抬眼,笑容從唇角散去,眼底的煩躁與錯愕一覽無遺。

陸懷硯望入她眼底,從喉間漫出一聲笑。

“感受到了麽?你全身上下都在抗拒我。”

一絲涼意伴著風貼上江瑟脖頸,雨點劈啪砸入地麵,雷聲隆隆。

下雨了。

還是她一直厭惡的雷雨。

唇線漸漸拉直。

那些從在旗袍店開始便積累的負麵情緒一時膨脹到了極點。

江瑟看著陸懷硯鏡片後那雙仿佛攪著濃墨的眼,電光石火間便將他鼻梁上架著的眼鏡狠狠扯下。

金屬鏡腳擦過陸懷硯右側臉頰,劃拉出一道細長的紅痕。

她這近乎粗暴的動作卻並未叫他麵色有任何波動,連眼皮都不曾眨過。

沒了鏡片的阻隔,他的目光仿若刀鋒,充滿了侵略性。

他這個人從來都是這樣。

矜貴冷峻的皮囊下,是咄咄逼人的充滿侵略性的薄涼。

“知道我抗拒你,還非要過界。”江瑟笑了下,笑意卻不達眼底,“陸總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無聊了?”

那晚在酒吧,他對她分明還覺得無趣至極的。

現在這樣又算什麽呢?

逗貓還是逗狗?

又抑或是,覺得她無趣的同時,還覺得她虛假,非要撕下她臉上這層假麵?

江瑟後退半步。

陸懷硯順勢鬆開她手腕,雖是鬆了手,但他盯著人姑娘看的眼神卻是凜冽的。

這樣的眼神江瑟並不陌生。

又是那種被人無聲探究的感覺。

獵人與獵物。

她冷下臉,回應著他的目光:“陸懷硯,你在審視什麽?”

她叫他陸懷硯可比叫他陸總要順耳多了。

陸懷硯慢條斯理地將手插入兜裏,沒去管那副被江瑟拽落的眼鏡,也沒去管為了握住她手腕而被他丟在地上的大衣。

“不是審視。你可以當做是——”他看著江瑟,唇角很輕地勾起,“江瑟,你可以當做是,我在重新認識你。”

重新。

認識你。

這個答案並不在江瑟預料之內。

一刹的錯愕後,她看著他,很輕很慢地蹙起了眉峰。

少了眼鏡的阻擋,男人清雋冷硬的臉部線條在雷電的光影裏清晰勾勒。

頰邊的紅痕映襯出一種禁欲的如霜似雪的冷白色調。

他的目光無遮無掩,似刀鋒擦過她**在外的所有肌膚,最後定在她黑沉的眸子裏。

江瑟看不透他此刻的眼神。

濕重的空氣纏繞著若有似無的沉香氣息。

這香氣暖且鬱馥,是他從小用慣的,與他冷而凜冽的氣質格格不入,卻又矛盾存活。

大雨覆蓋著整個天地,狹長的回廊被雨水割裂成一隅遺世獨立的空間。

直到一陣匆匆行來的腳步聲闖入。

“陸先生,韓居士讓小僧給您送把傘來。”寺裏的小沙彌斜下手臂,抖了抖傘上的雨水,將另隻手裏的傘遞給陸懷硯,“她說雨大,莫讓江小姐淋雨了。”

陸懷硯接過,道了聲謝。

饒是臉上劃拉出一道紅痕,他的聲音與舉止始終得體。

小沙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江瑟,單手做了個禮,稚嫩的臉既天真又世故。

“那小僧回去做晚課了,兩位慢走。”

小沙彌走後,陸懷硯撐開手裏寬大的黑布傘,低身撿起腳下的大衣以及被風吹到階梯下的眼鏡。

眼鏡鏡腳突兀地朝外翻折,一派壯烈犧牲的慘狀。

陸懷硯唇角微掀,將眼鏡扔入垃圾桶,又拾階而上,來到江瑟身旁。

烏黑的傘麵撐在兩人頭頂,他說:“我送你下山。”

瞥見江瑟遞來的目光,他唇角勾了下,十分紳士地說:“還是你想要我扛你下去?總歸你從前,也不是沒被我扛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