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車場佇著兩盞路燈, 幾隻細小的飛蛾不斷地撞著玻璃罩,影影倬倬的“哐啷”聲給這濃稠的夜添了絲滲人的意味。
江瑟坐在車裏,手指快速地翻著微信上的相冊。
翻了半天, 卻找不出一張那人少年時的照片,他放在社交媒體上的照片全都是這兩三年拍的商務照。
照片裏,男人眉眼俊秀, 氣質溫潤,像一顆打磨得光滑典雅的玉石。
時間最久遠的一張, 他著了一身米色的西裝, 正坐在太師椅上含著笑接受訪問,打眼望去, 儼然就是個從書香世家裏出來的翩翩公子。
傅家的人都帶點這樣的氣質, 儒雅得仿佛是個醉心學術的學者。
傅老爺子便是個愛舞文弄墨的, 他的大兒子和孫子一脈相承, 江瑟記得剛進博德讀書時,書法堂裏就曾經掛過傅雋的墨寶。
江瑟讀書早又曾經跳過級,十一歲便讀初中。
傅雋比她長四歲, 當時在博德讀高一,那年與他一起讀高一的還有剛被傅老爺子找回來的傅韞。
那一年傅韞十六歲。
博德的初中部與高中部在不同的教學樓,不管是傅韞還是傅雋, 江瑟鮮少會在校園裏碰上他們。偶爾會遇見,也都在各家舉辦的宴席裏。
更別說在少年人的圈子裏,常常是男生有男生的圈子, 女生有女生的。
岑禮不愛同傅雋、傅韞來往, 往常帶上江瑟出去玩兒時, 也不會撞上傅家人。
江瑟會跟他們產生交集, 都是因為婚約。
指尖上的照片正是傅韞在傅家的書房裏拍的, 江瑟盯著屏幕裏那張熟悉的臉,閉上眼,細細回憶著少年時的傅韞是什麽模樣。
十多年前的記憶,還是一個從不曾花費心思關注過的人,想要大浪淘沙般去捕捉傅韞的蹤影並非易事。
江瑟卻不急切,那麽漫長的時間都走過來了,不管陷入什麽樣的境地,她都能保持冷靜。
初中那三年,她跟傅韞一定有過交集。
想想他們同時會去的地方……
江瑟腦海裏漸漸有了些模糊的畫麵。
盛夏的風徐徐吹過,蟬鳴聲在茂密的香樟樹裏此起彼伏,伴著風吹往小禮堂。
那間燈色從來昏暗的小禮堂,她正穿著禮服同郭淺邊說著笑邊穿過走道,給高三拍畢業照的學長學姐騰位置。
一個身形清瘦的少年就在這時從門口推門而入,往她這邊的走道行來。
走道狹長,擦肩而過時,江瑟頭皮忽地疼了下,像是被針刺了一樣。她回眸望去,卻見那人舉著手機,隻露出半張俊秀的側臉。
少年步履未停,仿佛毫無所覺,勾在他胸扣上那幾根斷裂的頭發貼在他胸口的麵料裏。
那日拍畢業照,許多學生都帶手機進了小禮堂,江瑟也沒在意,收回視線時眼角餘光閃過一道白芒。
雖然隻有側臉,但江瑟知道,那少年就是傅韞。
除了畢業照這日,他們還有哪些交集?
她與傅韞訂婚後,頭一回出來吃飯,兩人還曾提起過博德高中。
那時傅韞說什麽了?他說他看過她跳舞。
跳舞……
薄白眼皮下,眼珠快速轉動著。
江瑟一幀一幀地將回憶裏的畫麵往前撥,定在一個秋日黃昏裏。
那日應當下過雨,空氣是潮濕的,帶著新鮮泥土的腥氣。她穿著芭蕾舞服披著件薄外套從舞蹈室後門出來,彼時合歡樹下就立著一道身影。
那人一身博德的運動服,戴著耳機,似乎是在聽歌。
他垂著頭,聽得十分專注,然而當她手機鈴聲響起時,他卻轉眸望了過來。
少年的臉掩在重重枝葉裏,江瑟看不清那人的麵容,隻匆匆瞥過那雙仿佛與陰沉樹影融為一體的眼眸。
那個人……是傅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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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春的夜風擦著車牖而過。
再睜眼時,手機早已熄了屏,江瑟點開手機的一款軟件,開始遵循記憶中的感覺慢慢修改傅韞的照片。
屏幕裏青年臉型漸漸變得瘦削,那層溫潤如玉般的氣質也漸漸消散,添了些少年感和陰沉感。
江瑟盯著照片看了好半晌才將照片發給鄭歡:【讓你在柏縣的人去找啤酒廠的員工或者住在附近的居民打聽一下照片上這個少年,十五年前,他是不是就在柏縣?】
傅韞是傅老爺子的私生子在北城從來就不是秘密。
十三年前,傅老爺子將傅韞接回來時便已經對外宣稱這孩子是他某次醉酒後的一筆糊塗賬。
這筆糊塗賬說起來就是個極老套的故事。
熱愛慈善的英俊實業家與愛慕他的大學生,在某個高校的慈善酒宴裏有了一夜荒唐。女學生懷了孕,生下孩子後沒多久便死了。孩子由女學生的親人撫養到十六歲,之後才被實業家找回來。
而那時,實業家唯一的兒子恰巧死了。
故事的真實性無從考查,但倘若傅韞真是那個人,那麽傅家老爺子對外扯了個謊。
他說傅韞從小在蘇城長大,故事裏的高校便是蘇城的一所大學,老爺子給那所大學捐了教學樓和圖書館。
女學生是蘇城人,性情高潔,父母皆是高知,傅韞從小便在一個詩禮之家長大。
這說辭當初在北城惹了不少笑話,都說性情高潔的姑娘怎會趁老爺子醉酒便自薦枕籍?
這故事的真假旁人自然不關心,也就茶餘飯後說幾嘴,拿來當個趣談。時間一久,老爺子的這樁**往事便漸漸銷了聲匿了跡。
沒有會去打聽傅韞從前叫什麽名字,在哪裏讀書,外祖家的親人又是做什麽的。
會知道這些的,除了傅老爺子便隻有被老爺子視作接班人的傅雋。
將手機放到中控台,江瑟揉了揉眉心,發動車子去接張玥。
兩人從山腳爬到寒山寺時,天色尚未明,恰是黎明前最晦暗的時候。
夜霧彌漫,少了光,整個天地像是一張潑了墨的宣紙,深深淺淺的墨汁在紙上蜿蜒流淌,那一團團淒淒樹影大抵是最濃的一筆墨。
張玥望著被風吹得張牙舞爪的樹影子,說:“要不是有人陪我來,我肯定不敢來這裏看日出。”
江瑟聞言便側了側眸,問她:“你怕黑?”
張玥點頭:“怕,也怕一個人待在黑暗裏。”
“我也怕過那種沒有光的巷子,後來我帶著把折疊刀和手電筒一個人走過許多次這種小巷子後便不怕了。”江瑟戴著手套的手一拍大衣的口袋,說,“我這裏時刻放著一把刀。”
張玥好奇道:“我能看看那把刀嗎?”
江瑟把刀遞給張玥:“鎖扣在握柄這裏,小心些,被別刀鋒傷到了。”
折疊刀是專門定製的,隻有大半個巴掌長,異常鋒利。
張玥來來回回摩挲著刀身,聽見江瑟問她:“你握著這把刀再看山底下的樹影,還會跟剛剛一樣害怕嗎?”
便握著刀,壯著膽子往山下看,須臾,她輕輕笑了笑,說:“好像……沒那麽怕了。”
江瑟笑道:“等太陽一出來,山裏的樹影隻會讓你感覺到蓬勃的生氣,而不是害怕。”
兩人說話間,紅豔豔的朝陽已經撕開夜幕,在遠處的山麓露出一線金芒。
她們朝東望去,靜靜地看著晨曦一縷縷填滿天地,濃霧淡去,沉睡了一夜的山脈像拂開麵紗的美人,慷慨地朝她們露出那張充滿朝氣的美人麵。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玥忽然道:“江小姐,過幾天我就把房子還給你。”
江瑟看她一眼,點了點頭,說:“好。”
“我還有一筆這幾年攢下存款——”
“那是你自己掙的錢,不必給我。”江瑟搖了下頭,“房子你先住著,等我想好要怎麽處理了你再搬出來。”
說完房子的事,江瑟又問她:“我正在查趙誌成的過去,我說的是他出現在榕城之前的過往,你想知道嗎?”
張玥默了默,說:“不想,他在我這永遠是阿誠。”
似是怕這話會引起江瑟的誤會,她停頓片刻後便又道:“我知道他不是好人,就像你說的,再美好的愛情都不能用來美化犯罪,他對你做的事不值得原諒。”
“你說得對,我沒準備原諒他。”江瑟淡淡笑了一笑,岔開了這個話題,“趙誌成離開江城時同你說不管任何人找你,你都要說不識得他。你還記得他當時說這話的語氣麽?”
“語氣?”張玥愣神,幾秒的沉默後,她不確定道,“我當時狀態不好,他話沒說完我便已經慌了神。後來再回想,他那時應當是有些害怕。”
“害怕?”
“嗯,他一遍又一遍地教我怎麽用現金搭乘大巴來桐城,還反複叮囑我不要同別人說我要回桐城,他似乎很害怕會有人找到我。”張玥說著便看向江瑟,“江小姐你出現在旗袍店時,我便在想,阿誠害怕的人是不是就是你。”
“他害怕的人不是我,是當初幫他殺人的人。”江瑟目光瞥向張玥手裏的折疊刀,“這把刀你敢用嗎?敢的話我留給你,我家裏還有。”
張玥沒想到她竟然要給她刀,下意識便看向手裏的刀。
很鋒利的一把刀。
她抬頭看著江瑟,笑說:“自然是敢,雖然做旗袍用的剪子也挺鋒利,但沒這刀好。”
江瑟頷一頷首:“刀給我。”
她戴的手套是餘詩英給她買的絨手套,用指腹上的柔軟麵料擦走她留在刀上的痕跡,江瑟將刀遞還給張玥,說:“以後它就是你的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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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張玥送回去後,時間還不到九點。
陸懷硯去港城的航班是十點,他現在不管去哪兒都要同她報備一聲,到這會還沒給她發信,料想是還沒到機場。
江瑟看了眼手機,一打方向盤便往機場開去。
到機場時已經九點三十,陸懷硯十分鍾前剛給她發信說他在機場候機。
江瑟摸出手機給他打電話:“你登機了嗎?還在沒在貴賓室?”
電話的另一頭,男人推著登機箱的腳步一緩。
她那邊的背景音同他的一樣。
他眸光動了動:“你在機場?”
“嗯。”
“在哪兒?”陸懷硯唇角慢慢噙上點笑意,“我出去找你。”
將登機箱交給身旁的助理,他快步走出貴賓室,目光越過烏壓壓的人群,一眼便看到了站在液晶屏前的姑娘。
“回頭,我在你身後。”他笑道,一邊說一邊朝她走,“大小姐是專程過來給我送機的?”
男人低沉含笑的聲音同時從手機和身後傳來。
江瑟轉過身,掛斷電話,對他說:“忘了給你拍張日出的照片。”
“所以就過來給我送機了?”陸懷硯將手機放回兜裏,上前牽住她手,“知道接到你電話時我是什麽感覺麽?”
“什麽感覺?”
他捏她手指,睨她一眼:“我差點以為今天的太陽從西邊出來。”
“……”
走沒兩步,陸懷硯又問:“公寓裏的麵包你沒動,是不是還沒吃早餐?”
“嗯,忘了。”
那麵包是他昨天讓君越的大廚做好送過來的,好幾種口味給她選,就是怕她空著肚子去爬山。
結果這姑娘竟然給忘了,還說得這麽理直氣壯。
陸懷硯好氣又好笑地看她一眼:“這麽喜歡看日出?連早飯都能忘了吃。”
他領著她往餐飲區走,江瑟扯了下被他扣得緊緊的手,說:“陸懷硯,你再不登機就要錯過航班了。”
“我都不急你急什麽?”他將她手扣得很緊,側眸睇著她,“看不出來我很高興麽?航班錯過就錯過了,往後延一延便是。現在天大的事,都沒有陪我們大小姐吃早餐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