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日出, 江瑟便回了香樹巷,換上睡衣便昏天暗地地睡了一覺。

手機從半夜一直關機到她醒來,再打開時一串未接來電掛在屏幕中, 全是郭淺的。

江瑟看了眼時間,十二點二十。

該去梨園街吃午飯了。

還有……

他應該回到北城了吧。

江瑟點開微信,果然上頭兩條來自於陸懷硯的消息。

【到了。】

【睡醒沒?】

江瑟沒急著回, 起身刷牙洗漱,還洗了個澡, 渾身上下拾掇好了, 才慢慢下樓。

她給陸懷硯回:【醒了,正在去我爸媽那裏吃午飯。】

回完微信她便給郭淺打電話, 美國正是冬令時, 這會差不多淩晨兩點。但江瑟知道, 不等到她這通電話, 郭淺指定睡不著。

果然,手機才響了一聲,那頭立即便接起:“你個沒良心的, 終於想起我了?你剛剛是出了什麽急事?”

“你跟打電話的那會,陸懷硯就在我家門口。”

郭淺:“!”

郭淺:“然後呢?!”

“我們去了廟裏上頭柱香,順道看了場日出。”

“就這樣?沒做點別的?他連我哥給攢的局都放鴿子了, 就為了帶你上香看日出?”

郭淺壓根兒不信,就陸懷硯這種渾身上下都是心眼的人,大老遠跑去桐城, 肯定有所圖。隻為了上柱香看場日出, 騙誰呢?

江瑟麵色淡定道:“真沒別的, 他如果真為了別的來, 我會——”

她話音卡了下。

“你會怎麽?”

她會更沒有負擔。

江瑟推開一樓的鐵門, 搖了搖頭,說:“沒什麽,你有什麽問題快問吧,我要去我爸媽那吃飯。”

從香樹巷往梨園街走的這一路,郭淺一氣兒問了幾十個問題,全是圍繞著陸懷硯轉,語速跟鋼炮似的。

不怪她這麽好奇。

他們這一撥人雖然算是從小一塊兒長大,但相較於別人,郭淺同陸懷硯算不上熟,小時候對他還有點兒發怵。

她是在哪兒都能上牆揭瓦的性子,偏偏每回到了陸家都會乖得像隻鵪鶉。

陸懷硯這人從來就不是個好相與的,在郭淺印象中,這廝就是個冷情冷性的冷麵閻羅,從小就是。

實在想象不出這樣的人喜歡上一個人會是什麽模樣。

郭淺好奇得連“小陸總每次能堅持多少分鍾”這樣的問題都問了出來。

“瑟瑟,你還記不記得你成人禮後說過的話?”

“我說什麽了?”

“你說你期待著陸懷硯那張高高在上的臉被人狠踩在地上碾磨的那一天。”

“……”

江瑟眯了眯眼:“我成人禮過後的第三天?”

郭淺:“dei,那時你跟傅雋的事兒不是定了嘛,我問你是不是不喜歡陸懷硯了。”

郭淺到這會都記著當時瑟瑟的語氣有多冷漠:“不喜歡了。不過——”

“不過什麽?”

十八歲的岑瑟抿了口紅茶,淡淡道:“我還挺期待看到他那張高高在上的臉被人踩在地上碾磨的樣子。”

“……”

“瑟瑟,現在機會不是來了麽?”郭淺看熱鬧不嫌事大,直接給她出了個餿主意,“你要不要趁他睡覺的時候在他臉上來幾腳?”

江瑟:“……”

十八歲的岑瑟或許會吧。

她骨子裏從來都是一個十分驕傲的人。

從小到大,就沒她做不好的事,樣樣拔尖,樣樣出挑。

想要一個人的時候,自然也一步步地謀劃好。她花了不到兩年的時間,哄得陸爺爺對她青眼有加,再加上打小就喜歡她的韓姨,陸懷硯唯二看重的人她都拿下了。

她自信再過幾年,她也能拿下陸懷硯,成為站在他身側的那個人。

直到那日,她在書房外聽見他說的話。

說她寡然無味。

說她在旁人眼中再好,在他那兒也就不過爾爾。

這些話從旁的人嘴裏說出來,江瑟連個眼神都不屑給。

可陸懷硯對十六歲的岑瑟來說不一樣。

這些話打碎的不僅僅是她的驕傲,還有她自欺欺人的假象。

原來她以為能幫她治病的人,根本就是一場虛幻。

沒有人幫得了她。

自救吧。

江瑟抬了抬眼。

蒼穹一碧如洗,一架飛機正緩緩地拖出一道棉花白的長痕。

去年她來桐城時,便是與陸懷硯搭乘同一班飛機,兩人當時還是前後座。

他們的目光甚至還曾在半空中短暫交匯。

那時他鏡片後的那雙眼淡漠冷冽,看她的目光的確是在看一個“不過爾爾”的不怎麽想要有交集的人才會有的目光。

那一瞬間,江瑟腦海裏無端閃過一個念頭,那大約是一種遺憾的心情,對看不到這男人的驕傲被人擊碎的遺憾。

陸懷硯總說她記仇,且格外愛記他的仇。

倒也沒說錯。

誰叫他是那個曾經被她寄予了希望卻又狠狠打碎她驕傲的人。

五年前,當她從書房的長廊一步步離開時,她以為他們不會再有交集。

五年後,兩人在飛機上相遇時,她也以為不會有任何交集了。

誰能想到,不過短短幾個月,他們會有現在這樣的糾纏。

那天郭淺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他們現在是什麽關係?戀人嗎?

江瑟望著那道白痕,想起那個在日出結束後,他單手掌在窗台俯身落她唇上的不沾染任何情欲的吻,語氣清淡道:“算是吧。”

-

因著過年,富春街的酒吧全都閉了門。

岑明淑到這的第一個夜晚,是在梨園街喝的酒。

餘詩英從酒窖裏提了壇老窖酒,岑明淑本來還遺憾著不能去酒吧喝個酩酊,結果那壇酒一揭開,她聞著酒香立即就不遺憾了。

她酒量好,一壇子老酒喝完也隻是微醺。

回到公寓,死活不肯喝江瑟給弄的蜂蜜水,說:“我又沒醉,解什麽酒。”

她坐在沙發上睨著江瑟:“你爸媽說你今年收到不少紅包,快說句好聽的,小姑姑也給你發個紅包。”

江瑟從善如流道:“那就祝您回美國後事事如意、財源滾進。”

岑明淑初六便要回美國,她在華爾街和矽穀都有公司,一家金融公司,一家科技公司 ,在華人圈裏是個鐵血娘子般的傳奇人物。

“別以為我回去美國,你就能偷懶不看醫生,”岑明淑翹著腿,右手食指和中指彎成鉤,比比自己的眼睛,又比比江瑟,說,“我會一直盯著你。”

江瑟端起那杯岑明淑格外嫌棄的蜂蜜水,慢悠悠喝起來:“知道。”

岑明淑盯著她打量了半天,忽然道:“你最近氣色不錯,找人談戀愛了?”

“咳。”江瑟差點噎著,慢慢咽下嘴裏的蜂蜜水,她看著岑明淑點點頭,“但我不會告訴您那人是誰。”

岑明淑嗤笑:“怎麽?怕我把人嚇跑?放心,你旁的事小姑姑不會插手,不管是你那男人還是你要查的事兒。”

她說到這停頓片刻,“那件事兒查得怎麽樣了?”

江瑟放下杯子,一臉的雲淡風輕:“已經有些進展了。”

她每回敷衍人的時候就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岑明淑看了看她,沒繼續問,轉而說起別的事:“我前幾天在何家的宴席裏遇見了傅韞,他說過幾日要來滬城出差,順道來桐城嚐一嚐‘忘川’的酒。傅家最近同朱家走得近,傅韞很有可能會和朱家那個同你處處不對盤的小姑娘訂婚,你和他保持點距離,免得莫名其妙惹得一身腥。”

“朱茗璃麽?”朱家同她處處不對盤的人也就她了,江瑟好整以暇道,“放心,從小到大她都玩兒不過我。至於傅韞,我們從前有婚約時關係便不熟絡,現在沒關係了更不會有什麽往來。”

岑明淑點點頭:“總之遠著點,傅家今年怕是不怎麽太平。傅叔的身體……”

她搖頭歎一聲,人老了就是各種毛病,傅老爺子去年底查出了惡性腫瘤,還不知道能撐多久。

江瑟對傅老爺子的印象平平,這位老人家同陸爺爺不一樣,瞧著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可看人時總像是在評估一件商品的價值。

這會聽岑明淑提及他的健康問題,也沒想多問,“嗯”一聲便慢慢喝完了手裏的蜂蜜水。

江瑟陪著岑明淑在桐城遊玩了兩天,初六一大早送她去機場回美國。

出機場的時候,意外接到了傅韞的電話。

男人依舊是溫潤如水的聲嗓:“瑟瑟,我人在滬城,明天我過去桐城找你方便嗎?”

江瑟對傅韞要來桐城的事兒沒怎麽上心,前幾日知道傅老爺子身體出問題,她還以為傅韞不會來桐城。

陸懷硯與韓茵是初七晚上回來,江瑟忖度片刻便道:“我明天中午有空。”

“那我中午過去找你?”

“嗯,正好明天下午‘忘川’會開門,到時我請你喝一杯。”

傅韞溫和笑了聲:“好。”

翌日中午,十二點剛過,江瑟便接到傅韞的電話,她去富春街的路口接人。

二月一過,大地回春,桐城料峭的風再是嚴寒也藏不住一絲春意。

男人穿著襯衣和針織衫,外搭一件淺駝色大衣,溫潤如玉的氣質與這春風相得益彰,看起來不像個商人,倒像是個研究學問的教授。

江瑟沒什麽有朋自遠方來的喜悅,但他撥冗來看她,不管如何都得好生做回東道主,接到人了便笑問道:“有什麽想吃的嗎?”

傅韞唇角揚起個愉悅的溫和的笑:“我客隨主便。”

“那我帶你去吃桐城這裏的特色菜,就在這附近。”

江瑟說的餐廳就在富春街對麵的那條街,就在富春河的另一側。

兩人慢悠悠地穿過河中央的石拱橋,橋底下的河麵開了春後便漸漸化了冰,潺潺的流水聲從他們腳下淌過。

過橋時,傅韞不知想到什麽,微微側眸看了江瑟一眼。

餐廳是一家本地菜館,菜品偏酸甜,她不知傅韞的喜好,便將餐單遞過去叫他自己挑。

傅韞垂眸略略掃過餐單,很快便將餐單推了回去,十分紳士道:“我對桐城的菜不了解,瑟瑟,挑你喜歡的點便成。”

“成。”江瑟拿出手機,開始掃碼下單。

傅韞坐在她對麵,目光自上而下緩慢劃過她眉眼,很快便將視線定在餐桌的水杯上。

水杯半滿,暗綠色的杯壁映著張模糊的變形的臉,但再是模糊,依舊能辨認出那是一張十分漂亮的芙蓉麵。

他專注地看著那張臉,目光久久不曾挪開。

菜沒一會便上桌,兩人安靜地用餐,快吃完時,江瑟擱桌麵上的手機驀地一響。

傅韞不動聲色地在上麵掠過一眼,屏幕裏滑動著“張老板”三個字。

江瑟挑了挑眉,拿起手機便對傅韞說:“抱歉,我出去接個電話。”

傅韞溫聲笑說:“請便。”

江瑟起身出了餐館。

懸在餐館門口的風鈴“叮鈴鈴”一陣響,傅韞等了片刻,才偏了偏頭,透過窗玻璃看倚在石欄杆講電話的女孩兒。

人對旁人的目光總是敏感的,尤其是像她那樣敏銳的人。

他的目光在江瑟身上停頓三秒便適時收了回來,落在了支在餐桌上的餐單架裏。

藍色的玻璃架正對著外麵的長廊,將外頭那道倩影盡數吸納。

傅韞拾起餐巾,邊擦拭唇角邊望著玻璃架,溫和的眉眼始終噙著淡淡的微笑。

張玥打來的這通電話是為了說她拆石膏的事,“醫生說我的腿骨快長好了,什麽時候你想看日出,便同我說。”

張玥這話叫江瑟無端想起幾日前的那場日出以及陸懷硯落在她唇上的吻。

她淡淡一笑:“好啊,等你腿好全了,我帶你去個適合看日出的地方看。”

張玥輕輕嗯了聲:“還有一件事,我前兩日不知為何忽然夢到點奇怪的過往。“

她頓了頓,“是阿誠離開江城的那一晚,他看著那瓶啤酒說了些十分奇怪的話。”

江瑟眉心一動:“什麽話?”

“他問我信不信命。問完又說命這種東西是不是從一出生便是注定好了的,一隻活在臭水溝裏的老鼠一輩子都隻能活在臭水溝裏,去做最肮髒的事。”

臭水溝裏的老鼠?

掛了電話,江瑟望著熄了屏的手機,慢慢蹙起了眉心。

那瓶啤酒她交給了方商,啤酒的相關信息也發給了鄭歡,讓她去查柏縣這間啤酒廠的事。

她總覺得柏縣這個地名她曾經在哪兒聽過。

怔愣間,手機又是一陣響動。

江瑟垂目望去,看清上麵的名字後,微蹙的眉心一鬆,接起了電話:“陸懷硯。”

“嗯,在做什麽?”陸懷硯問。

江瑟下意識望了眼對麵的玻璃,裏麵傅韞正支著下頜看手機。

她收回眼,麵無波瀾道:“我在跟傅韞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