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周青親自送的機。

作為特助, 給老板接送機本就是職責之一,也算是家常便飯了。

他做事向來細致謹慎,飛機隻要不起飛就不會離開機場。這固然是他的習慣, 但周青從沒見陸懷硯從機艙下來過。

以至於這會看到自家老板一臉冷峻地從登機道出來,他一時有些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車鑰匙給我,安排母親回去莊園。”

奪下周青手裏的鑰匙, 匆匆撂下這麽句話,幾個呼吸的工夫, 陸懷硯便已經消失在周青的視野裏。

車子疾馳在郊外的土路裏, 輪胎從路麵飛快碾過,揚起一大片黃土。

機場就在城南近郊, 離朱茗璃發的定位, 約莫四十多分鍾的車程。

他抄了近路, 最快可以在半個小時內抵達。

半個小時。

陸懷硯過往二十八年, 從沒覺得半小時會這麽漫長。

其實早就有征兆了不是嗎?

從她非要同他分手便該知道,從她叫他不必對她長情便該知道,從她把那台唱片機搬到公寓便該知道。

還有她今早坐在盥洗台麵給他刮胡子的目光。

她在不舍。

那時他還當她是舍不得他離開北城, 捉住她手放嘴邊親了下,問她要不要他改機票明天便回來。

她仰頭笑應他:“不要,別因為我改變任何事。”

別因為她改變任何事。

陸懷硯咬肌隱忍地動了下。

她寧肯一個人決絕地將這條路走到底, 也不要他為她改變任何事。

-

給陸懷硯打完電話,朱茗璃便算著時間報了警。

車裏冷氣已經打到最高,可她掌心依舊一片濡濕, 冷汗涔涔。

她透過後視鏡看了眼不遠處的別墅。

那晚在廢工廠, 江瑟問她:“你真以為傅韞有拿你當一回事?”

她從手包拿出一瓶香水, 往空氣裏噴了幾泵, 說:“上回我同他在旋轉餐廳吃飯用的便是這香水, 他叫你用過沒?沒用過先適應一下,遲早他要叫你用。朱茗璃,傅韞要真拿你當一回事,戀人也好,共犯也罷,他不會像對待一個泄欲工具一樣對待你。”

空氣裏彌漫起淺淡的茶花香,屋內那股奇怪沉悶的氣味被茶花香壓製,該覺得沁人心脾的。

可朱茗璃卻覺更加惡心了。

來自心理的惡心。

“傅韞喜歡你,我知道。”她冷冷道,“這件事已經羞辱不到我。”

“羞辱你?”江瑟那雙被月光照亮的眼匪夷所思地一揚,“你竟然相信傅韞這樣的人也會喜歡一個人?他那不是喜歡,我隻是他的獵物。不僅僅我,你也是。我們都是他的獵物,唯一一點不同,是我這隻獵物成功逃脫了一次。而你,已經被他馴服,他認定了你再也逃脫不了他。”

馴服。

這是江瑟第二回 把這個詞用在她身上。

莫名的,房間裏這陣摻雜花香的氣味叫朱茗璃想起了那間旅館。

潮濕的雨夜,廉價的花香,還有陳舊發黃的印花床單。

兩人的第一次,就是在這麽一間肮髒廉價的小旅館。

朱茗璃甚至不知道他是怎麽在北城找出那麽一家專門用來做皮.肉生意的旅館。

房間與房間的牆薄得根本隔不了音。

兩邊的屋子都是正在接客的暗.娼,男人粗暴的喘氣聲,女人哀哀的求饒聲,那些下流的不堪入耳的對話,一字不漏地入了她耳。

她是朱家的大小姐,何曾待過這樣的地方聽過這樣的話?

當時隻覺氣憤與惡心。

可傅韞就是有辦法叫她心甘情願留下來。

他說那是他曾經待過的世界,說唯有她能陪他來這個地方。

她信了。

聽他的話留了下來。

好似便是從那時開始,她的所有喜惡都由他操控。

一步步被馴服。

噴別的女人的香水,學別的女人的發型。

朱茗璃慢慢抬起眼:“我不會被他馴服。”

兩雙眸子在暗色裏定定對視。

她們從小一起長大,雖彼此看對方不順眼,但對彼此的性格卻也是了解。

江瑟說:“他的確沒資格馴服你,這世間沒有誰有資格去馴服誰。”

朱茗璃微揚起下巴:“我知道。”

短暫的沉默後,江瑟再度開腔:“傅韞的日子很快就會開始不好過,傅雋的死看著是沒什麽破綻,但那麽多的巧合本就不正常,資料我已經匿名送到傅雋母親手裏。”

傅雋的母親出自南城溫家,溫家人手裏有不少傅氏的股權,傅氏董事會裏也有溫家的人。

沒了傅老爺子給他保駕護航,隻要溫家人出手,傅韞在傅氏的日子不會好過。

傅雋的死,傅韞是最大的受益者。

江瑟不信,傅雋母親在看到那些“巧合”後,能沉得住氣。

“溫家人隻要煽動別的傅家人動手就成了,到那時,傅韞一定會意識到你們朱家的重要。當他說要和你結婚時,你可就要小心了。”

江瑟微微一笑:“他願意娶你不是因為他喜歡你,而是他終於要對你這隻獵物動手。沒錯,他是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母家做他的支撐,但他可以為自己創造一個。你還有你們朱氏的所有,他都要得到。假如你敢賭……也可以由你來得到他手裏的一切。”

朱茗璃呼吸一緊:“什麽意思?”

“傅韞去過桐城,找人查過我住的地方,甚至想要秘密買下我和我家人住的那一片居民樓,這手段覺得熟悉嗎?”江瑟看著朱茗璃,“七年前的事,他正準備對我再做一次,不是現在,也會在以後。我不願意再做獵物,你呢,你要一輩子都做傅韞的獵物,等著他殺你殺你弟弟,再奪走你們手裏的一切。還是跟我一樣,不做獵物了。”

朱茗璃刹那間明白了江瑟的意思。

她重重咽了兩口唾沫,握緊江瑟遞來的啤酒,問道:“我還需要做什麽?”

江瑟淡淡垂下眼:“告訴他我找過你也查到了他的過去,同他明明白白說清楚我想要找你合作。傅韞對你了如指掌,你身上一丁點異常他都能察覺到。想要騙過他,你就不能騙他。”

“我跟你說的話,十句話裏你隻需要複述七句就足夠了。隻要你不說假話,他就不會懷疑你,你往後所有的異樣也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

傅韞的確如江瑟說的,沒有懷疑過她。

她的所有異樣,落在傅韞眼裏,也成了綁架江瑟的緊張與恐懼。

朱茗璃望向車窗外的蔚藍天空。

警察和陸懷硯都正在趕來,不管別墅裏麵發生什麽事,不管誰死誰活,她七年前欠岑瑟的都已經還了。

怔愣間,一道刺耳的輪胎抓地聲驀然響起。

朱茗璃望著前頭那輛眼熟的黑色轎車,神色閃過一絲訝異。

他竟然來得這麽快……

見男人冷厲的目光盯過來,朱茗璃立即鬆開腳刹,猛打方向盤,給他帶路。

一黑一白兩輛轎車相繼停下。

朱茗璃下車用指紋開車庫門。

卷簾門剛露出半人高的裂縫,陸懷硯便已彎腰鑽了進去。

他的手機一直在通話中:“已經進了車庫,地下室的入口在哪裏?”

男人戴著一隻藍牙耳機,手裏還拎著一根從車裏帶下來的鐵錘。

一看便知他在過來的途中,已經叫人查清楚這別墅的結構。

傅韞根本沒同她說這車庫底下還有個地下室,她以為他是把江瑟帶進了屋子。

陸懷硯已經走到了車庫盡頭,矮身敲了幾下,“篤篤”的聲音響起。

耳機裏的男人還在說:“這房子是木質結構,改建這屋子的人說了,那地下室的鎖是指紋鎖,隻要不知道密碼,不管是從裏還是從外都不能打開那麵鐵門。因為不符合安全規章,他當時怕引起事故,便悄悄留了個物理開鎖的方法。”

陸懷硯沉著嗓“嗯”一聲,目光朝朱茗璃掀來,“這裏這道鎖,能解得開嗎?”

他敲了敲地磚。

朱茗璃看向他敲著的地方。

車庫的地麵鋪的是水泥色的地磚,正方形瓷磚一塊駁著一塊,挨著牆麵的那一塊,邊沿處卻支著一個突兀卻不起眼的半圓形鏤空金屬液晶圈。

想到什麽,朱茗璃趕忙上前,拇指把那半個金屬圈摸了個遍都沒聽到什麽解鎖的動靜。

陸懷硯沒再等,“走遠點。”

說著掄起鐵錘開始砸牆底的一處,把牆麵砸開兩個拳頭大小的洞口,手探了進去。

車庫的打砸聲江瑟絲毫沒聽見。

這間地下室專門改造過,的確如傅韞說的,搜不到任何信號,隔音也相當好。

他們下來的木階梯上麵就隻有一塊方方正正的金屬蓋,她壓根兒推不開,摸索了一圈也沒找到開鎖的地方。

瞥了眼橫在地毯上的男人,江瑟冷靜地擰開水龍頭擦走右側鎖骨的遮瑕膏。

警察馬上就來了。

就算朱茗璃沒有報警,鄭歡姐肯定也已經聯係上莫警官。

江瑟身上的風衣沾了不少血跡,脖頸和下頜一道皮鞭抽出來的血痕,手背也添了點細小的傷口。

傅韞見抵不過藥力,發了瘋地想要在昏迷前將她捆住。

寧肯挨她幾刀,也要將她製伏。

他根本不知道越是這樣發狂,他體內的藥力便會來得越快也越猛烈。

沉悶的空氣裏彌漫著血腥味。

像極了七年前趙誌成殺人的那一日。

隻是這一次,她再不是一隻無力抵抗的獵物。

思忖間,頭頂忽然“吱嘎”一聲,昏暗的木梯頃刻間泄入一弧明亮的刺眼的光。

江瑟豁然抬眼。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黑色的皮鞋。

大腦空白了一秒。

她愣怔怔地盯著那雙熟悉的皮鞋踩在一片光霧裏奔下來。

男人的身影隨即出現在瞳孔裏。

兩人目光對上。

陸懷硯繃緊的咬肌不自覺一鬆,空氣在這一瞬間終於湧入心肺,那股緊緊攫住他的窒息感也終於消散。

江瑟眼眶有些發澀。

跟七年前一樣,她這會一身狼狽。

脖頸的傷痕、衣裳上的斑駁血漬以及帶著幹涸血跡的折疊刀,無不訴說著這裏發生了什麽。

陸懷硯環顧一眼便快步走向她,視線從上往下仔細打量她身上的傷。

“剩下的都交給我。”

他的聲音繃得很緊,又冷又硬。

江瑟一聽便明白他的意思,平靜道:“傅韞沒死。”

陸懷硯聞言一怔,扭頭看向倒在床邊的男人。

男人身上的襯衣漫著一片黏膩的紅。

襯衣底下,豁出一道傷口的胸膛微弱起伏,的確是還活著。

陸懷硯從木梯跑下來時,隻用餘光朝那邊瞥了眼。

這會細看,才發覺傅韞的姿勢瞧著十分別扭,雙手被縛壓在了腰後,雙腳也綁了個死結纏在床腳裏。

他收回眼:“下不去手?”

“記不記得除夕那夜我同你說過的話?”

男人問完便解開領帶慢慢纏在手裏,就要伸手去握她手裏的刀。

江瑟如果不記得?

他說以後她下不了手燙的煙疤,他幫她將那根煙按下去。

手猛地往後一別:“懷硯哥!”

她看著他,胸口微微起伏:“我不想殺他。”

她已經,不想殺他了。

在傅韞失去所有攻擊力,像一團爛泥一樣軟在地上時,她就已經不想殺他了。

那一聲“懷硯哥”叫得陸懷硯一頓。

男人攥緊了手裏的領帶,手背青筋僨發。

剛剛看到那張黑天鵝公主床,他腦海裏快閃過一個畫麵。

那年在博德的小禮堂,她那場《天鵝湖》跳至一半他便推門離了場。

門開半扇,鬆開門把時,有人匆匆掌住那半扇木門,與他側身而過,進了禮堂。

陸懷硯餘光短暫掠過。

是傅韞。

是那時就盯上她了麽?

陸懷硯一語不發,咬肌再度隱忍繃起。

他眉眼裏的冷戾看得江瑟心口一跳。

警笛聲漸漸逼近。

不多時便傳來朱茗璃的聲音:“警察同誌,人就在裏麵,已經有人進去救她了!”

來的人是莫既沉。

男人腰間別了槍和手銬,見到出現在這裏的陸懷硯也不驚訝,四下環顧一圈便沉下眉眼,說:“救護車馬上過來了,黃嘉,先帶人去醫院驗傷,順道做口供。”

“是,莫隊。”一名女刑警越過莫既沉朝江瑟走來。

名喚黃嘉的刑警掃過江瑟手裏的刀,便撕開一個證物袋,柔聲說:“小姐,把刀放進來。別害怕,你現在已經安全了。”

江瑟沉默著把刀丟了進去,同時從口袋裏拿出一根電擊棒一並丟進去。

“我還用了這個。”

她的聲音很冷靜,黃嘉下意識看她一眼,頷首道:“我先帶你上去。”

江瑟“嗯”一聲。

同陸懷硯對視一眼,便跟著黃嘉離開了地下室。

莫既沉已經蹲在傅韞身旁,粗略掃過他身上的傷,說:“七道刀傷,都沒傷及要害。”

陸懷硯順著望去,淡淡道:“他是七年前綁架江瑟的主謀。”

莫既沉聞聲便站起身,轉身看著陸懷硯。

“接下來就是我們的事了。雖然江小姐瞧著跟上回一樣冷靜,但這個時候你不陪在她身邊是不是不太好?”

兩個男人靜靜望著彼此。

彼此眼裏的東西都看得明白,也各有各的堅持。

須臾,陸懷硯下頜往車庫的方向一點,“我拿來砸牆的那把鐵錘,是莫叔送的,我帶走了。”

他說完轉身踩上木梯。

外頭來了兩輛救護車。

江瑟就坐在其中一輛,黃嘉正在采集她指甲裏的皮膚組織。

她身上有不少傅韞留在她上麵的犯罪證據,到了醫院還要繼續采集。

黃嘉將棉簽放入試管裏擰緊,“還有哪裏?”

“鎖骨和肩——”

話音微微一頓,江瑟望向正在朝她走來的陸懷硯。

黃嘉沒覺察到她的異樣,接過了話茬:“鎖骨和肩膀?你身上這件針織衫掉了一顆紐扣,是嫌犯扯掉的嗎?在那間地下室?我通知同事去找找。”

江瑟垂下了眼。

少傾,她問黃嘉:“黃刑警,現在可以去醫院了嗎?”

黃嘉說:“可以。”

江瑟便抬眸對陸懷硯說:“懷硯哥,你等會直接過來醫院接我好嗎?”

黃嘉這會才發覺外頭站著個男人,一時有點反應過來剛剛那點微妙的氣氛是怎麽回事。

忙不迭叫了聲:“毛師傅,陳護士,準備準備,要出發了!”

陸懷硯淡淡看了江瑟一眼,轉身離開。

江瑟望著他的背影沒說話。

他生氣了。

她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