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漫長的馬拉鬆似的試探,我和安曉莘的關係終於逐漸明朗化了。在我們兩個中間,基本上不存在誰追求誰的問題,我們的關係是水到渠成的,是經過時間和生活雙重檢驗的,是成熟的,因而也是牢不可破的。
現在我明白了很多道理,每次我試探安曉莘的時候,她都王顧左右而言他,然而她也沒有明確拒絕,因為我從來沒有明確求愛。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們的關係有點與眾不同,若即若離,似是而非。
為什麽會這樣呢,這些都是安曉莘造成的。即將成為我妻子的安曉莘是一個智慧型的女性,她可以說把我的小心眼兒看得很透,她知道我在選擇,她也知道像我這樣的小軍官,剛剛出道的時候心高氣盛自命不凡,容易玩火,所以那時候當我模棱兩可地對她表示好感的時候,她是不會輕易接茬的。她在等待,等待我一次一次地碰壁,一次一次地幻滅,等待我心中的“小花”消失,等待我的偶像一個一個地溜走,等待我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一步一步地向她逼近。到了二十六歲的時候,我發現我的銳氣正在一天一天地消退,我開始變得現實起來,開始考慮實際的生活,我必須麵對未來的生活而不是幻想。
自從我越來越接近安曉莘的時候,在不知不覺中我有了一個感覺,安曉莘並不是我當初感覺的那樣平常,而是越看越耐看。不就是眉間距寬一點嗎?眉間距寬一點沒有什麽不好,眉間距寬一點顯得單純善良。不就是鼻子不太挺嗎?鼻子稍微扁平一點顯得人忠厚。在我同安曉莘頻繁接觸之後,我發現她眉間寬得並不太嚴重,寬得恰到好處,寬得讓人能夠接受。她的眉間距如果不寬一點,反而不如現在這樣好看了。看慣了,安曉莘的鼻子好像也比過去挺拔了一些,單眼皮也有單眼皮的魅力。你要是看見安曉莘在手術台上的神態,你就會發現,我未來的妻子風度翩翩,氣質非凡。
那次到平原市北邊十五公裏的漳河大沙灘上射擊,陳驍婉言謝絕了邀請。當我把這個情況告訴安曉莘的時候,闞老四在一旁問我,你是不是給陳驍打電話了?
我說是的,他去市內了。
闞盡染冷笑一聲說,不來就不來,有什麽了不起,老子不稀罕!
我說陳驍確實有事,他說他下次一定陪你,並且要我好好照顧你,讓你玩得盡興。
闞盡染說,他媽的,少給我來外交辭令。他以為他是誰,一個誌大才疏隻會紙上談兵的家夥,他還以為他能當軍事家。我們走!
後來我就藏好手槍,背了半挎包手槍子彈出發了。
向漳河大橋開進的時候,我們的摩托車像箭鏃一樣奔馳在華北平原的康莊大道上,沿途的楊樹像是被割倒的麥子,嘩嘩向後流淌。安曉莘嚇得閉著眼睛尖叫,說慢一點慢一點!闞盡染坐在我後麵,肆無忌憚地摟著我的腰,快活得哇哇大喊,快一點再快一點!我說已經把油門踩到底了,再快就飛起來了。闞盡染說,飛吧飛吧,讓我們衝破雲霄,展翅飛翔。
到了地方,果然有一片遼闊的人跡罕至的大沙灘。我們便興致勃勃地布置射擊。剛剛準備就緒,又一輛摩托車從大橋上下來,開上沙灘,在我們的周圍盤旋了一圈,跳下來一個人。
他媽的,是武曉慶。這小子手裏居然還捧著一束野花。
我瞪著眼睛問他,你怎麽來了?
武曉慶說,我來給你們搞警戒啊。
我說誰讓你警戒的,這裏一望無際,五公裏以內連耗子我們都能看得見。
武曉慶說,那你們總需要驗靶吧,這個任務交給我。
我說你的那個女朋友呢?
武曉慶說,什麽女朋友?是愛民街小學的老師,來聯係校外輔導員的事情,我把她交給指導員了。
沒有辦法,我隻好把武曉慶介紹給闞盡染和安曉莘。
看得出來,武曉慶這小子已經知道闞盡染是我們的闞軍長的小女兒了,他沒準就是衝著她來的。這小子心理素質出奇得好,隻要哪裏有異常動靜,他馬上就會跟風湊上來。果然,我剛剛介紹完畢,這小子就滿臉堆笑地把手中的花一分兩半,分別獻給了闞盡染和安曉莘,說是臨陣獻花,給兩位女戰友助興。
闞盡染說,啊武副連長,我看你比牟卜同誌可愛得多,你更像特務連長。
武曉慶受寵若驚說,那是那是……看了看我又說,啊不,不,不。闞軍醫你這樣說,恐怕回去我們連長要給我發一雙女式皮鞋穿。
闞盡染說,他敢!實事求是嘛。
後來就打槍。
不用說你也知道,我作為一個資深特務連長,曾經接受過耿尚勤的嚴格訓練,手腕上吊兩塊板磚每天三次每次三十分鍾地練過,那當然是看家功夫了。我先打了十發,連續發射,成績是八中六十六環。在五十米的距離上,這已經算不錯的成績了,何況我並沒有認真。
我沒想到,闞盡染的槍法也是那麽好,第一發打飛了,第二第三發也打飛了,我們都以為她會一直飛下去,沒想到第四發被她打了個正中,居然九環。接下來的六發全在靶子上,雖然總分隻有四十七環,但是彈著點相對集中,這說明闞盡染的槍法是非常有潛力的。
打的最差的當然是安曉莘,安曉莘十發子彈隻中了三發,而且東西南各一發,根本沒有規律。
最後是武曉慶上場。不知道你還記得不記得我和武曉慶在新兵訓練時候的情況,曾經有一個時期,在我沒有投師耿尚勤之前,武曉慶這小子的個人技術一度遙遙領先於我,那時候他就在心裏跟我較勁,一門心思要比我先當上副班長。射擊也是他的強項,我印象新兵考核的時候,我和張海濤都沒有他的成績高。
武曉慶那天是有備而來,不驕不躁,存心要一展身手,所以就很慎重,一槍一槍地打,前麵三槍,每一槍都去驗靶,校正瞄準。結果這夥計十發全中,一個七環,三個八環,三個九環,三個十環,總共八十八環。
武曉慶打完了,摩著手腕說,好長時間沒打了,手生了,打得不好。
闞盡染說,還打得不好啊,你再打好一點,別人還打不打了?
然後就是第二輪。闞盡染學著武曉慶的架式,也是一槍一槍地打,比第一輪好一點,打了個五十八環。
我表麵上不動聲色,但是心裏還是警惕了——武曉慶這小子不看眼色,居然跟我搶頭彩,是可忍,孰不可忍。雖然隻是打著玩,但是有兩個異性在場,不比賽也是比賽。我決心露一手給他點顏色看看。我這麽一想,沒想到反而想出問題了,瞄準的時候,老是覺得發射時機不成熟,一再重新瞄準,結果一會兒準星上就出現了虛光。我總不能這樣無休無止地瞄下去吧,再瞄下去就露怯了,一槍打出去,他媽的,隻打了個擦邊,六環。
武曉慶湊到我跟前,眨巴眨巴眼睛,不懷好意地說,連長,不要緊,現在陽光角度在正中,注意虛光。
我沒好氣地說,知道,用不著你指導。
嘴上是這麽說,但是我的心裏還是有點緊張,出了一身冷汗。這時候我想起了耿尚勤,耿尚勤教給我的一個絕招是,當虛光出現的時候,暫停,閉眼,休息片刻,突然舉槍,一次瞄準定位,隻要確認,懸肘固定,然後快速射擊,即便打不上十環,但是如果彈著點集中,成績會加分一等。
我決定孤注一擲,我不能在他們麵前露怯啊!還剩下的九發子彈我差不多是在瞄準的一刹那間一口氣打出去的,我揚長避短,避開了視力的不穩定,發揮了臂力的穩固性。九枚彈頭基本上在九環線和十環線交界處,射彈散布直徑不到十公分。
武曉慶屁兒顛顛地跑去驗了靶,又屁兒顛顛地跑了回來,向我伸出大拇指說,高,實在地高,九十一環!
我故作輕鬆地說,那是啊,本連座這隻是牛刀小試,你以為就你是神槍手啊!
闞盡染說,不愧是特務頭子,還真的名不虛傳呢。
接下來該安曉莘打,安曉莘卻死活不上場了,說害怕,怕把耳朵震壞了,要到一邊休息。我的襯衣此刻已經濕透了,估計武曉慶一時半會也超不過我,索性陪同安曉莘坐在沙灘上閑聊,讓那兩個瘋子盡情地過癮。
就是那一次,安曉莘告訴了我陳驍的來曆。安曉莘說,陳驍的父親確實是闞大門的老上級,在解放戰爭中闞大門是時任團參謀長的陳驍父親的警衛員,在一次戰鬥中,警衛員沒有把團參謀長保護好,反而是參謀長在一發炮彈落地爆炸前將闞大門推了一把,闞大門安然無恙,陳驍的父親負了點輕傷。以後陳驍的父親轉業到地方工作,在一個大型軍工企業裏當廠長,“文革”中被打成走資派,病死在一家小醫院裏,臨死前把陳驍托付給闞大門,以後陳驍參軍就是闞大門關照的。那時候闞盡染還小,陳驍參軍的時候她才十來歲,沒有什麽印象,但是那次在103醫院見麵的時候,還是覺得有點麵熟。除了麵熟,闞盡染還對陳驍的儀表堂堂耿耿於懷。後來闞盡染回到家裏問她爸爸,他當年關照的老首長的孩子是不是在二十七師一團特務連當連長,闞大門說是,所以後來闞盡染就很關注陳驍,對陳驍的才幹和素質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最初聽說陳驍有了女朋友蘇曉杭,她還恨恨地說過,那個蘇曉杭有什麽好,除了漂亮,別的沒有什麽好,假模假式的,一看就做作。但是那時候闞盡染的感情還很模糊,屬於少女的心血**,變數很大。後來聽說蘇曉杭和陳驍分手了,闞盡染還很高興,經常給陳驍打電話,一會兒約他出去逛公園,一會兒約他看電影。起先陳驍還偶爾赴約,大約是赴約過程中闞盡染有所表示,後來陳驍就漸漸地和她疏遠了。
這一切,都是發生在我在陸軍指揮學院就讀的那幾年裏。
我說陳驍現在的狀況不太好,好像墮落了,在失戀的陷阱裏拔不出來,要是闞盡染真的對陳驍有那個意思,未嚐不是好事。
安曉莘說,他們不合適。
我問為什麽,難道是性格差異?我的看法恰好相反。現在流行什麽共同語言,其實愛情中人共同語言多了並不好,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嘛。
安曉莘說,問題不在這裏。你們的陳驍是一個情商很重的人,這種人一旦有了初戀,況且他們的初戀又是發生在那樣的年代那樣的環境裏,這就給他的心裏樹了一座榜樣,再遇到其他女性,他就會拿這個人同那個人相比。你想想,誰能經得起這種比較啊,闞老四又是那樣自負。
我說,那我們呢?
安曉莘說,我們什麽?
我說你認為我們之間合適嗎?
安曉莘沒有說合適,也沒有說不合適。安曉莘說,我先問你,你真的喜歡我嗎?
我說是。
安曉莘說,那你告訴我,你喜歡的程度,是不是海枯石爛那種,是不是地老天荒那種。
我說不是。
安曉莘說,你說,你是不是把我放在很多人當中比較,你又在很多人當中選擇,你說你喜歡我是不是退而求其次。
我說……?
安曉莘說,你得說真話。
我說,過去是,現在不是。
安曉莘說,為什麽?
我說,請允許我尋找和選擇,但是我一旦決定了我的目標,她就高於一切。我承認你不是我的夢中情人,但是你可以是我的妻子。
安曉莘說,那我告訴你,我們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