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旋轉門, 傅韞瞥一眼身側的江瑟,唇角含笑道:“剛那是小陸總和關家的二公子,在旋轉門裏不好打招呼, 隻能下回再同他們攀談兩句。”

江瑟意興闌珊地嗯一聲。

傅韞將她送到停車場,溫聲道別後便拿起電話往回走。

江瑟目光從他背影裏收回,半垂的眸子裏滿是陰翳, 正要打開車門,身後忽然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瑟瑟。”

回身望去, 斜對麵的停車位裏剛駛入一輛熟悉的加長版轎車。

轎車車門敞著, 老人從後座出來,精神矍鑠地站在車旁, 望著她慈祥一笑。

江瑟麵色一頓, 隨即緩步過去, 笑著喊一聲:“陸爺爺。”

“陸爺爺!”

她這聲“陸爺爺”同另一聲雀躍的“陸爺爺”前後不差一秒, 江瑟步伐稍頓,朝聲源處望去。

關嘉頤正拄著拐杖,一拐一拐地朝陸行秋走過來, 與她一同行來的還有一位頭發花白、氣質高雅的老婦人。

那婦人無奈又溫柔地說:“叫你用輪椅你非不用,你哥哥們和阿硯都到餐廳了,就你還在這裏磨磨蹭蹭地跳。”

關嘉頤笑眯眯說:“主角當然要壓軸登場啦, 再說,阿硯和哥哥他們肯定有很多話要說,他們說的東西我都聽不懂, 我才不要那麽早過去。”

Linda搖一搖頭, 和關嘉頤一起慢悠悠越過一輛高大的吉普車, 正要同陸行秋打聲招呼, 卻見他身旁立著位亭亭玉立的女孩兒。

小姑娘生得很好看, 整個人站在黃昏暮色裏,像開在春雪裏的花,又像燒在冰裏的火。

清清冷冷又明豔奪目。

Linda同江瑟不曾見過,但關嘉頤卻是見過的,下意識便喚了聲:“岑小姐。”

話一出口,猛然間想起岑家同江家嬰孩錯換的傳聞,又立即改口:“江小姐。”

她是冒失的性子,心一急,連拐杖拄上一塊碎石頭都不知,整個人一趔趄。

江瑟反應最快,及時上前扶住她。

關嘉頤說:“謝謝。”

拄穩拐杖後又同江瑟介紹:“這是我外祖母Linda。”

江瑟聽說過Linda。

不僅僅因她是著名的華裔鋼琴家,也因她是陸懷硯在英國讀書時十分關照他的一位長輩。

知他們正要去旋轉餐廳吃晚飯,江瑟沒想多耽擱,同Linda禮節性地問聲好,又同關嘉頤寒暄兩句,便跟陸老爺子告別。

停車場不是說話的地方,陸老爺子頷首說:“回來北城都沒來老宅看陸爺爺,過兩日記得過來陪陸爺爺說說話。”

陸行秋在劇院出意外,雖然沒什麽大礙,但這些日子前往探病的人絡繹不絕。

作為晚輩,還是陸行秋關照過的晚輩,於情於理都應當去探望一番。

“好。”江瑟笑著應下,“後日下午我過去老宅看您,順道給您帶一份珍寶齋的佛跳牆。”

她的車就在附近,同陸行秋約好探訪時間後便同幾人道別,徑直去取車。

身後不時傳來關嘉頤同陸行秋、Linda說話的聲音,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兒便是“阿硯”,女孩兒提起這兩個字時的喜愛之情藏都藏不住。

江瑟十分平靜地開了車鎖,起車離開。

在停車場遇見江瑟的事兒陸行秋在餐桌上沒說,從前陸懷硯便不愛聽他說起小姑娘,現在他有心要撮合嘉頤同自家孫子,便更沒必要說了。

反倒是關嘉頤樂嗬嗬說起了自己在停車場的糗事。

“還好江小姐扶住我,要不然我鐵定要摔倒。”

關紹崇幾兄弟打趣了她幾句,叮囑她改改冒冒失失的性子。

關嘉頤啜了一口果汁,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她三哥關紹禮,“江小姐真的長得好好看,連Linda眼光這麽挑的人都讚不絕口。三哥,大哥二哥都有主了,就你這牛皮燈籠到現在都沒脫單呢,要不要我把江小姐介紹給你認識?我保證江小姐會是你喜歡的類型。”

關紹禮同關嘉頤年歲最近,對江瑟印象不深,聞言便細細回想了一下,正要說話,坐在Linda旁邊的陸懷硯卻在這時放下刀叉,將腿上的餐巾往桌上一撂,淡聲說:“失陪一下,我去抽根煙。”

旋轉餐廳有專門的吸煙區,離包間不遠,他出去後,關紹廷也緊跟隨後出了包間。

陸懷硯進了吸煙區便從煙盒裏取出一根煙放入嘴裏,點著火,深深吸了一口。

瞥見關紹廷的身影,他將煙盒拋過去,慢慢籲出一口煙霧,說:“煙癮犯了?”

關紹廷“嗯”一聲,點著一根煙,走到陸懷硯身邊,將煙盒遞還,說:“你之前不是戒煙了嗎?怎麽又抽了?我看你這幾天抽起煙來比以前更凶。”

陸懷硯十八歲在英國抽的第一根煙還是關紹廷給的。

他比陸懷硯長一歲,煙齡也長一年。

在抽煙這事兒上,關紹廷一直挺佩服陸懷硯。他這人對什麽都克製,就沒見他對什麽東西上過癮。抽煙也是,兩人相識那麽多年,關紹廷鮮少見他會連著抽兩根煙。

但這幾天,他幾乎一抽就抽半盒。

陸懷硯側頭望了眼玻璃窗外的落日,淡淡道:“最近又想抽了。”

一根煙燃盡,關紹廷解了點煙癮便要回包間,見陸懷硯半倚在窗前,沒半點要回去的意思,挑一挑眉:“你不回去?”

“嗯,我再抽一根。”

關紹廷看了看他,沒說話,轉身出了吸煙區。

他一走,陸懷硯便拿出第二根煙點著,在青白的煙霧裏緩緩眯起了眼。

剛剛,是她先挪開了眼。

就跟去年在飛往桐城的飛機裏一樣,眉眼那樣冷淡,瞧他跟瞧個陌生人一樣。

這才過去幾天就斷得這樣幹淨,心挺狠。

偏偏他連逼都不能逼她,就她那脾氣,下定決心要做的事決絕得不留一分情麵。

當初離開岑家時是這樣,現在對他也是這樣。

岑家讓她歸還一切逼她低頭,她寧肯住間小破屋開輛破車也不肯服一次軟。

倔得叫人窩火。

陸懷硯緊了緊下頜,將手裏抽到一半的煙掐滅丟煙灰缸裏,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查清楚沒?”

也不知話筒對麵的人說了什麽,他冷著聲道:“繼續查,她見過的每一個人,她打過每一通電話,都查清楚。”

他不信他同關嘉頤八字都沒一撇的聯姻是她非要分手的理由,一定有別的原因。

掛斷電話,陸懷硯出去把賬結了才回包間。

關嘉頤住了幾天醫院便不肯再住,眼下就住在關家在北城的屋子,請了專護日夜照料。

那別墅離陸家老宅也就十來分鍾的車程。

陸行秋叫陸懷硯送她回去,陸懷硯應得很爽快,親自開車將Linda和關嘉頤送回了別墅。

車子在別墅門口停下時,陸懷硯對Linda說:“我想同Mia說幾句話,就幾分鍾。”

Linda聞言便看向關嘉頤,問她: “我先去叫管家把輪椅給你推過來,你同阿硯在這裏聊幾句?”

關嘉頤一晚上雀躍的心情倏地沉了下來。

她已經有預感陸懷硯要同她說什麽了。

轉念一想,她又不是第一次聽他說那些話,總歸他說他的,她等她的,他們誰都管不著誰。

便笑著同Linda說:“好,您慢慢來,不急的,我也有話要同阿硯說。”

Linda下車後,關嘉頤低頭撫著裙擺,輕聲問陸懷硯: “阿硯,你可以坐我身邊說嗎?”

他一整晚都沒看她一眼,今晚這頓飯是她撒半天嬌央Linda安排的,自從她從醫院回來後,他就沒來看過她。

陸懷硯從駕駛座下來,拉開後座的車門坐進去。

他摁亮後座車廂的閱讀燈,望著關嘉頤平靜道:“我很感激你救了祖父。祖父同我說是你奮不顧身擋在他身前時,我的第一感覺就是感激。第二感覺卻是麻煩,因為我清楚你的行為會叫祖父的三分心思變成七分,而這會給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再之後,你的爸媽、你的哥哥還有Linda不遠萬裏不辭辛苦地趕過來陪伴你照顧你時,知道我又是什麽感覺嗎?”

關嘉頤靜靜聽著,沒說話。

“我在心疼另一個姑娘。她也曾經跟你在同一間醫院裏等著她的親人過來,可是她沒等到,那一日就連我都不在她身邊,她一個人扛下了所有的疼痛。”

除夕那日,江瑟七年前住在醫院裏的監控他調出來看過,每一幀都看過。

看著岑家人姍姍來遲,看著季雲意怒氣衝衝地離開病房。

看著她拔掉針管跑到手術室外,滿麵淚水地盯著從手術室裏推出來的屍體。

看著護士將鎮定劑打入她身體,她軟倒在岑明淑懷裏。

“聽明白了嗎Mia?隻要一走入這家醫院我就會想到她,即便受傷的人是你,即便疼的人是你,我心疼的也隻是她。”陸懷硯緩緩道,“我隻在乎我在乎的人,其他人的死活我都不會去管。和我在一起,你會過得很痛苦,而你的這種痛苦,我甚至不會在乎。我就是這麽一個冷心冷肺的人,你不應該把你的人生浪費在我身上,也不要拿一個男人來做你的夢想,一個人的夢想不該栓在另一個身上。好好把腳治好,回英國追逐你真正的夢想。”

關嘉頤垂下眼睫,掩下眼裏的水霧。

“你十年前也讓我別浪費時間在你身上,可我控製不了啊,阿硯。如果有得選,我也不想喜歡你,我也想喜歡一個不叫我等不叫我傷心的人,我也希望我喜歡的人能珍惜我的這份喜歡。可我就是遇到了你。”

她的聲音很輕:“你這幾天一直不開心,是因為她嗎?她對你,也跟你對她一樣喜歡嗎?”

車廂裏靜了片刻。

不知怎麽,陸懷硯又想抽煙了。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隻淡淡道:“祖父很喜歡你,如果你願意,我會讓祖父收你做幹孫女。”

他說完推開車門下車,等Linda領著管家過來,便去打開車尾箱,拿出關嘉頤的拐杖遞給Linda。

關嘉頤臨下車前,終於忍不住問他:“你能告訴我她是誰嗎?我不會打擾她,我就是好奇她是什麽樣的人。”

沒有人不好奇自己的心上人會喜歡什麽樣的人。

陸懷硯輕輕掌著車門,被煙草浸潤過的聲嗓泛了點啞:“以後我會帶她去英國看你和Linda。”

關嘉頤同Linda進別墅後,陸懷硯沒急著上車。

春夜寂涼如水。

他望著滿地清冷的月色,倚著車門慢慢抽了兩根煙。

-

四月的北城,春色釅濃,梅子黃熟。

江瑟如約去老宅探望陸行秋。

老人家有午憩的習慣,醒來後習慣吃一盅養生湯。

她特地挑在這個時候過去,還給老爺子帶了一盅佛跳牆。

陸行秋讓管家把煨好的養生湯端下去,將江瑟帶來的這盅佛跳牆吃了個底朝天。

江瑟已經許久不曾來過陸家老宅,但一老一少之間倒是不見半點生分,坐在客廳的太師椅上說了差不多一小時的話,直到管家說關小姐來了,江瑟才起身告辭。

關嘉頤拄著拐杖進來,見到江瑟有些意外,高興地喚一聲:“江小姐。”

江瑟笑著應一聲:“關小姐。”

“你這是要走了?”

“嗯,還有事要忙。”

關嘉頤本還想同江瑟多說些話熟絡熟絡的,聽見這話便露出些遺憾的神色,拐杖往旁邊一別,說:“陸爺爺養了一隻特別有趣的鸚鵡,可惜你要走,要不然我們可以一塊兒逗它玩兒。”

關嘉頤說的那隻鸚鵡是陸行秋四年前才養的,江瑟沒見過,卻是聽它說過話。

出了屋子,她人剛轉入簷下的走廊,迎麵便見一個管家提著個鳥籠過來。

目光不由得望向籠子裏那隻神采奕奕的紫藍金剛。

照料鸚鵡的那管家識得江瑟,當年江瑟的手被啄傷時,還是他給處理的傷口。這會碰見江瑟,連忙停住腳步,親切叫了聲:“江瑟小姐。”

江瑟跟著駐足,正要回一聲,籠子裏的鸚鵡突然就揮起了翅膀,扯開嗓門叫喚起來。

“討債鬼,狼崽子的討債鬼!”

“討債鬼,狼崽子的討債鬼!”

這一疊聲突如其來的叫喚把管家和江瑟同時叫懵了。

許是聽到外頭的動靜,關嘉頤同陸行秋從屋子裏走出。

老爺子見江瑟愣愣站在廊子下,長眉往上一抬:“瑟瑟,怎麽了?”

江瑟反應過來,想說“沒事”,結果那隻紫藍金剛“撲棱”幾下又拍起翅膀,連喊了幾聲:“大小姐!陸懷硯的大小姐!”

暮春的風已經帶了些暖意,老樹枝頭上的嫩葉被風吹得舒展,在午後的陽光裏透著嬌嫩嫩的青意。

鸚鵡滑稽又吵鬧的聲音慢慢被風卷散。

江瑟抬起眼睫,望著陸老爺子溫雅道:“我沒事陸爺爺,下次我再來探望您。”

她的聲音同她的麵色一樣淡定,說完便要轉身離去。

“江小姐。” 關嘉頤連忙叫住她,拄著拐杖幾步上前,急切道,“可以跟你說幾句話嗎?”

江瑟看她一眼,笑說:“抱歉——”

“那我陪你去取車吧,我就說幾句,保證不耽誤你的時間。”關嘉頤執拗道,“陸爺爺,我送送江小姐就回來,您先同金剛玩一會兒。”

她腳上還打著石膏,拄著拐杖走路萬分不便,卻跟個沒事人一樣,徑直往前走。

江瑟跟上,兩人穿過走廊來到蓮花池邊的亭子時,她輕輕扶住關嘉頤,說:“關小姐,就在這裏說吧,你想同我說什麽?”

關嘉頤拐杖往旁邊一支,在亭子裏的長凳落座,牽起唇角,問道:“陸爺爺家的醫院,你以前住過嗎?”

江瑟一頓,說:“住過。”

關嘉頤認真打量起江瑟的臉,剛剛聽見那聲“陸懷硯的大小姐”時,她心裏已經有了個模模糊糊的猜測,這會聽見江瑟的回答,愈發篤定江瑟就是陸懷硯喜歡的那個人了。

心口霎時一陣酸澀。

“原來阿硯喜歡的人是你,他一直不肯跟我說他喜歡的人是誰,隻說他以後會帶你過來英國看我跟Linda,沒想到我今天提前遇到了。”她笑了笑,“知道我為什麽問你住沒住過陸家的醫院嗎?”

江瑟在她身邊坐下:“陸懷硯同你說的?”

“嗯。當他看到我的親人趕來照顧我時,他說他想到的是你,心疼的也是你。”關嘉頤看著涼亭前麵的蓮花池,輕輕地說,“他說當初你跟我一樣躺在醫院時,你沒等來你的親人,就連他都沒陪在你身邊,他很難過讓你一個人扛下了所有的疼痛。”

江瑟落了落眼睫,靜靜看著地麵的磚紋。

“雖然我的確很喜歡他很想嫁給他,我家也的確很希望兩家能聯姻,但他從來沒應下過。江小姐,你別誤會他。”關嘉頤說,“如果是我給你們造成了誤會,我同你說聲——”

“我沒誤會他。”江瑟趕在她道歉前及時開口,說,“你也沒給我們造成任何誤會,你不必為你的喜歡感到抱歉。”

也不知道為什麽,江瑟這句話把關嘉頤說得鼻尖一酸,眼淚差點沒忍住。

她吸一吸鼻子,“那就好。”

說著撿起拐杖,故作輕鬆道:“那我回去找陸爺爺了。”

她走後,江瑟在涼亭坐了好一會兒才離開。

夜裏洗完澡,她坐在床頭,默默看著角落裏那個收拾了一半的行李箱。

月光從窗外漫入。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道靜了許久的身影忽然一動,從床頭櫃最底下的屜子裏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官皮箱。

江瑟鍁開箱蓋,輕輕嗅了一口暖而鬱馥的沉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