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寺往上有一片占地麵積不小的竹林。
這片竹林歸屬寒山寺, 陸氏集團斥資修葺寒山寺後,住持投桃報李,將這片竹林劃做韓茵的臨時清修地。
陸懷硯令人在竹林深處建了一排竹舍, 又在竹林外砌了層又高又厚的圍牆,圍牆東麵豁了一道雕花鐵門。
此時他就站在那道鐵門外,抬高傘簷, 低身將右眼湊向門鎖。
“滴”的一聲,門鎖開了。
整片竹林被雨水潤出厚重的綠意, 雨敲密竹, 輕輕重重。
陸懷硯沒什麽賞景的興致,穿過竹葉泄下的雨瀑, 來到竹音湖邊的一間竹舍。
韓茵正在裏頭烹竹葉水, 聽見動靜, 也沒起身, 隻輕輕說:“門沒關。”
陸懷硯收傘入內,在玄關處脫了鞋,往裏走。
韓茵看他眼, 見他肩膀和褲腳被雨水洇出一片暗色,連忙說:“先回你屋子換套衣服,這天氣可禁不住受凍。”
陸懷硯不甚在意地拉過一塊蒲團坐下:“無妨, 凍不出病。”
韓茵隻好給他倒了杯剛煮好的竹葉水:“你打小就不愛聽人勸,也不知誰說的話你能聽得進去。”
陸懷硯從來不頂韓茵的嘴,聞言笑笑, 接過菱花杯, 低頭喝了口。
韓茵這時才發現他沒戴眼鏡, 不僅眼鏡沒了, 右側臉頰還多了道刮痕, 她動了動唇。
似是猜到她要說什麽,陸懷硯眉都沒抬一下,說:“風吹跑的,樹枝刮出來的。”
韓茵:“……”
她看著窗外,語氣猶疑:“這風還能大到吹跑你的眼鏡?”
陸懷硯麵不改色:“嗯,意外。”
韓茵對他說的話從不懷疑,輕點了下頭:“你沒近視,戴不戴都行。”
這副眼鏡是陸懷硯二十二歲那年,陸老爺子親自給他戴上的。
說他眼裏戾氣太重,需要擋一擋。
要不然,沒人敢同他做生意。
那一年,是陸懷硯從國外回來的第四年。
歸國短短三年,他將陸進宗名下的企業全部搞垮,並蠶食掉陸進宗在陸氏的大部分股份,將陸進宗像喪家犬一樣趕出了集團董事會。
如此雷厲風行、六親不認的手段叫陸老爺子又是欣慰又是擔心。
當然,陸老爺子也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人,陸進宗是他親自趕出陸氏的。
兒子和孫子勢不兩立,他毫不猶豫選擇更出息更有手段的孫子,陸進宗拿他死去的老娘說情都沒用。
一副眼鏡牽起了不少回憶,韓茵古井無波般的眼眸起了波紋。
當年一場大病叫她在鬼門關外徘徊了好幾年,又兼之禮佛多年,她其實對許多事都看淡了。
唯二兩點牽掛,便是眼前的兒子與韓家。
望著兒子清雋冷硬的臉,韓茵又想起下午那會,了慶住持說的話。
她憂心忡忡道:“住持說你明年會有血光之災,我知你從來不信這些,但你就當是為了安媽媽的心,凡事小心些。”
陸懷硯:“知道了,我會小心。”
韓茵一貫猜不透她這兒子的心思,也不知他聽沒聽進去,歎了聲:“去年了慶大師還說你今年紅鸞星動,眼下離年底也沒多久了,你有遇到什麽合適的人沒?”
陸懷硯握杯的手微頓,掀眸看韓茵:“紅鸞星動?”
韓茵:“……我同你說的話,你是一句都沒聽進去是吧?”
這話她去年就同陸懷硯提了,很顯然,他是一個字都沒記住。
想到他今年一大半時間都在國外,又打小不愛近女色,韓茵頓了頓,說:“媽媽對你另一半也沒要求,外國人也好,男人也好,隻要你喜歡,都可以。”
“……”
陸懷硯放下菱花杯,雙手撐身後,散漫笑道:“您還挺開明。”
韓茵:“要不是怕你以後太過孤獨,你想獨身一輩子,媽媽都不介意。”
這孩子親緣太過單薄,至交好友也隻有寥寥幾個,她是真擔心哪日她與陸老爺子不在了,這世上連個關心他的人都沒有。
她這身體也不知還能撐多少年。
一想到這,韓茵也沒了繼續這話題的心思,重新起了一壺水,談起別的事兒。
“阿禮前兩日又給我發信問瑟瑟的情況,你上回說她好得很,我還不信。今天見到,倒是有些信了。”
陸懷硯麵色淡了些:“他又來吵你了?”
若不是岑禮找韓茵做說客,來桐城的那日,他不會進去“忘川”的後院。
現下回想,倒是十分慶幸那日進了“忘川”後院。
韓茵將鑄鐵壺放上銅爐,邊起火邊說:“你也別怪阿禮那孩子找我做說客,那畢竟是他妹妹。你以前不還挺照顧瑟瑟的嗎?小時候她掉入蓮花池,還是你將她給扛回來的。”
陸老太太愛蓮,陸老爺子特地在老宅修了處蓮花池,裏頭種了不少蓮花名品,還養了一池錦鯉。
那年陸家設宴,江瑟不知怎地掉入蓮花池裏。正是盛夏,池子裏的蓮枝蓮葉繁茂,她手腳被纏住,差點沒淹死。
還是出來找人的陸懷硯將她從池子裏撈出來,扛回韓茵的屋子的。
那會小姑娘才六七歲的光景,臉上的嬰兒肥都還沒掉呢,明明嚇得臉蛋兒都白了,卻還是強裝鎮定地同韓茵說:“韓阿姨,我能同您打個商量嗎?”
韓茵笑問:“是不是要我給你保密,不同你爸媽說?”
江瑟點點頭。
韓茵伸出小指,說:“你答應阿姨以後不能一個人跑去蓮花池玩兒,我就答應不同你爸媽說。”
小丫頭忙伸出手指勾上,生怕她反悔似的:“我答應您。”
思及過往,韓茵沒忍住笑了笑,看著陸懷硯說:“你怕是都忘了吧?你把人往沙發上一扔就不耐煩地走了。”
“沒忘。”陸懷硯也笑,“您那日不僅給她洗澡紮頭發,還叫我悄悄將她的衣服拿去烘幹。”
韓茵倒是忘了烘衣服這茬:“你瞧瞧,小時候的你還是很體貼人的。”
陸懷硯不置可否,將菱花杯裏的水一飲而盡,說:“成,既然您想要我做個體貼人。下回她來找您,您同我說一聲,我過來給你們沏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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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那都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他怎麽還提起這事兒啊?”手機屏幕裏,郭淺“嘖”了聲,“要不是我哥腿短,英雄救美的人才不是他!”
江瑟擦頭發的手一頓,看了支在桌麵的手機一眼:“等你哥來,我大概淹死了。”
“……”
郭淺摸了摸鼻子。
當年要不是她非要吃蓮蓬又不會遊泳,瑟瑟也不用遭這麽一趟罪。
她討好地笑笑:“你說剛剛要是不讓他送你,他真會扛你下山啊?”
江瑟垂下眼:“不知道。”
郭淺:“我覺得不會。雖說這種毫不憐香惜玉的事他陸懷硯的確幹得出來,但他什麽時候這麽熱心過?我哥可不止一次警告我,說咱們這圈子裏的人,就屬他最涼薄最不能惹,讓我喜歡摳門岑也不能喜歡他。”
江瑟當年那點少女情懷,除了岑禮與季雲意,也就隻有郭淺知道。
她的大美人寶貝,可是頭一回那麽努力地追在一個人身後。為了能到陸懷硯的身邊去,不知逼著自己做過多少不喜歡做的事。
不過話說回來,郭淺到這會都不知道為何江瑟一夜間就不喜歡陸懷硯了。
明明曾經那麽喜歡過。
結果說不喜歡就不喜歡,連半點過渡都沒有。
那股絕情勁兒叫郭淺一度懷疑江瑟是不是真喜歡過陸懷硯。
但不管如何,能叫她的大寶貝對陸懷硯斷情絕愛,那一定在陸懷硯做錯了什麽。
這是毋庸置疑的事,誰錯都不可能是瑟瑟錯。
“管他會不會。”江瑟扔下擦頭巾,去廚房倒水,“反正以後也沒什麽機會接觸了。”
郭淺摸了摸下巴:“公道說一句,要不是他性格太討人厭,我覺得陸懷硯還挺符合小姑姑說的那個人。”
江瑟喝了口水:“什麽人?”
“中看又中用的人啊。”郭淺笑嘻嘻地說,“他那皮相的確挺招人,要不然當年你也不會被迷了眼。”
江瑟咽下嘴裏的水,放下玻璃杯,意味不明地說:“皮相這東西太虛了,不排除依舊是繡花枕頭的可能性。”
郭淺噗嗤一笑:“這可能性比較小,你記不記得以前朱茗璃追過陸懷硯一段時間?”
朱茗璃追陸懷硯時高調得不行,整個圈子裏的人都知道。
那是江瑟大學畢業第二年的事了,她剛與傅韞訂婚,朱茗璃就放言要追陸懷硯。
喜歡陸懷硯的人不少,但像朱茗璃這麽高調的還挺少見。
不過這事兒也沒什麽好置喙。
每個人都有坦坦****喜歡一個人並坦坦****說出來的權利。江瑟對朱茗璃雖無感,卻也不會因為她高調追人就笑話她。
“記得。”她往客廳走,邊心不在焉地問,“怎麽?她把陸懷硯睡了?”
“她倒是想啊,問題是陸懷硯那會忙著將他老爹攆走,根本沒時間理睬她吧。”郭淺嗤了聲,翹起了二郎腿,“不過呢,她的確是親口說過咱小陸總天賦異稟。據我所知,她手裏有一張寶貝到不行的照片,我猜那玩意兒一定是陸懷硯的照片。”
“……能聊點兒別的麽?”江瑟對這些舊人舊事實在提不起興趣,“要不聊聊你這學期怎樣才能不掛科?”
“……”
拉著江瑟又閑扯了幾分鍾,郭大小姐終於舍得掛電話。
江瑟摁滅手機,在沙發坐下,順道拿起遙控打開電視。
正好是桐城的一個本地頻道。
電視裏記者正好在蓮安舊區采訪,鏡頭在錦繡巷裏一晃而過。
從錦繡巷帶回來的旗袍就放沙發上,江瑟剛回來時已經拆過。此時敞開的紙盒裏,旗袍安靜地躺著,繡著喜鵲登枝的那一麵朝上。
她盯著那隻喜鵲看了幾秒,伸手撈過,貼著臉上白得晃眼的肌膚,閉眼,緩慢摩挲。
柔軟的布料還帶著被雨浸染過的潮意,黑線勾勒而成的凸起比棉布還要柔軟。
片刻後,江瑟睜開眼,放下旗袍,起身進房間,打開電腦,從一個加密的文件夾點開一張圖片。
圖片裏赫然躺著半塊燒剩下一半的破爛布帛。
純白的布帛被火熏成暗沉的灰色,中間的斷裂處有一團黑色繡線。細細一看,黑線隱約勾勒出的是小半截鳥身,上頭隻能看清兩片長尾,一片朝上,一片朝下。
人在某些事上的習慣是總是有跡可循的,譬如說字體、譬如說畫跡,又譬如說刺繡時的走線特征。
把張玥畫的幾隻長尾鳥貼在圖片下方比對片刻後,江瑟凝神,目光緩慢掃過畫稿上的長尾鳥足。
圖片那半截鳥身依照比例,本該同畫稿的上的鳥一樣,有腳。
電光石火間,一個念頭在腦海裏閃過。
“無足鳥……”江瑟喃道。
當初那塊擦走她臉上血跡的手帕裏繡著的,原來是一隻無足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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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漆黑,隻有電腦屏幕上的幽光亮著。
手機忽然震了下,一條短信進來。
江瑟低眸看了眼。
陸懷硯:【查郵件。】
不用查都知道,郵件裏發來的肯定是曹亮的視頻。
這條短信同他前兩條短信挨著,隻有寥寥幾個字。
卻也是這幾個字,將她拉回寒山寺的那場雨裏。
郭淺問她陸懷硯會不會真的敢扛她下山。
其實她知道答案。
他敢。
男人說出那句“你也不是沒被我扛過”時,語氣輕淡,眼神卻是重而烈。
江瑟知道他是來真的。
她沒愚蠢到有人給她撐傘她還要拿喬作態。
聽完陸懷硯那話,二話不說便轉身步下木階,淡聲說著:“既然非要送我下山,那陸總記得把傘撐穩了。”
下山的這一路,風大雨斜,陸懷硯這傘倒真撐得極穩,印著寒山寺字眼的黑色大傘泰半遮在江瑟那邊,沒叫她沾濕半分。
到停車場時,他等她坐上駕駛座後,方緩步退到路燈下。
天色暗暝,雨霧昏茫。
兩束車前燈大喇喇照著,雨珠墜那扇光裏,如同浮**在宇宙中的星芒。
男人就像是站在宇宙中央,半垂眼皮看她。
江瑟沒急著起車,透過雨刷刮出的透淨玻璃,帶著探究的心理與他對視,試圖看清他的眼神。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懷硯似乎笑了下,摸出手機,單手在手機裏敲打,再度看過來的瞬間,江瑟的手機震動了下,一條來自於他的短信彈出:【江瑟,審視完了嗎?】
幾秒後,又是一條新信息:【需要我坐進車裏,讓你慢慢審視個徹底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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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江瑟望著陸懷硯的目光,的確帶著點審視。
從他說要重新認識她開始。
她很清楚他這句話並不是隨意說說。
他這個人,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從來不會無的放矢。
所以,重新認識她之後,他想做什麽?
從前在北城,因著岑禮的關係,兩人的接觸雖不多,但也絕對稱不上少。那時候的他們,一個是已經有了婚約的岑大小姐,一個是奪回婚姻自主權的陸氏太子爺。
就算是接觸,也隻在社交禮儀的安全距離內。
岑禮還曾打趣他,說陸懷硯從不讓哪個女人靠近他半米之內。
這樣一個人,卻主動握住她手腕將她拉近,近得連彼此的氣息都能感知到,是一低頭便能接吻的距離。
他這是閑得慌麽?
江瑟輕嘲。
一個多月前,他對她的態度,分明與從前無異。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了變化?
江瑟眯起眼睛,細細回想著他們在桐城的每一次相遇。
似乎是……從她和他在茶館裏談交易開始的?
那一日,陸懷硯還曾問她,除了調酒、打斯諾克,她還喜歡玩兒什麽?
她沒想與他寒暄,亂扯了句便敷衍過去。
現下仔細一想,他陸懷硯什麽時候主動問過別人喜歡玩兒什麽了?
又或許更早。
那晚她坐在韓瀟車裏打聽曹亮的事,他好心地提醒她不要去招惹曹勳。
“好心”這樣的詞兒從來用不到陸懷硯身上。
江瑟揉了揉眉心,枕上沙發靠背,懶得再去分析這男人想要做什麽,又對她存了什麽心思。
隻要他不去妨礙她,不影響到她的計劃,管他想做什麽。
況且,歐洲那頭的項目離不得他,他馬上便要離開桐城。
要不是韓阿姨在寒山寺清修,他根本不會紆尊降貴來這裏。
想到韓茵,江瑟又坐直了身體,拿手機查了查未來半月的天氣。
再怎麽不待見陸懷硯,韓茵她還是應該要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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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瑟挑了個天晴的日子去拜訪韓茵。
那是一個星期後的周五,她吃過午飯便驅車前往寒山寺。
接連幾日的秋雨過後,山上的林子一夜間換了裝,黃葉落了一地,踩上去嘎吱嘎吱地響,殘餘的一點綠意都藏在半山腰的竹林裏。
那片竹林如今是韓茵的清修地,有一道牆攔著,沒有人帶根本進不去。
韓茵特地交待了,讓江瑟到寒山寺時給她發個信,她好出來開門。
也因此,當她看到倚在鐵門邊的陸懷硯時,眉心沒忍住跳了下。
昨日同韓茵聯係時,她還特地提到了陸懷硯,滿是遺憾地說他這會人在北城,趕不過來陪她們喝茶。
怎麽一晚上過去,他人就出現在這了?
陸懷硯氣定神閑地望著她,高聳的鼻骨架著副與先前一模一樣的金絲眼鏡。
男人目光掠過她手裏提著的灰瓦壇,挑了下眉:“酒?”
說話的同時,他人已經朝她走去,伸手去接她手裏的壇子。
出門的時候,怕江瑟拎壇子拎得累,江川特地套了個結實的網兜,還用竹條編了把手方便她拎著。
陸懷硯的動作十分紳士,輕握住把手的另一端,沒碰到江瑟的手。
他今天穿著件黑色的羊絨大衣,靠過來時,大衣被風吹開,身上那點清淺的沉香氣息在風裏彌漫。
江瑟鬆開手,看了他鼻梁上的新眼鏡一眼,淡淡地說:“不是酒,是今年秋天新摘的桂花做的糖漬桂花,用來做茶底很不錯。”
陸懷硯抬了抬眼:“自己種的桂花樹?”
江瑟:“嗯。”
這禮物比酒更雅,也更適合韓茵。
韓茵自從做了居士後,對花雪竹露這些來自大自然的饋贈格外喜歡。
陸懷硯幅度很輕地笑了下:“有心了。”
江瑟掀眸看他眼,撞入他黑沉沉的視線,很快又挪開眼,和他一起朝竹林走。
寒山寺這片竹林是天生天養的毛竹,竿高葉茂,四季常青。
兩人不緊不慢地穿梭在竹林,江瑟問他:“陸總今天怎麽有空過來?”
陸總?
陸懷硯腳步稍頓:“江瑟。”
江瑟在他停下的時候也跟著住了腳,此時聽他叫自己,下意識便抬眼。
男人一隻手拎著瓦壇,另隻手插在大衣的兜裏,眉眼清雋,身姿挺括,仿佛同身後的竹林融為了一體。
“你說我要不要惹你生氣好?”他看著她,聲音輕輕淡淡,“你好像隻有在生氣時,才不會叫我陸總。”
江瑟連名帶姓叫過他兩回“陸懷硯”。
一回是在“忘川”的後院,他叫她“岑瑟”,她冷著臉反唇相譏。另一回是寒山寺,他猝不及防將她扯向自己,而她直接廢了他的眼鏡。
江瑟自是也想起來了。
她笑笑,唇角扯出個恰到好處的弧度。
“陸總這次帶備用眼鏡了嗎?”聲音如從前一般溫雅。
這話裏的挑釁也隻有陸懷硯聽得懂。
他低聲笑了。
兩人之間隻有一兩步的距離,男人上前一步,略略彎身,線條冷硬的臉朝她壓去,清淺的沉香氣息隨風撲麵而來。
他示意江瑟摘眼鏡: “拿去踩著玩兒。”
“……”
他彎身的幅度不大,沉而磁的聲嗓帶著點兒輕描淡寫的隨意。
但江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在一寸一寸地越界。
甚至在期待著她像上次一樣,狠狠毀他一副眼鏡。
她望入鏡片後的那雙眼。
男人烏黑的眸子,依舊攪著一團墨,情緒藏得很深,仿佛帶著笑意,又仿佛沒有。
江瑟並未因他這舉措而生氣。
抬手將被風吹亂的碎發挽到耳後,她斂去麵上的笑意,扭頭往前麵走。
陸懷硯微直起身,望著她被光照得格外白皙的脖頸,慢抬腳,跟上她的腳步。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竹音湖。
韓茵在竹舍門口等著,見他們終於到了,便看了陸懷硯一眼,笑說:“怎麽接人接這麽久?”
陸懷硯沒答,隻提了提手裏的瓦壇,說:“這是江瑟帶來的糖漬桂花。”
韓茵成功被轉移注意力,看向江瑟:“自己醃漬的桂花?”
江瑟點頭:“我媽媽親自做的,家裏院子種了桂花樹,每年她都要漬上幾壇。”
韓茵眸光微微一亮,有種遇到同好的喜悅。
“我前段時間才剛曬了幾籃子野生竹葉用來泡水喝,一會你帶些回去,想來你媽媽會喜歡。”
江瑟沒拒絕,笑笑著說:“嗯,她喜歡的,我替媽媽同您說聲謝謝。”
“你同阿姨客氣什麽,有機會帶你媽媽來阿姨這坐坐。”韓茵一麵說一麵招呼著她進屋,目光看向陸懷硯時,遲疑了下,“你半夜才到,要不要先回你自個兒屋子睡會?”
“不用。”陸懷硯慢條斯理地跟上,低頭脫鞋,“上回不答應了,要給你們沏茶喝嗎?”
“你不是不愛喝茶嗎?我以為你是說笑的呢。”韓茵說到這,想到什麽,笑著對江瑟說,“瑟瑟還記得不?小時候阿硯給你烘過衣服,我說他那會還算是懂得體貼人的,也不知怎麽越長大越不會體貼人了。”
江瑟聞言便撩起眼皮看了看陸懷硯。
陸懷硯也正垂著眼看她。
四目對視。
她很快別開眼,轉過頭去跟韓茵說:“記不得了。”
韓茵自然猜不到江瑟是在睜眼說瞎話,十分理解地說:“你那會還小,又受了驚,記不得很正常。”
跟在韓茵後麵的陸懷硯盯著江瑟的後腦勺,輕輕笑了聲。
-
三人在竹舍的廳堂裏坐下,陸懷硯言出必行,真就給她們沏起茶來。
陸老爺子和韓茵都愛喝茶,陸懷硯雖不愛喝,但也練就了一手好茶藝,沏出來的茶比江瑟沏的還要好喝。
江瑟是頭一回喝他沏的茶。
“難得他想修身養性,以後你來,我就叫阿硯過來給我們沏茶喝。反正桐城的項目一開工,他時不時的也要飛過來跟進。”
韓茵說到這,放下茶杯,看向陸懷硯,又說:“你祖父到這會都納悶呢,說對開發影視城沒興趣的是你,現在硬要摻一腳進來的也是你。不僅影視城,你是不是還答應了舊區改造的事兒了?”
江瑟抿茶的動作一頓。
舊區改造。
桐城要改造的是哪個舊區?
陸懷硯淡“嗯”了聲,沒解釋為何非要攬下桐城這邊的項目,反是對沏茶這活兒應得很爽快:“成,你們想喝茶時,我盡量隨傳隨到。”
韓茵頗為驚訝地看了看他:“你今日倒是很好說話。”
陸懷硯提起鑄鐵壺往茶壺裏緩緩注水,漫不經心道:“不是您要我多修身養性的麽?”
韓茵好笑道:“我從前同你說的時候,怎麽不見你聽?你就隻會在嘴上哄我。”
陸懷硯傾身給韓茵和江瑟續了杯茶,溫聲提議:“要不讓江瑟替您盯著?看看我這次有沒有聽您的,好好修身養性。”
“……”
他們母子說話的時候,江瑟一直沒插話,隻靜靜地抿茶喝。
直到這會聽見這話了才抬起眼來,看他。
男人仿佛沒注意到她的視線,低垂著眼給自己斟茶。
烏黑的睫羽在他眼下落下一片青影,凜冽而狹長的眼尾微揚。
“你不要把瑟瑟攪和進來,”韓茵隻當他是在拿江瑟做擋箭牌,扭過頭同江瑟說,“咱們別理他。我聽韓瀟說,你家釀的酒很特別,說有些存酒都有上百年曆史了,這是真的嗎?”
江瑟收回視線,點頭說:“我媽媽家裏世代釀酒,有幾缸酒的確曆史悠久,每年媽媽都要從裏頭舀幾勺出來,又兌新的酒進去,下回來,我給您帶些她親自釀的酒。”
“那敢情好。”韓茵看了看她,見她說起桐城的父母來沒絲毫避諱,便關切地問,“你父母對你怎麽樣?”
江瑟笑了笑:“他們對我很好。”
她說這話時是連眼睛都在笑,料想這邊的親人的確待她不錯。
韓茵替她高興之餘,又有些摸不清她對岑家的態度了。岑禮那孩子很篤定瑟瑟是在鬧脾氣,等氣消了就會回去。
可眼下看來,瑟瑟同江家處得相當不錯,回不回岑家還是個不定數。
回去有回去的好,但不回去也有不回去的好。
韓茵一直記得那個總是害怕犯錯、害怕令岑明宏與季雲意失望的小女孩兒。
或許離開岑家、離開北城,她會活得更自在些。
江瑟在竹舍裏陪韓茵說了差不多兩小時的話才走。
走的時候,韓茵又叫陸懷硯送江瑟。
陸懷硯沒出聲,一側肩膀靠著門,低下眼去看江瑟。
江瑟正坐在一張竹編凳上穿鞋,慢悠悠綁好鞋帶,才抬起眼,笑著對他說:“那就麻煩陸總了。”
又是那種溫雅得不行的笑。
還格外客氣。
陸懷硯支起身,提唇應了聲:“好說。”
兩人穿過竹林,踩著石階朝山下走,經過寒山寺時,男人朝廟裏望了眼:“要不要進去求一個?”
他說的是上回沒求成的平安扣。
江瑟就算要求平安扣,也沒想和他一起去,不帶任何猶豫便道:“下次吧。”
陸懷硯對旁人的邀請提不起半點興致時,也常常會可有可無地來一句“下次吧”。
語氣跟江瑟這會的語氣很相似。
他好整以暇地問:“‘下次’指的是什麽時候?”
江瑟繼續往台階下走,邊慢悠悠地說:“‘下次’指的是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對了——”
她稍稍一頓,“陸氏當真要一起開發桐城的影視城?那舊區改造呢?這事兒是空穴來風還是已經板上釘釘了?”
陸懷硯喉結微沉,淡淡笑了下。
敢情願意乖乖讓他送,會為了打聽舊區改造的事兒?
他“嗯”了聲:“想知道原因?”
“不想。”江瑟心不在焉地看腳下的石梯,用聊天氣般的口吻問著,“桐城適合改造的老區有不少,陸氏看中了哪片舊區?”
“怎麽?”陸懷硯看她,“想打聽商業機密?”
江瑟抬起頭,斜眼看他,“聽陸總這語氣,舊區改造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陸氏既然已經應允,那桐城市政府最晚會在這個月底公布相關信息。”
她溫雅笑笑:“所以,這算哪門子的商業秘密?”
“既然月底就能知道答案,那你問來做什麽?”陸懷硯氣定神閑道,目光帶了點兒探尋,“市政府批哪塊地很重要麽?”
江瑟微笑著側過頭,一臉坦誠道:“單純是一時興起的好奇。”
陸懷硯目光定在她巴掌大的臉,而後意味不明地笑了。
她問這個問題,肯定不是一時興起。
也肯定不是因為好奇。
江瑟說完便轉過頭,繼續盯著腳下的石階往下走,陸懷硯比她慢一步,影子斜長,靜靜貼著她**的後脖頸。
又往下走了兩節,脖子後側的肌膚倏忽間熱了起來。
江瑟住腳,回頭。
秋日午後的陽光,燦爛、熾熱。
男人站在比江瑟高幾節的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她,背光的臉看不清神情。
不遠處的廟宇在這一霎**出一陣撞鍾聲,林間鳥被驚得簌簌拍起翅羽,從灰暗的枝椏裏冒出。
嘈雜混亂又莫名沉寂的動靜裏,是陸懷硯低沉的、不疾不徐的聲音。
“江瑟,舊區改造的規劃文件就在我酒店的房間裏,敢去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