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師部偵察科當參謀的下半年,軍裏下來一個副軍長,名叫勞國梁,是從蘇聯留學回來的少壯派軍官,年齡才四十多歲,傳說是要接闞大門的班的。

勞副軍長那次來到我們二十七師,是來檢驗部隊戰備情況的,主要是檢查我們一團,還要搞團營規模陸戰對抗現場會。師政委徐善笠和副師長康必緒親自坐鎮一團,我作為師工作組成員,也回到一團。

自然要準備匯報材料,這個東西問題不大。師裏讓一團司令部作訓股拿出幾套方案,團長李彤帆親自修改,幾易其稿,終於成形。草案交到師工作組後,我看了幾遍,覺得不大對勁,因為我發現這個方案基本上還是過去那種模式,紅藍演習,導調部設置情況,最後是紅軍勝利,藍軍慘敗——他不可能不慘敗,因為對抗演習的結局已經規定了就是他慘敗,他慘敗不慘敗的結局不是他說了算的,而是由導調部說了算。而我已經摸到軍部工作組的意向,勞副軍長這次可能是要搞突然襲擊,他不會按照你的既定方案去檢查你,他將會隨機應變出情況,一是根據目前國際戰爭中呈現的趨勢,陸軍的地位和作用;二是根據我軍的現有裝備和兵力火力配置。

在師部工作組的方案討論會上,我說出了我的擔憂,我們在這裏如此這般地準備,看似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可萬一要是刮起了西風怎麽辦?

徐政委說,這些年我總覺得這一天遲早會到來,我們不能老是拿著解放戰爭或者朝鮮戰爭的模式來構思未來的戰爭。

康副師長說,現在情況很複雜,上麵來檢驗,如果是走過場,我們誰都不怕,誰都會走過場。如果他不走過場,要真槍實彈地檢查,尤其是結合世界戰爭呈現的新情況新樣式來檢查,我們準備的這一套就會抓瞎。

徐政委說,要有兩手準備,一是按部就班,還是那個搞法,常規準備還不能放鬆;二是動真格的,要把問題想得細一點,要把情況準備得充分一點,要把應對的措施想得周密一點。

會議後來決定,兩條腿走路,一條是按照老辦法,把對抗演習變成對抗表演,不搞真槍實彈,不搞突然襲擊。這一套方案容易,作訓科熟門熟路,大家都是多年摸爬滾打出來的,從演練開始到機動,到展開,到攻防戰鬥開始,到占領陣地紅旗插上山頭,什麽時間段哪支部隊到達哪個位置等等,程序上大家都很清楚。有些環節,甚至把從前做過的計劃拿出來,把地名時間稍微修改一下就能用。

第二套方案就比較難辦。假如勞副軍長當真不按常規出牌,他就是要搞一個現代戰爭的模式,就是要搞一個局部戰爭的模式,那可能就比較麻煩。眾所周知,我們這支部隊是陸軍步兵,都是老槍老炮,裝備編製幾十年變化不大,打法和觀念也是幾十年變化不大,這些老牌子的,有了一把子年紀了的裝備,在解放戰爭中朝鮮戰場上不曾丟臉而且十分賣力,讓交手的對方頗感棘手。然而,五十年後,發達國家已經在非戰爭狀態下把“人的因素”不動聲色地滲透進先進武器裝備的研製之中,使人的智能在兵器中得到充分延伸。海灣戰爭和其它一些局部戰爭中出現的微電子、航天、遙感、夜視、隱身、電子對抗、精確製導等等。這些東西我們隻是聽說過,連見也沒有見過。你讓我對照老槍老炮去搞現代戰爭方案,就像你讓一個叫花子去思考皇帝宮殿的裝修一樣,他見都沒有見過,當然也就不可能有那個想像力。

徐政委和康副師長商量了一下,把我們這次接受檢驗的第二套準備方案定位為:立足現有裝備編製,在高技術戰爭中有所作為。

應該說,我們的這兩位首長是有思想的,是有眼光的,也是有辦法的。部隊狀況跟不上世界軍事革命發展的大趨勢,並不是他們的責任,當然也不是我們軍長闞大門的責任。

這個定位一確立,剩下來的問題便是由誰牽頭準備第二套方案。榮幸和不幸的是,康副師長指名由我們偵察科負責,偵察科長劉爽橋又指定由我具體落實。

可想而知,這是多麽大的信任,對我來說又是多麽的大的壓力!近些年我一直在基層工作,雖然我愛學習,關注戰爭,但那種關注是低層次的,譬如先進的兵器發展,外軍的軍事教育,軍官服役製度,士兵福利待遇,最多也就是主動方的小分隊突擊戰術,被動方的防禦戰術,等等。而現代戰爭條件下的營團攻防戰術,實際上已經接近戰役層次了,到了這個層次,我就抓瞎了。但是既然首長點了將,我也不能推托,隻得應承下來,並像黃繼光堵槍眼那樣信誓旦旦地向首長保證,堅決完成任務!至於拿什麽完成任務,我心裏一點底也沒有。要知道,這些東西在八十年代中後期,都是新課題。

千鈞一發之際,我想到了我的老班長。當然不是耿尚勤,耿尚勤現在再也不可能給我支招了。也當然不會是王曉華,王曉華現在是一個春風得意的政工幹部,主要精力都在研究部隊基層思想政治工作方麵。

那麽,隻有陳驍了。

我去一團找陳驍,陳驍說,我幫不了你,我的觀點同現實距離太大,你要我幫你搞方案,沒準又搞出一個大而無當的東西,那時候,紙上談兵的就不是我了,而是你,那你就砸了。

我說死馬當活馬醫,我一籌莫展,你總不能看著我出洋相吧,咱們就給他們拿出一個標新立異的東西,要麽流芳千古,要麽遺臭萬年。我們總得有個交代吧。

我這麽一說,陳驍才動了心。然後我們就開始分析。

陳驍問,這回勞國梁副軍長是動真的還是走過場?

我說,不排除還是走過場,但我的任務是應對他動真的。

陳驍說,那麽,我們來分析,他是來抓政績的還是做實事的。

我說,不排除他來抓政績,但是我們要做的是應對他做實事。

陳驍說,那好,我們先來分析一下在未來戰爭中陸軍,具體地說來就是步兵的作用,因為這次檢驗的是我們步兵一團的戰鬥力。步兵是幹什麽用的?

我說,過去是攻城掠地,開疆拓土,把紅旗插在勝利的高地上。

陳驍說,你看過英國和巴拿馬戰爭資料嗎?

我說,我看過一些,但是覺得跟我們的國情不同。

陳驍說,戰爭的規律是沒有國界的,但是戰爭的規律有時代性。同一個時代,當世界範圍內出現新的軍事格局、新的戰爭模式,再具體地說,出現了新的裝備和新的戰鬥力結構,出現了新的戰法,即便是對最貧窮的第三世界國家,哪怕是索馬裏和柬埔寨,都是有影響的。

我說,你這話一說就靠譜,我知道我們不能老是搬著過去的那一套了,那一套打蔣介石還湊合,打現代的美國鬼子和日本鬼子都不靈了。

陳驍說,你開什麽玩笑!那一套連打國民黨也不靈了,國民黨又沒有搞“**”,國民黨這些年也沒有閑著。

我說,我們還是就事論事吧。

陳驍說,現在我們來判斷勞副軍長這次考核的範圍,第一,多兵種協同是最近的時髦口號,但是師團以下的部隊,主要是步兵和炮兵和坦克兵的協同。這次考核之所以不明確製定科目,可能就是要部隊盡其所能地展示戰鬥力,步兵和坦克兵、炮兵的協同可能會成為這次考核的基點。第二,現代戰爭已經呈現多元化、立體化局麵,工兵、防化、防空、電子對抗等等技術性強的兵種,要用夠用足,這也可能是這次考核的難點。第三,鑒於國際上出現的戰爭模式,局部戰爭占主導地位,勞副軍長是新派人物,不可能不受影響,因此快速機動、快速展開和快速撤離可能會成為這次考核的重點。

陳驍說完他的“三點論”,把雙臂抱在胸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問,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我想了一會兒,覺得陳驍的分析很有道理。我說老班長你給我指點迷津,具體怎麽實施是關鍵。

陳驍說,你可以在方案裏建議,以步兵防禦為基本前提,同時準備若幹小分隊應對突然情況,比如獲取最新情報,在敵情發生重大變化時突襲對方通信樞紐,破壞指揮係統,甚至直接擒拿對方最高指揮官等等。

我說,你是說要充分發揮特務連的作用?

陳驍說,特務連兵力有限,對於步兵分隊的使用要改變大兵團規模使用、堅守陣地集團衝鋒的打法,而以精銳的、秘密的、滲透性強的小分隊執行決定性的關鍵任務。我記得我看過一部蘇聯電影,二戰時期,一個孩子給德軍送飯,把沙子灌在德軍的炮管裏,結果戰鬥打響後,導致這些火炮炸膛,德軍部隊不僅沒有對蘇聯紅軍構成威脅,反而使自己損失慘重。這雖然是藝術作品,但是藝術來源於生活,戰爭的智慧往往產生於戰鬥基層,我們要善於總結。

我說還是你說的那句話,四兩撥千斤。

陳驍說,我再說一遍,兩個原則,第一是,決定戰爭勝利的是人而不是物,因此我們不能因為我們的裝備差就覺得一無是處無所作為,世界上最強的武器永遠都是人。第二,辯證地看,雖然人是決定戰爭勝利的重要因素,但是並不等於人海戰術就能取勝。

我說,我好像明白一點了,我再考慮考慮。

陳驍說,還有一點,現代局部戰爭的一個重要特征是,戰場的選擇一個是城市,因為既然不是攻城掠地,那麽政治打擊和經濟打擊就是目的,政治打擊和經濟打擊的重點在城市,尤其是重要城市,因此我們的防禦計劃裏麵要有城市攻堅戰甚至巷戰方麵的考慮。通常情況下,這樣的戰爭一般都是不對稱戰爭,戰爭的最後階段會轉到山地作戰,因此山地遊擊戰也要考慮。我們當年在黑三角緝毒剿匪的時候,也遇到過這種情況,有些經驗和打法是可以借鑒的。

後來我用了兩天兩夜的時間,按照陳驍的基本判斷和對兵力火力使用的初步設想,將其細化,搞了一個《現代局部戰爭中步兵兵力火力在戰鬥各階段的運用》,設想了二十六種情況分析,並相應提出了二十六種應對措施。方案報上去以後,徐政委和康副師長又組織討論,康副師長說,我看這個東西基礎有了,我們大家集思廣益,把可能遇到的問題再想細一點,把可能會出現的突然情況再考慮充分一點,把應對的措施再考慮周密一點。

徐政委說,即便它不是錦囊妙計,但它是我們二十七師機關的最高水平了。考核成敗與否,一錘子買賣了。考核成績好,說明我們二十七師有戰鬥力,考核不好,暴露出來問題也不是壞事。

我當然清楚,首長嘴裏這樣說,表現得境界很高,但是誰希望上級來考核自己考砸啊。

後來就考核,考核場地是在我們平原市西部太行山的臨縣皇崗嶺。詳細情況我就不介紹了,我跟你講,勞副軍長率領的軍司令部考核組給我們二十七師一團設置的情況基本上沒有跳出我和陳驍準備的範圍,但是實戰檢驗卻出了很多問題。譬如對抗考核拉開序幕之後,我們偵察科的三架無人駕駛飛機,一架飛了二十米就一頭栽下來了,另一架剛飛上去,一口氣不靈了,落到所謂的藍軍陣地上了。再比如,一營的穿插分隊剛剛到達指定位置,就發現所有的通信設備全部失靈了,原來是勞副軍長指示軍直通信團搞的電子幹擾。導調部要求穿插分隊憑借野外生存基本能力集結隊伍,結果一天一夜一個營歸隊的不到一半。再譬如我們特務連搞城市巷戰,場地是在西郊一個小鎮上,前麵三個情況,無非是快速機動,擒拿捕俘,虎穴救援,勉強完成了,到了後來,導調部出了一道情況,讓特務連深入敵後破壞敵炮兵陣地,連長武曉慶率領一個排,駕駛摩托車風馳電掣地往所謂的敵人炮兵陣地鳳凰山反斜麵衝擊,結果被導調部當場宣布,特務連遭到對方火力攔截,全軍覆沒,武曉慶被宣布“陣亡”。

在進攻戰鬥中,炮兵火力準備老是不到位,老是放馬後炮,馬後炮一般都是落在自己的進攻地段。一團的參謀長李開傑急眼了,指揮配屬的炮兵營直接隨步兵行動,結果步兵還沒有發起衝擊,炮陣地又被敵人摧毀了。

還有更出洋相的,就是同坦克兵的協同,就像過去我們在電影裏看到的,外國的戰鬥樣式是坦克大戰,槍對槍炮對炮,我們的是步兵跟著坦克衝擊,坦克一遇上阻擊,癱瘓了幾輛,我們的步兵自己一擁而上,跟藍軍的坦克打肉搏戰,扔手榴彈,有的硬是爬上人家的坦克,喝令繳槍不殺。藍軍的坦克兵不幹了,他們說,你們扯球淡,這是對抗演習,要是真打,我們已經把你消滅一百次了,還輪到你來喊繳槍不殺?

雙方爭執不休,鬧到導調部,勞副軍長苦笑,我們的徐政委苦笑,康副師長也苦笑。

一言以蔽之,方案是好方案,但是實際檢驗起來,漏洞百出,大都是因為部隊平時訓練花拳繡腿造成的。用陳驍的話說,把演習變成演戲,那怎麽行,別說打仗了,最後連演戲都演不好。