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電話, 江瑟側過頭去看陸懷硯。

感應燈就在他頭頂,上頭落下來的光將他眉眼照得愈發清晰,清晰到江瑟能看清他平靜的眸底裏湧動的暗潮。

“你怎麽會在這兒?”

五個多小時前, 這男人分明同她說,他要去郭頌攢的局,明天早晨等她醒了再給她打電話。

依照慣例, 初一早晨他要陪陸爺爺吃早席,沒意外的話, 晚上還得去韓家陪韓茵吃頓晚席。

往後的每一天, 他的行程都應當是滿的。

他壓根兒不該出現在這裏。

陸懷硯垂眸看著她,說:“想見你就來了。”

伴著他這聲話落, 頭頂的感應燈倏地一暗。

兩人都沒說話, 就這樣在昏暗的走廊裏, 聽著富春河畔尚未停歇的焰火聲, 沉默地站著。

少傾,陸懷硯倏地抬手揉了下她耳珠:“困不困?不困帶你去個地方。”

江瑟低頭從挎包裏找鑰匙,邊說著:“去哪裏?”

“去了就知道了。”

江瑟住的公寓在走廊最裏那間, 她翻出鑰匙,慢慢往家門口走,說:“我先放東西。”

感應燈再次亮起。

兩人進了門, 陸懷硯站在玄關,抬眸打量了這間小公寓一眼。

這是他頭一回來這裏。

一棟連電梯都沒有的老公寓樓,他自然對這間公寓沒有太大的期待。

但這屋裏頭處處都充斥著她的氣息, 玄關衣帽架上的圍巾, 布藝沙發上的抱毯, 流理台上的茶杯。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一個平日裏不會入他眼的公寓, 因為沾了她的氣息,便成了個他會喜歡的地方。

“你剛在外頭等多久了?”

“不到半小時。”

“我今晚要是睡在梨園街那裏,你準備等一整晚嗎?”江瑟打開鞋櫃,想給他找雙室內鞋,卻無果,“沒你的鞋,你穿著鞋進來吧。”

陸懷硯還是脫了鞋,邊脫邊漫不經心地說:“腦子一熱就來了,什麽都沒想。”

江瑟正在掛包包,聞言手上的動作便是一緩,回眸去看他,對上他隨著抬頭的動作而望過來的目光,很快又別開眼,垂下眼將包包裏的一大摞紅包拿出來。

她今晚收紅包收到手軟,這個叔那個嬸,她挨個叫著,又挨個說謝謝。

每一個紅包都是鼓鼓囊囊的,最大的那兩封鼓到幾乎要將厚厚的紅封皮撐破。

這兩封是餘詩英同江川給的。

瞥見她手上的紅包,陸懷硯拍了下大衣的內兜,他記得今晚發紅包時還剩了一個。

江瑟正在一封封疊著紅包,身邊光影一暗,一個用金線描了個小小的“陸”字的紅包“嗒”一下放在了最上麵。

“今年哥哥給妹妹的紅包。”

“……”

視線在那紅包上停頓了兩秒,江瑟沒說話,垂著眼睫繼續將所有紅包順得整整齊齊,抱進房間放好。

出來時便見陸懷硯十分自來熟地拿著個杯子在喝水,那杯子是她用慣的,墨綠色的底,杯沿一圈淺金色的邊,在他手裏顯得格外袖珍。

一杯涼水喝完,他放下水杯,慢慢朝她走去。

江瑟仰著臉望他。

男人在她跟前站定,雙手攏在大衣的兜裏,沒有抱她,弓下腰用帶著涼意的薄唇輕輕碰上她的,蜻蜓點水般地落了個吻,在她唇邊輕輕說著:“新年快樂,大小姐。”

說完便直起身,往後退一步,“大衣沾了不少煙味兒,不抱你了。”

江瑟眨了下眼睫,轉身又進了房間,再出來時手裏提著件大衣,說:“你換這件吧,肩側的洞用別的羊絨填好了,修衣服的師傅手藝很好,幾乎看不出區別。”

陸懷硯一眼便認出那是平安夜那晚他穿的大衣,當時被幾個玩兒煙花的小屁孩兒燎了個焦黑的洞,這姑娘當即就說了會讓那他們賠修補衣服的錢。

他接過大衣,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後肩的一處,提起唇角問:“那幾個小孩兒賠錢修補的?”

江瑟“嗯”了聲:“今年的壓歲錢估計都要沒了。”

陸懷硯低笑一聲便換下身上的大衣,緊接著一把扣住她手腕將她扯入懷裏。

他攬得很緊,落她額角的呼吸也很燙人。

江瑟以為他會吻她。

六天不曾見過麵,剛剛那個清淡的吻壓根兒解不了饞,對她對他都是。

可他抱了會便鬆開手臂,轉而牽住她手,說:“走吧,再不出發要來不及了。”

江瑟本來對他要帶她去的地方沒什麽好奇心,聽他這麽一說,倒是有些好奇了。

陸懷硯的車停在富春街,他們手牽著手,穿過人群,慢慢地往停車場去。

經過富春河兩邊的石護欄時,江瑟心裏又浮起一絲微妙。

幾個小時前她就是在這裏接到他的電話。

幾個小時後,他們一起牽著手經過這裏,總有種怪誕的不真實感。

就像那日在醫院,一通電話結束,她渾渾噩噩熬過一宿,一回身便看到他的身影。

跨過時差與國界,他匆匆趕來,就為了抱住她同她說一句,不是因為她做錯了什麽,從來都不是。

許是看出她的心不在焉,陸懷硯掐掐她手指,“走路也能走神?困了?”

江瑟今晚一共走了26328步,不僅困,還累,這會每一步都舉輕若重。

好在離停車場也沒幾步路了,上了車,陸懷硯打著方向盤朝郊外開。

江瑟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忽地一挑眉,扭過頭問他:“這是要去寒山寺?”

陸懷硯“嗯”了聲:“困的話先眯一會,到了我叫醒你。”

江瑟已經熬過那陣困勁兒,精神和身體都進入一種缺覺的亢奮。

隻不過這陣亢奮在他們抵達山腳的停車場時,在她望著那條浸在夜色裏,長得仿佛望不到盡頭的石梯時,一下子便像縷輕煙般被夜風吹散。

她抬眸望著陸懷硯:“我不想上去了,爬不動。”

陸懷硯就著停車場的燈看她,她紮了個丸子頭,巴掌大的臉藏在大衣的兜帽裏,瞳眸黑沉,靜靜注視著他。

他笑了一笑:“你撒什麽嬌?”

“……”江瑟一字一頓地說,“陸懷硯,我今天走了26328步。”

“嗯,知道了。”陸懷硯彎下身扯扯她兜帽,說,“想要哥哥背還是要哥哥抱?”

江瑟沒想要他背也沒想要她抱,她問他:“我們上去做什麽?”

陸懷硯下頜朝停滿車的停車場一點,“知道這些人大半夜來這裏做什麽麽?都在排隊等著給佛祖上頭炷香呢。”

他看著她眼睛,淡淡一笑:“當初是誰大老遠跑來寒山寺求個平安扣的?既然信佛,我便帶你去大殿插上第一炷香,這樣我們江瑟小姐今年不管做什麽,都能心想事成。”

山野靜寂,細碎的燈火沿著山脈浮**在黑夜裏。

停車場佇著兩盞路燈,男人的臉背光,光霧暈在他被風吹開的額發裏。

他含笑的眉眼映在她的瞳孔深處。

江瑟神色微微一動。

她其實不信佛,當初會跑來求平安扣,也不過是因為餘詩英一直念叨著。可眼前這男人半夜從北城飛過來就為了帶她插柱頭香許她一個心想事成。

她轉眸看向那條漫長的石梯,說:“我們上去吧。”

那條石梯江瑟一個台階一個台階走上去,他們從後山上的,一路上都沒碰上什麽人。

進了後殿,一個穿著僧衣的和尚從裏走出,將一把粗細不一的香遞到陸懷硯手裏。

江瑟隻要了最細一根,陸懷硯“嚓”一下滑動砂輪,一簇火苗從黑色的打火機嘴裏竄出。

江瑟將香頭湊到火苗裏,邊問著:“你不上柱香嗎?”

“我得先看佛祖靈不靈。要是祂能保佑大小姐心想事成,明年我就來上香。”

“……”

在檀香嫋嫋的大殿,當著一尊寶相莊嚴的佛像說這樣的話,江瑟莫名聽出了幾絲威脅的意味。

就好似,佛祖若是保佑不了她,明年甭想要有香火了。

她彎了下嘴角,將吐著悠長白煙的細香慢慢插入香爐裏。

上完香,兩人從後殿出來。

陸懷硯問她:“現在送你回去?”

“你幾點的飛機回北城?”

“我還沒定機票,什麽時候回去都可以。”

江瑟看他一眼,轉身慢悠悠地往山上走,“我走不動了,先去竹舍休息一會,天亮了再走。”

韓茵不在,竹林裏積了一層薄薄的雪,青綠色的竹葉被夜色染成了淺墨色。

他們回的陸懷硯那套屋子,就在竹音湖的另一端,裏頭的擺設同韓茵那處大同小異。

陸懷硯燒水沏茶,江瑟從大衣的兜裏摸出個油紙袋,裏頭還剩三顆拇指頭大的金桔。

她進門時便洗了手,直接捏起顆金桔放嘴裏,腮幫子微微鼓出個小包。

陸懷硯捧著杯熱茶靠牆坐著,一條長腿懶懶屈起,姿態閑散慵懶,目光掃過她腮幫子,笑說:“甜麽?”

江瑟說甜,問他要不要嚐一顆。

陸懷硯:“就剩兩顆,我要是吃掉一顆,你不得記仇記一輩子?”

“……”

江瑟於是不客氣地將三顆小金桔全吃完。

吃完她抿了一口熱茶,說:“淺淺說你跟哥哥鬧了不愉快?”

“嗯,最近看你哥不大順眼。”

“……”

男人語氣清淡,聽不出喜怒。

江瑟麵無表情地“哦”了聲,沒問他為什麽看岑禮不順眼。

陸懷硯歪頭看她眼:“你那天去俱樂部,主要是為了那個小姑娘是麽?”

江瑟反應了兩秒:“你是說陳禮音?嗯,主要是為了她。”

陸懷硯又問:“那時不是很想給曹亮燙個煙疤麽?怎麽下不去手?”

滿屋子裏的人都信了她說的那句“我不做違法犯罪的事”,隻有陸懷硯不信。她劃開打火機的眼神他看得很清楚,她明明想給曹亮來個以牙還牙。

“你問這個做什麽?”江瑟淡淡道。

“我曾經也有過跟你一樣的破壞欲。”陸懷硯從兜裏摸出個打火機漫不經心地把玩起來,“十歲那年,我在書房外看到了胡鬱萍坐在陸進宗腿上給他點煙,那時我還挺想奪走他手上的煙,往他臉上燙個煙疤。”

胡鬱萍是陸進宗秘書,偶爾會去老宅給陸進宗送文件。

每次來,韓茵都會溫柔地說一句:“胡秘書辛苦了。”

胡鬱萍的確是“辛苦”,白日要做秘書,晚上要做情人。

陸懷硯比韓茵要早一年發現他們的婚外情。

十歲的小少年,親眼看著他父親如何咬著一根煙湊過去讓胡鬱萍給他點煙,又如何將手探入那女人的領口。他離開時,書房裏已經傳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聲音。

“嚓”的一聲。

陸懷硯劃開了打火機的砂輪,他靜靜看著上麵的火苗。

“你來桐城是為了找當年那條漏網之魚對嗎?”

江瑟一怔。

目光從打火機上的火苗挪開,男人看著江瑟,緩緩道:“以後你下不了手燙的煙疤,我幫你將那根煙按下去。”

他那雙從來淡漠的眼燒著一束火光。

江瑟回望著那雙眼。

心,仿佛被什麽銳器狠狠刮了一下,有些疼,又有些戰栗。

她傾身上前,撥開他按著砂輪的拇指,火光很快從他眼底消散。

打火機落在鋪著軟席的地板,發出很輕的聲響。

江瑟半個身子壓在他胸膛,她抬起頭看他,對上陸懷硯靜靜垂落的目光。

良久,她手摸上他臉,脖頸往上昂起,去親吻他唇。

陸懷硯握住她腰,讓她坐上他腿,扶住她後腦,加深了這個吻。

窗外的風一下一下擦著窗牖,像天地間一聲緩慢的歎息。

江瑟舌根被他吮得發疼,她閉著眼,搭在他肩上的手往下摸,觸到他腰間那顆冰冷的金屬扣時,驀地被他按住。

陸懷硯鬆開她唇,啞著聲道:“失策了,沒帶套,下回得往車裏扔兩盒備用。”

“……”

江瑟睜開潤著水霧的眸子看他。

她身上依舊是那套兩片式旗袍,半身裙帶著褶子,紅豔豔一片覆在兩人交疊的手。

陸懷硯低頭親她唇角,按在她手背的手緩緩往前探去。

“我用別的方式滿足你。”

江瑟身體輕輕震了下,搭在他腰扣上的手回到他肩上。

他太了解她的薄弱處,像是操控著木偶的匠師,他修長的手指不斷撥弄著她身體那一根根敏.感的能叫她肢體喪失力氣的神經。

她的呼吸頻率漸漸急切。

陸懷硯落著半扇眼簾看她。

額角青筋跳動,可他始終沉著氣,怕血液裏那充滿破壞欲的本能叫他失了力道弄疼她。

他太清楚她這身細皮恁肉有多容易生疼。

陸懷硯直到這姑娘像條缺氧的小魚張開小嘴時,才低下頭去銜她唇腔溢出的潮熱氣息以及哽在喉間的破碎聲響。

他們身上的衣裳整整齊齊地穿著,連大衣都沒脫,所有的香.豔快.活全都掩在那片大紅裙擺裏。

江瑟神色憊懶地將臉靠在他肩膀,濕熱的呼吸貼著他脖頸。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從他身上下來,說:“你還不去洗手麽?”疏懶的語氣裏帶了點兒嫌棄。

陸懷硯低笑:“我都沒嫌棄,你嫌棄什麽?”

他說著睨她一眼,從紙巾盒裏抽出紙巾慢慢擦拭,又站起身,推開窗戶從橫入簷下的一截竹枝上握住一團雪。

冰冷的雪沫被他碾碎在指尖又慢慢融化成水。

早春的風從山野裏灌入。

男人借著這點寒冷,緩慢地降著火。

江瑟朝他腰間看了眼,說:“你不難受嗎?”

她眼尾、鼻尖和嘴唇都是紅的,清冷的聲嗓還泛著啞。

黑漆漆的眸子裏還有未散去的情潮。

陸懷硯斜睨她,少傾,他笑道:“在降著火呢,你別這樣看我,要不然火白降了。”

江瑟聞言瞅他一眼,很快便落下眼睫,懶懶地靠著牆,儼然一副剛曆了場激烈情.事的賢者模樣。

她這模樣也勾人。

陸懷硯輕嘶一聲,快速挪開了視線。

窗外那片暗沉的天已經泛起了魚肚白,男人半倚窗台,越過竹林,望向山麓與蒼穹的交界處。

待得一線朦朧的金光描上雪白的巒頂,他撇過頭,望著還在閉目小憩的女孩兒,說:“想看日出嗎?”

江瑟掀開眼皮,入目便是他深邃的眉眼以及他身後那片框在窗牖裏的天空。

天色是冰冷的蟹殼青,底下描了點薄金。

像用絹布做成的素箋,分明是冰涼的觸感,然而當那點薄金暈染成一片金茫時,冰冷的底調漸漸成了暖調。

江瑟起身走過去,雙肘支在窗台,靜靜看著朝陽一點一點從山脈盡頭冒出。

幾天前,她還同張玥約好了要看日出的。

誰能知道,大年初一的清晨,這場日出就來了。

隻不過同她一起看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