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驍的重新崛起是在我軍第二次授銜之前,當時我已經被調出特務連,在師部偵察科當參謀,陳驍留在我們一團擔任副參謀長。從股長到副參謀長當然算是提升,但是陳驍兩年前的那次提升,並不是因為他在工作上有多麽出色,他幹得多麽漂亮,而是因為他熬的年頭實在太長了。他是七十年代中期的兵,比王曉華和耿尚勤兵齡都早,盡管他當兵的時候隻有十七歲。他提升副參謀長的那年春天,我是先被任命為二營副營長,之後再調到師機關,也就是說,如果他再不提升的話,我們就是一個級別了。
擔任了副參謀長之後,陳驍還是那副老樣子,不緊不慢,不冷不熱。司令部分工他管直屬隊,手下有通信連、特務連、防化連、工兵連,差不多是一個加強營了。他是直屬隊的黨委副書記,書記是政治處副主任王曉華。事實上他根本不管事,大事由書記王曉華拍板,小事由各個連隊自己決定。他在幹什麽呢?他在搞他自己的那一套,讀書,什麽書都讀,外軍知識,世界局部戰爭信息,小說,詩歌,等等,書讀得好像學富五車,官當得一塌糊塗。連隊幹部去向他請示工作,比如黨員發展計劃,義務兵改轉誌願兵名額,他不耐煩地說,這點小事也要問我?你們自己定,拿不準的請示王副主任就行了。所以那個時期部隊就有個說法,說陳驍基本上就是個聾子的耳朵,是個擺設,沒有什麽作為。
我可以跟你這麽說,這幾年,陳驍不僅在崗位上沒有什麽建樹,生活上也基本上沒有什麽業餘愛好。我知道他讀書很多,但讀書麵並不寬,無非是軍官修養和軍事變革的書。他的那個書櫃我曾經翻過,翻來覆去索然無味。每天晚上,從看完新聞聯播到熄燈這一段時間,陳驍大都在辦公室度過。此人還十分排斥應酬,他可以喝一點酒,隻是同對脾氣的人一起喝,對各種名目的宴會和交際場合都不屑光臨。尤其是別人好心好意地給他介紹女朋友,有幾個還相當不錯,對他也很有意思,這哥們兒壓根兒不見,從來都是婉言謝絕,以至於王曉華有一次跟我說,完蛋了,陳驍完蛋了,廢掉了。
我覺得問題不那麽簡單,以我對陳驍的了解,他是不會輕易把自己廢掉的。愛情的力量有多大?愛情的力量可以引發一場戰爭,可以廢掉像南唐後主那樣的皇帝,但是它廢不掉陳驍。
有一次陳驍到師部辦事,晚上我請他吃飯,那一次他喝酒了,我們兩個單身漢談起這幾年的情況,我勸他不要太封閉了,不要動不動就是打仗,動不動就是實戰如何如何,動不動就是問題。有些人認為你好高騖遠,有些人認為你嘩眾取寵,還有些人認為你居功自傲。
他捏著酒杯,眯縫著眼睛覷著我說,那你說我該怎麽做?
我說識時務者為俊傑,合群隨眾,跟大家一樣,上級指示怎麽做就怎麽做,別人怎麽做就怎麽做。你當個團裏的副參謀長,給首長當個智囊,他說做什麽,你就解決怎麽做和做得怎麽樣的問題。不能老是首長說做這個,你偏要做那個,首長說這樣做,你偏要那樣做。
陳驍說,我有我的原則,我這個副參謀長總得有自己的觀點吧,我又不是執筆太監!無論是作計劃還是搞方案,無論是組織訓練還是行政管理,我選擇我認為最科學的、最能提高效率的去做,應該同首長的思路是不矛盾的。
我說,事實上是出現了矛盾。
陳驍說,那不是我的問題。
我說,難道都是首長的問題?
陳驍沉默了一會兒說,是大環境出了問題,是我們的帶兵理念出了問題,是我們的戰爭準備出了問題,也是我們這支部隊的地位和作用出了問題。
我說陳驍,我們必須麵對現實,當年你告訴我,要先治窩後治坡,你得有地位,也就是說得有職務,當你成為師長軍長的時候,你的理念才會得到貫徹。
陳驍說,你說得對,這就是韜光養晦,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問題是,我可能不具備這方麵的素質。我跟你講一個秘密,我不想在野戰部隊呆下去了。
我驚訝地問,為什麽,難道我們的生活還不讓你滿意嗎?組織上對你已經夠照顧的了。
陳驍說,我又不是豬,我為什麽要組織照顧?
我說那是為什麽?
陳驍說,我知道,你們都認為我職務低,是因為我不識時務。其實我告訴你,就是這個職務,我都感到慚愧,沒有榮譽感,沒有成就感,無非是混天度日熬年頭而已。我認為西方有些發達國家的軍隊,對於職務晉升的規則有好多是值得我們學習的。職務是什麽?職務就是履行職責的平台,吾職即吾責。一個人一輩子能夠做的事不多,一個人在一個領域裏能夠做的事不多,一個人在一個崗位上能夠做的事就更不可能很多。從根本上講,作為一名軍官,還是要想打仗的事。軍人不想打仗的事,你把什麽都玩得出神入化,也是不務正業。現在你讓我當個師長軍長,如果我沒有戰功,我是不會安心的,我不希望神話落在我的頭上,我希望我是一個實實在在的有功之臣。如果我能當將軍,我希望我是一個戰功累累的將軍而不是按資排輩的將軍,更不是找靠山拉關係跑來的將軍,否則我寧可什麽也不是。
我對陳驍說,我記得你說過,地位決定作用,像你這樣十年如一日,老是當一個下級軍官,那就什麽事情也做不成。
他說你說得對,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的確是個問題。我跟你說實在話,現在要想當官,付出的成本太大——我說的還不是拍馬溜須那一套,最重要的是要放棄自尊和原則,更重要的是要放棄自己的追求。說實在話,我覺得在這種狀態下當官,越來越缺乏成就感,也越來越缺乏榮譽感。我還是先耗著吧。
我說,韜光養晦?蓄勢待發?
他苦笑說,你這麽理解,對我還的確是個安慰。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覺得連我和陳驍的共同語言都少了,當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我也就不再說什麽了。我覺得陳驍可能真的完蛋了,由認真而迂腐,由執著而偏執,變成了一個跟這個社會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人。
陳驍後來果然向上麵打了個報告,要求轉業,或者調動工作,到院校去當教員。這件事情還驚動了闞軍長,闞軍長給陳驍打了一個電話,抑揚頓挫地把他損了一頓。闞軍長說,陳驍同誌,陳副參謀長,你的日子現在好過啊,不帶兵,不管兵,屁股後麵沒有兵。不操心,不著急,不生氣。還不舒服嗎,為什麽要求轉業?
陳驍說,軍長這是批評我還是表揚我?我不想帶兵管兵嗎?不給我部隊管,我總不能爭權奪利吧?
闞軍長說,你當然不會爭權奪利,你在臥薪嚐膽呢,夜讀兵書,運籌帷幄,內知千年戰事,外觀世界風雲,還忙乎著調動。你想幹什麽,當戰略家啊?二十七師小池塘盛不下你這條大魚了是不是?
陳驍說,我發現我不太適應部隊工作了,也許換個環境換個活法更好一些。
闞軍長說,這是要挾組織啊,嫌官小了是不是?
陳驍說,當然嫌官小了。我這個資曆,這個水平,當個團長應該不成問題吧?您老人家在我這個年齡上,早都是團長了,而我混到現在,居然才是個團裏的副參謀長,正營級。
闞軍長說,你能跟我比嗎?我那是出生入死打出來的。
陳驍說,我也想出生入死地把自己打出來,可是允許嗎?老話說,人挪活,樹挪死,在這裏我伸不開拳腳,我滾蛋行不行?
闞軍長說,據我所知,你滾蛋不行。轉業不可能,調動也不可能。你還得在二十七師老老實實地呆著,而且短時期內還不會升官。
陳驍說,我不想耗費我的青春,我在這裏無所事事。
闞軍長說,牢騷太盛防腸斷。二十七師怎麽耗費你的青春了?二十七師對你天高地厚,把你從一個普通戰士培養成為一名指揮員,你翅膀硬了,就想遠走高飛,沒門。
陳驍說,我希望我能有一個可以充分展示我的才能和智慧的工作。
闞軍長說,陳驍你給我聽著,可以充分展示你才能和智慧的工作有的是,你現在的崗位就是,隻不過你自己沒有意識到。不要期待轟轟烈烈的時代,隻有你自己在時代裏轟轟烈烈。再打報告調動或者轉業,我們就認為你是變相鬧情緒,後果你自己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