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點, 天色晦暗,晚霞從天際抽走最後一絲光亮。

荒廢已久的舊工廠掩在一片雜亂無章的荒草地裏。

一輛紅色的法拉利靜靜泊在工廠前頭的空地,半隻車身被黑黢黢的樹影籠著。

車子旁邊立著一道纖細的身影。

朱茗璃緩緩將車停靠在路邊, 皺眉推開了車門。

“來早了,”江瑟抬手看了眼腕表,“還有差不多一刻鍾呢。”

朱茗璃環視一圈, 隨即將目光落在前麵那間廢工廠,冷著臉道:“你確定要在這裏說?”

“來都來了, 難道還要換地方嗎?”江瑟揚了揚手裏的鑰匙, “進去吧。”

朱茗璃沒動,遲疑地看著江瑟。

這是十六歲的岑瑟被囚禁的地方, 囚了三日。

尋常人對於自己受到傷害的地方怎麽敢再回來?

還是這樣一個烏漆嘛黑、黑燈瞎火的夜晚。

見身後那人遲遲沒跟上來, 江瑟也不急, 慢悠悠地打開那把生鏽的鎖, “吱呀”一下推開了工廠大門。

“過來吧,我都沒怕,你怕什麽?”她回眸看著朱茗璃, “當初是我被關在這裏又不是你,你這是心虛還是害怕?敢做不敢麵對?”

朱茗璃冷冷一笑。

從小到大,她這把嘴比誰都刻薄, 偏偏她成日戴著張端莊溫雅的麵具,別人都看不到她這一麵。

她快步上前,高跟鞋踩得“篤篤”響。

這是一間電子廠, 廠子裏沒掌燈, 除了幾台鏽得不能再用的儀器, 便隻有空空****的黑暗。

唯一一點亮光還是穿過樹影從窗戶透入的月色。

“工廠裏麵有兩間辦公室, 我帶你參觀一下當年我待過的那一間。”

像是一位正在招待客人的主人, 江瑟不慌不忙地將朱茗璃往裏麵引。

朱茗璃站在一台儀器旁邊,望著角落那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腳跟生了根似的,遲遲沒挪動。

直到江瑟又回眸看一眼,才深深吸一口氣,三步並兩步過去。

這一口空氣吸進肺裏,險些要咳嗽。

沉悶的滿是細小灰塵的汙濁空氣隱隱摻著點怪異的氣味。

這廠子死過人,就在江瑟要帶她去的那個屋子裏。雖然後續有清洗過,但在這樣的夜裏,很難不把這些怪味同死人的氣息聯係在一起。

朱茗璃的腳步聲抵達辦公室門口時便生生頓住。

她不想進去。

“可以開始了嗎?印麟身邊那位新朋友是你安排的吧?趙zhi?”她頓了頓,努力壓下肺裏的癢意以及遍布全身的寒意,“你這是非要把印麟扯進來我們的事裏?”

江瑟沒急著回答她,顧自往房間裏走。

“你站在那裏做什麽?進來坐著聊。放心,這裏雖然死過人,但沒鬧過鬼。我還希望能鬧鬼呢,當年那兩個綁匪我還沒同他們算賬就死了,要是真能化作鬼,我指不定能讓他們永不超生。”

她說著便在牆角慢慢坐下。

旁邊一堵發黃的牆豁了個巴掌大的圓孔,應當是當年用來裝空調開的洞口。

白慘慘的月光從洞口斜入,直愣愣照向江瑟的麵龐。

她那雙清幽烏沉的眸子靜靜望著朱茗璃,紅潤的唇彎出個恰到好處的弧度,麵色白得像一捧雪。

“當年我就是躺在這裏的,”江瑟唇角含笑,一字一頓地說,“躺了三天。”

“岑瑟。”朱茗璃下意識環起雙臂,說,“當年害你的人不是我,是傅韞。”

“知道,所以這不是來跟你談合作的事兒嗎?”江瑟說,“要是在外頭你喊我‘岑瑟’,我肯定要矯正你的稱呼,畢竟我現在叫江瑟。不過在這裏——”

她拍拍身邊布滿灰塵的地板,笑說,“在這個房間,你的確可以叫我‘岑瑟’。進來坐著說,站著多累,你那地方也髒,當初第一個綁匪就死在你站的那塊地板。趙誌成將他殺了後他還有一口氣,一路爬到門口才咽氣的。”

也不知是那句話戳動了朱茗璃,她捏緊手裏的包包走進房間,咬牙在江瑟對麵坐下。

那股怪異的布滿細塵的氣味更重了,她沒忍住咳嗽兩聲。

江瑟卻跟個沒事人一樣,慢條斯理地說:“傅韞的事兒你知道多少?”

“當年的事兒,傅韞隻是要我想個辦法讓你在某一天出現在油畫院。於管家是他的人,你家那管家曾經在你祖父病重時偷賣過一些小古董,被傅韞人贓並後,同傅韞賣了不少你們家的消息。至於綁走你的那三名綁匪,我並不認識。後來才在傅韞嘴裏聽說過一回趙誌成的名字,他說趙誌成死得好。”

朱茗璃看著江瑟,“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當年就算我沒弄壞你在展示廳的畫,傅韞也會有別的辦法將你引去油畫院。他說他找人綁走你是為了給我出氣,但你信嗎?”

“不信,可你當年信了對不對?”江瑟笑笑,“別把你自己說得那麽無辜,比對你的邏輯,就算當年你沒給傅韞做幫凶,你也會想方設法害我,就像那杯加了料的紅茶不是嗎?我們倆雖然從小看對方不順眼,但我還真沒想到你會不順眼到想要毀了我。”

朱茗璃垂下眼瞼,很快又抬起眼,說:“傅韞才是真正害你的人,我們來這裏不是為了談合作麽?”

“是啊,但你似乎一點懺悔之心都沒有,害了人還不許別人說?”江瑟身體往前一傾,挑著眼皮微微一笑,“要不你在這裏躺三天試試?還是你想讓你弟弟替你試?”

“岑瑟!”朱茗璃咬緊了後槽牙,“我弟弟是無辜的,你已經毀了他的前途。”

“你弟弟無辜,十六歲的岑瑟就不無辜嗎?還有你弟弟的前途難道不是他自己毀的?你是不是準備把你弟弟藏起來?”江瑟笑出聲,“沒用的,當年趙誌成離開啤酒廠後藏了幾年,最後都被傅韞設計弄死了。你真以為那起綁架案我是唯一的獵物嗎?趙誌成也是。”

她說著從手邊的包裏拿出一遝資料,丟到朱茗璃腳邊,說:“張開眼好好看看他手裏沾過多少條人命。”

紙張砸落在地麵濺起一大片灰塵,朱茗璃嗆了幾聲,忍住徘徊在胸腔裏的惡心感,打開手機的電筒,快速翻閱起這些資料,越看越心驚。

江瑟欣賞著朱茗璃漸漸發白的麵色:“傅韞比你以為的要可怕,他連親舅舅都下得了手,一個未婚妻的弟弟算什麽?你不知道吧,你弟弟對傅韞的過去還挺好奇的,聽到別人提起柏縣提起啤酒廠,問得可多了,要我給你看看他當時問了多少傅韞的事兒嗎?別說你弟弟了,就連你,都是半隻腳踩在棺材裏而不自知。”

朱茗璃慢慢放下手裏的資料,安靜半晌,她咽了口唾沫,緩下聲音說:“你別把印麟扯進來,你找我不就是為了傅韞嗎?說吧,想要我怎麽做?”

江瑟靜靜看著她被手機電筒照亮的眼睛,笑了一笑,說:“當然是做你最擅長的事。”

朱茗璃不解:“我最擅長的事?”

江瑟輕輕笑一聲,從包裏拿出一聽印著“嘉土”二字的啤酒放在她麵前,說:“傅韞愛喝的啤酒,嚐過沒?沒嚐過拿回去嚐嚐,這是我專門給你跟傅韞準備的訂婚禮物。至於你擅長的事兒,我又不是你,當然沒你清楚了,回去邊嚐這瓶啤酒邊好好想想你最擅長做什麽。”

-

回新禾府的路上,北城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春雨。

閃電起伏於黑夜的脊背。

雷聲低低嗡鳴。

江瑟到家後便進去浴室洗澡,洗了大半個小時,確定身上一粒灰塵都沒了才披著浴袍出來。

她頭發又長了一截,濕漉漉地掛在胸前,水珠從發梢滾落,沒入浴袍。

這場春雨下得纏綿,雨水在窗玻璃蜿蜒流淌。

思緒下意識放空。

再回神時,目光不自覺瞥向**的官皮箱。

她沒點過香。

這沉香鬱馥濃鬱,敞一敞箱蓋,香氣便藏不住。

江瑟走過去打開箱蓋,清淺的香氣攀在空氣裏慢慢鑽入鼻腔。

這一點淺淡的香氣,前兩日分明覺得夠了的。

可今天又覺不夠。

香爐就放在香餅底下,江瑟再床邊站了好半晌才決定取出香匣和香爐。

香爐隻有兩掌寬,象耳雙環,碧玉的質地,沉香往裏一放,沒一會兒便揚起潤著水汽的澹澹輕煙。

香爐氤氳而出的香氣綿長暖馥,不到半小時的功夫,整間臥室都是這香氣。

擱置在香爐旁的手機在靜寂中突兀響起。

江瑟看了眼,是韓茵。

“瑟瑟,在幹嘛呢?”韓茵的聲音很溫柔,“我剛回到北城,明天有空嗎?過來桃青園這裏陪韓姨吃頓飯吧,韓姨就在北城待幾天,之後便要啟程去南觀音山了。”

桃青園是韓茵在北城郊外的一座小莊園,有馬場和果嶺,韓茵每次回北城都是住在那兒。

江瑟思量幾秒,還未開口,便又聽韓茵說:“明天就隻有我們兩個人,阿硯說你最近忙,沒空陪我們去南觀音山。韓姨要到春節才會回北城,這麽一算,下次見麵都不知道什麽時候了。”

婉拒的話就此咽了回去。

江瑟伸手掐滅香爐,說:“那我明天中午過去陪您吃飯。”

雨下了一宿,起來時天卻是放了晴。

天色湛藍,到中午時,日頭已然猛烈起來。

江瑟陪韓茵吃了頓素齋,飯後陪她在茶室裏喝茶。

茶室的窗子正對果嶺,青草鬱鬱,襯得四周春意盎然。

韓茵望著外頭的青草地,笑道:“小時候我還帶你們來這裏騎過馬的,還記得嗎?”

江瑟自然是記得。

應當是她八歲那年的夏天,那日來的人不少,管家帶他們去馬廄裏挑馬時,還悄悄同他們說,脾氣最壞的那匹馬是陸懷硯的愛寵,叫Chestnut。

郭淺起了好奇心,拉著江瑟去看那匹壞脾氣的黑色駿馬。

那匹馬卻不似管家說的那樣暴躁,兩人靠過去時,它主動將頭湊江瑟手掌,好脾氣地蹭了一蹭。

韓茵恰巧在這時說起了Chestnut:“那是阿硯養的第一匹馬,他這人看著冷淡,其實對自己喜歡的東西比誰都長情。Chestnut後來病了,他祖父說要給他換一匹康健些的,他死活不讓。”

江瑟靜靜喝著茶沒接話。

“後來阿硯的性子變得越來越冷漠,我這當母親的責無旁貸。” 韓茵目光露出了愧色,“當初我同陸進宗離婚離開北城的時候,你都是怎麽聽說的?是不是說我生病了,要離開北城養病?”

江瑟握住茶杯,抬眸看了看韓茵,“嗯”一聲。

韓茵放下茶杯,笑說:“看來還真是這麽說的呢,我那時也算是病了,心病。”

她卷起左手的袖子,露出手腕那一片觸目驚心的舊疤。

“看到了嗎?最深的那一道是我自殺那日割的,其餘的傷疤是抑鬱症最嚴重的時候沒忍住留下的。我自殺那日,是阿硯踩著一地血水把我救了回來。”韓茵輕輕歎一聲,“他那時也就十一歲,進來浴室時嘴巴一張一合地同我說話,我那時已經快沒知覺了,便騙自己,我沒聽到他說的話。”

但那日,她穿著婚紗躺在浴缸的那日,她其實聽清了小少年對她說的每一個字。

“可他說的話我從來沒忘記過,他問我是不是他做得還不夠好?問我為什麽可以為了陸進宗死,卻不可以為了他活?還問我,他是不是就是一件說拋棄就能拋棄的東西?”

韓茵的眼睛已經泛起了眼花,“你不知道他跟你在一起時有多開心,瑟瑟,假如我們阿硯做了什麽叫你生氣的事,我替你說他好不好?我讓他給你道歉,你別生他氣了好嗎?他雖然不說,但我知道他現在過得不好。”

江瑟靜了片刻,而後輕輕一搖頭:“他沒做錯什麽,也沒惹我生氣。韓姨——”

她握緊了手裏的茶杯,問道:“陸懷硯是不是正在過來?”

韓茵淚盈於睫:“我沒同阿硯說你在這裏,但是——”

江瑟一聽這話便立即放下手裏的茶杯,豁然站起身,同韓茵道:“我先告辭了韓姨,有機會我再去南觀音山探望您。”

她現在不能見他。

她很清楚,她現在不能見他。

江瑟快步離開茶室,步履匆匆地往外走。

管家見她出來,以為她是和韓茵敘完了話,連忙說:“江小姐,我給您帶路。”

車就停在果嶺附近的停車場,江瑟是識得路的,可她此刻心緒繁雜,耳邊不斷回想著韓茵說的那句——

“他問我,他是不是就是一件說拋棄就能拋棄的東西?”

管家見她沒應話,便主動走在前麵引路。

快到停車場時,迎頭碰見正在從裏頭出來的人,連忙頓住腳,喚了聲:“大少爺。”

江瑟腳步一緩,抬起眼看過去。

陸懷硯就站在停車場的入口處,靜靜看著她。

江瑟腳步沒停,邊錯開眼邊繼續往前走。

午後的風和煦溫暖,從兩人身側徐徐吹過。

一縷若有似無的沉香氣息彌漫在風裏。

陸懷硯眨了下眼,在她擦身而過的時候,猛地扣住她手腕,“是沒看見我,還是想裝作不認識?”

男人的聲嗓低沉磁性,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

江瑟平靜道:“陸懷硯,韓姨在裏麵等著你。”

那點熟悉的香氣在她停下腳步後漸漸清晰,不再是若有若無的一縷。

香氣是從她身上飄過來的。

陸懷硯側過臉,目光緩緩掃過她低垂的眼睫,隨即掀眸看向她身後的管家,說:“勞煩你同母親說一聲,我臨時有事,明天再過來看她。”

管家一看這陣仗就知陸懷硯是有事要同江瑟說,連忙應下,風風火火一轉身,腳步帶風地離開了。

陸懷硯握住江瑟的手腕,二話不說就往回走。

江瑟卻不肯跟他走:“我還有事,沒時間和你敘舊。”

“沒想和你敘舊,”陸懷硯頭都沒回,隻沉著嗓問,“要我像小時候那樣扛著你走嗎?”

他的手扣得很緊,江瑟甩了幾下沒甩開,便冷下聲音說:“你敢你就扛。”

她穿的裙子,她才不信他會像小時候那樣將她扛在肩膀走。

這話一落,陸懷硯猛地止住腳步,回過身看她。

下一瞬,他鬆開她手腕,直接上前箍住她膝蓋窩,單手抱起她。

這動作堪稱一氣嗬成。

他從前總喜歡這樣抱她,抱她的同時,還能騰出一隻手解身上的襯衣扣子。

江瑟愣怔片刻,等反應過來時,人已經被他塞入副駕駛座。

她身體帶著慣性,手掌沒忍住往後一抻,結結實實按住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盒以及擱在紙盒上的金屬塊。

江瑟眼睫一頓,挪開手,低眸看一眼。

是一盒煙和一個黑色的金屬打火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